住院时下小雪,出院时下大雪。
十二月的第一天,绥城的居家隔离令被大范围解除。
整座城像是僵硬许久的巨兽,开始迟缓而小心的抖动着皮毛上的跳蚤。
被迫在医院保胎的曹小雨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后终于和丈夫一起坐上了回家的计程车。
在文化局介入的帮助下如约拿到了广告公司的赔偿款,再加上这一个月腹中的胎儿发育一切正常。
当天,为了庆祝重获自由与喜得贵子,金子和妻子一拍即合,在朋友停业两个月之久,面临倒闭,急需生意的烧烤店内请客吃饭。
哈月,薛京不必说,甚至连文化局的赵主任都在他们宴请的名单之上。
烧烤店店面不大,也是由一对小夫妻经营着。
这里装潢老土,食材不鲜,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铺着艳俗的花色桌布与蕾丝装饰,但经营项目十分广泛,除了烧烤辣爆这些下酒菜之外,顾客还可以在二楼的包厢里一边点歌唱K一边煮小火锅。
寒冬腊月的天气之中,街上是皑皑大雪,但烧烤店内的锅炉烧得火热,柜台上一大盆水仙错认天气,提前抽条开花,在红绳的点缀之下长势喜人。
为了安顿家事,哈月来得最迟,下了出租车,一推开小店厚重的门帘,孜然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嘈杂的人声震耳欲聋。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许久未见的薛京刚剪了头发,正坐在最左侧的卡座里,被一伙身强力壮的老少年爷们围着敬酒。
绥城民风彪悍,酒桌文化盛行,个个仗着自小习得喝酒都要酒满敬人,放在平常,薛京很少参加这种为了庆祝而喝酒的场合。
他是来见哈月的。
凌晨防疫人员撤离居民区时他在写书并未察觉,等到早上金子的讯息发过来,他搁下手机,第一时间推开院门去敲哈月家的大门。
两人就住在对门,但薛京心中着实有种网恋奔现的澎湃。
可惜哈月和赵春妮都不在家,他电话拨过去,原来哈月早晨饭后带着赵春妮去出门办事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应该是他睡觉之后。
不同于他急着见面,哈月电话里的声音并不积极,她说早见晚见还不是一样,她们母女俩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叫薛京先休息,大不了明天再见就是。
挂了电话,一夜未睡的薛京确实该老老实实回家补觉,可是人垂头丧气,刚趿着拖鞋飘过玄关,再急忙退回来,他被镜子里的“野人泰山”吓了一跳。
这一个多月,他没刮过胡子,也没理过发。
不只是因为无需出门见人,还因为那天哈月离开后,他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发现一张画着爱心的便签纸。
那张便签纸上,哈月的笔迹娟秀工整,只有一行字,但是让他两只手捧起来观赏了足足十几分钟。
“keepyourimaginationalive.”
保持想象力。
一句寻常加油的话而已,类似的脉络这些年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并不能代表真心,可是就是因为这话是哈月写给他的,没成想竟然能一扫长久困扰薛京的瓶颈。
他这些天写作进程不知道多顺畅。
每天打开电脑之前,薛京都会装神弄鬼地对着哈月的便签纸冥想十分钟,然后再虔诚的划开手机,查看哈月给他的读后感,最后按部就班地开启一天的写作。
饭随便吃,澡随便冲,胡子自然也让它们自由生长。
这些天他已经写下了三十多万字,且每章都有扩充的可能性,再次创下自己码字速度与质量的新纪录。
相辅相成,他自身邋遢的程度也再创新高。
像是坠入爱河的泰山想尽办法打动美丽的珍妮。
薛京忙不迭地在家洗了个澡,仔仔细细对着镜子刮净胡子,可哈月还是没回家,再问哈月你在干嘛,到底办什么事儿,要不要我陪你们一起,大有舔狗的嫌疑。于是薛京整装戒备,系上围巾,裹着长到脚面的羽绒服,戴上麂皮手套,开车出门,四处寻找合适的Tony老师为自己的头发造型。
功夫不负有心人,绥城好歹还是有剪发高手的。
等到他花了五百块改头换面,重新恢复精神奕奕的矜贵模样,可一回家又泄气了,哈月的三轮车回来了,但是人还是不在,只有斯琴大姨一如既往地挡在他和赵春妮中间。
不许他上前寒暄。
回到车上,他抓心挠肺简直等不及,一脚油门干脆开到聚会地点,眼巴巴地坐在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桌,守着大门口。
因为金子早上和他说,他那个嗜酒如命的哈月姐从来不会缺席这种可以无限畅饮的场合。
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哈月从来没和他一起喝过酒,他竟然有点嫉妒这帮绥城的小年轻。
读研究生当作家有什么用?天天卖脸卖课有什么用?
