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解释了,关系很大。这就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说着,金子又一胳膊搂住赵主任的脖子,把他的脑袋和自己的挨在一起哭着吼:“还有主任,别看主任平常看起来像个愣怂,可是知道小雨的事情跟文化小镇的开发商有牵连,第一时间帮我联系对方。”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要不是你们,我几次都想从医院窗户跳下去。”
“住院费那么高,再加上小雨现在也失业了,现在哪个单位还都不要孕妇。”
“太难了……活着太难了……我们只是想有个孩子而已。”
金子一介壮汉突然哭得跟个三岁孩子似的,小雨在旁边听着他发酒疯一开始还偷偷乐,因为医院病房里的窗户特别小,金子根本塞不下,后来乐着乐着,她眼圈不知不觉也红了。
赵主任是不愿意跟金振梁贴面的,嫌他满脸是油,根本不卫生,可听完他说自己要跳楼的事儿,态度也蔫下来,伸手搂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拍了拍道:“小金啊,我理解你,我年轻那时候也想死过,考公失败,不敢告诉家里头,一个人躲在网吧里查成绩,看到落榜也是你那种心情。回到半地下室的出租屋,他妈的屋里还进贼了,狗日的小偷竟然把我唯一两百块的生活费也掏走了。我回家要钱吃饭,让我爹照着脸上扇了三个大嘴巴。”
“他说,他这辈子就没看得起我过,书读到狗肚子里,还不如趁早回家种地。”
大概是因为想起了当年在出租屋里吃方便面都要掰成两半的滋味,赵主任话毕也开始掩面啜泣。
“我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研究生,我身上的担子重啊。”
哈月低着头,耳边充斥着两个男人的哭声。
她是有些醉了的,因为面前声音明明很近但传导进耳膜中,却有种隔着毛玻璃的模糊感,她压根也没听出金子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也不知道为什么薛京要着急解释自己没做好事。
哈月垂着眼帘,挺翘的鼻尖一阵阵发麻,脸颊充血呈现出坨红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视线里她竟然能看到自己隐身二十多年的睫毛,再度眨眨眼,驱逐那些细碎的阴影,哈月迷茫而执着地盯着桌上那张展开B超单据,秀眉紧锁,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懂上面的图案和白点。
看来看齐,像是穿针时找不准针孔,她有些心焦。
于是转过头拉过薛京的手腕叫他跟自己一起看。
声音疑惑而含糊,“薛京,咱们大家的孩子在哪儿呀?怎么这张纸晃来晃去的。我看不懂。”
屋里没有一丝风,纸自然没有在晃,摇晃的是哈月的肩膀,还有她不停往下垂坠的脖颈。
还好这不是薛京第一看胎儿的B超单,研一那年他因为书中的角色的职业需要,专门花钱找了位医大生给他在周末补了两个月的医学影像。
所以轻车熟路,薛京稳住哈月的身体,与她十指交握,用自己的手带着她的食指点在小小的黑白色影像之上,为她细细讲解。
“这里是手,这里是脚,这个圆圆的是头。”
“看到这里发光的地方了吗?是孩子心脏位置的强回声,但没关系,检查结果还是显示很好,心脏亮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孕晚期都会消失。不代表什么。”
“看来他们的坚持没错,幸运确实是会发生的。错的是我。”
“哇。”
“好神奇。”
“很健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随着薛京的解释,哈月眉头舒展,扬起唇角小声惊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胎儿的形态,十四周的小东西,竟然已经有了完整的手指和脚丫。
她说了很多遍太好了,因为除了这句话,再没有适当的言语可以表达她的心情。
难以想象,小雨看起来还是去年那个小雨,可是现在她的身体里竟然已经萌生了两种心跳。何况她曾经受过那么多罪,现在能够孕育新生,得偿所愿,像是春日花开,给她一种莫名的感动。
更何况,用金子的话说,这孩子是大家一起“救”下来的。
对面金子和赵主任还抱头痛哭,金子从医疗费讲到了奶粉钱,赵主任从现在年轻人就业难讲到了职场上的隐形女性歧视。一个说的是老百姓过日子,一个说的是大环境社会现象,看起来聊得热络,其实根本零交流,完全是各说各话。
哈月听着他们又哭又叫,不觉得吵,反倒有种也想急切加入的冲动。
盯够面前的B超单,她突然抬头,启唇问小雨,“小雨,孩子已经有名字了吗?”