他喜欢的女孩子都没和他喝过酒,他甚至也不知道哈月原来喜欢喝酒。
等了又等,酒量很差的薛老师一开始还能用嘴挡酒,可是他也不是诸葛亮,三寸不烂之舌毕竟不能战群儒,随着前来向他打招呼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他的座位也距离大门口越来越远。
羽绒服早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连内里的羊绒开衫都因为小雨怕他热,而被金子直接扒下来扔到角落的沙发上。
薛京这个月没见阳光,尤其又是因为穿了一身黑,反衬得整个人白得几乎冒荧光,再加上写作时没好好吃饭,比来绥城时看着又清瘦了一点,衣服过分宽松,更显得仙风道骨。
但酒场上,可没人吃他那套作家光环,大家只关心他到底能吹几瓶,醉了之后能走几步直线。
金子先是拉着他的手关怀地说:“哥你瘦了,单身也不能自暴自弃,更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然后给他塞了一大碗酸汤小揪面,可薛京面刚埋头吃了两口,醉醺醺的赵主任又跑过来拉着他的另一只手说:“小薛啊,你可不能给咱们蓟大丢脸,怎么光躲在这里喝面汤?来,哥给你倒酒!光观察没用,艺术来源于生活,你得融入生活。”
“这儿的小伙子哪个不比你懂生活?”
确实,薛京这辈子虽然去过很多城市,但每一次他都是坐飞机,头等舱,走马观花。
反观桌上金子的朋友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每个人都曾在小学毕业后,分文不带只用一双腿去过拉萨。
扒火车逃票的,路上搭顺风车的,还有拎着十斤散装白酒靠喝酒交朋友玩了一路的。
这些野路子,薛京想都不敢想。
就这样,薛京左一口面汤,右一口啤酒,不到半小时,思维迟缓,舌头都短了,眼看对面几个一脸坏笑的年轻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又给他拿个了比他脸还大的英雄杯让他打关,远处门帘突然被掀开了,哈月进来了。
“月月!”
薛京喝得那叫一个猪油蒙心,视线迷离,对着哈月的方向用力眨了眨眼,想都没想就大声叫她乳名。
周围人也跟着他回头,朝着哈月的方向异口同声:“月月?”
“嗯,月月呀。月月你们都不知道?”说着,薛京点点头,身后如果有尾巴应该摇得像螺旋桨,直接一胳膊将旁边的赵主任抡到卡座外头,站起来朝着哈月挥手,“我给你占了座!”
“这边,这儿离暖气最近。”不止这样,这个位置还离卫生间最远,这帮喝酒的家伙上卫生间还有不关门的,他可不想哈月闻到不好的气味。
赵主任人本来就矮小,再加上薛京使的是蛮力,他一折咧,差点没站起来直接摔倒,还是金子眼疾手快,将即将摔成王八的赵主任捞到了对面的座位上安抚下来。
哈月一看到薛京眼角绯红的样子就知道他喝酒了,走到卡座跟前,再一看桌子上头的英雄杯,心下明了,柿子专挑软的捏,这帮人刚才肯定玩儿了命的灌他。
哈月今天上午带着赵春妮去中介公司打听兑店面的价格,经中介人员提醒,她才想到出售前要更新个体经营证上的业主,下午回了趟家拜托斯琴大姨看护母亲,她便换了身衣服重新出门。
因为是到大楼里办事,出门前她特意穿得正式些,包中带了几样精简的化妆品,在政务大厅一楼的公共卫生间内描了个淡妆。
剪裁得体的大衣,绉纱系带衬衫,笔挺的高腰阔腿裤再加一双小猫跟的踝靴。
人靠衣装马靠鞍,哈月一拿出以前在蓟城上班压箱底的行头,整个人身上的气场立刻高了八个度。
巴掌大的小脸,如清辉的月光般亮眼。
再加上旁边有个面如冠玉的薛京作陪衬,十分登对,谁也没想到今晚这场朴实的聚会上会出现婚礼蛋糕上才会有的两尊玩偶。
十几双眼睛转来转去,赵主任也是。
他“哎”了好几声才认出面前这位不就是那天三轮车上装猪仔的姑娘吗?
赵主任戳了戳金子的胳膊用手挡着脸附耳问他:“这不你家邻居吗?什么时候成月月了?”
金子也满脑门子官司,心想行啊,这才一个月,薛老师和他哈月姐都能互相叫小名了?不是说静默期间管得挺严,核酸都是上门单采,邻居之间连互相见面都不行吗?
他俩啥时候变这么熟了?
难不成那天他们让薛京和猪一起坐三轮车还真成人之美了,那他岂不是妙手红娘。
哈月脱掉外套,一屁股坐在薛京右手边,倒也没有在旁人面前极力掩饰他们的关系,一张嘴就是不客气地教育他。
“你不是在家休息吗?不会喝还跟着凑热闹?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