小雨点点头,有些羞涩地摸着肚子道:“我住院时天天不是吃就是睡,在网上反反复复查了好久,最后和金子商量着还是叫金瑾宁。回头男娃女娃都能用。”
虽然銥譁还知道孩子的样貌和性格,但他们未来只期盼孩子一辈子安康便好。
这就是他们现阶段最大的心愿。
“瑾宁。”
哈月轻轻将这两个字在齿间咀嚼,随后,她心口一动,趁着酒劲儿将手里的纸张还给金子,大着舌头安慰他道:“金子,正好最近我要把春妮小卖部兑出去,小雨不是不好找工作吗?要不然这店由你们来接手吧。”
小雨一个人忙不过来,斯琴大姨也能帮帮忙,至于金子,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司机。
这样邻居家里又多了一份收入来源,虽然不是巨款,但养孩子在绥城养孩子应该是绰绰有余了,这些年她回到绥城,赵春妮多亏斯琴大姨帮衬,不然也不可能挨到现在。
她很想把这份恩情原数奉还,正好现阶段有个好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钱你也不用着急给我,边赚边还就行,以后我要麻烦你们的事可能还多呢。”
例如办丧事,例如立新坟。粗略算算,她手里的钱应该够,不至于死后还叫人诟病,她计划干干净净地走,不想给任何人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你呢?把小卖部兑了你干啥啊姐?你回头找人照顾赵姨不也挺需要钱的吗?”
“我啊。”哈月静了几秒,一开始,因为旁边还有薛京的存在,所以她有些难以启齿,可很快,她想到自己反正死都要死了,也无所谓再撒一个谎,于是面上舒展出一种平静的豁然:“没事,明年春天我就带我妈走了。她的情况你们也知道,越来越严重了,可能靠我一个人照顾不了。”
哈月的话充满令人遐想的歧义。
小雨眼神在哈月和薛京面上转了转,兴奋大于担忧,想当然地表达羡慕:“姐你要和薛老师回蓟城吗?也是,那边疗养院的设施肯定比咱这儿要好。赵姨也算享福了。”
“嗯。”哈月这一次没有回头去看薛京的反应,她只是很灿烂地笑着大力点头,“是!”
“好事好事。”
“姐,你以后可要常回来看看啊,别把我们忘了。”
“好。”
五分钟后,尿急的哈月被薛京半抱着扶上了二楼。
一楼的洗手间实在太脏乱,根本没法用,薛京偷偷结账后特地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带着哈月到二楼上卫生间。
用消毒纸巾擦净满把手,借了把拖布将瓷砖上的污渍清理干净,本来薛京处理好卫生间后,和哈月一起挤在狭小的隔间里,预备再帮她进行下一步。
可哈月睁着眼睛靠在隔板上,前几分钟满怀信任地望着他,还很乖很听指挥,等到他命令她抱着自己的脖子,弯腰抽出她的衬衫下摆,手指刚碰到她被酒水胀起的肚皮,哈月便触电般地扯住他的头发,窘迫地大叫了一声:“我没醉!别碰我!”
“我能自己来!”
被扯住头发的薛京不得已放弃帮她解裤扣,好声好气地恳求她先放开他的头,他头发虽然多,但也禁不住这样薅。
哈月缓慢地思考了一下,终于松开他,不等薛京再说话,回身用如来神掌将他推出隔间,迅速关上槅门。
薛京被她一掌拍得胸口泛红,头发凌乱,觉得哈月醉酒时还要奋力挽尊的模样好笑,手指胡乱梳理了一下额发,在门外嘱咐了几遍如果站不起来就喊他帮忙,这才回身等在走廊。
楼下,金子夫妻俩正在结账穿衣,准备将再次哭晕的赵主任先送回家,因为已经默认哈月和薛京是亲密的恋人关系,两人聊天的声音便不设防,顺着楼梯飘到薛京耳朵里。
“你说赵姨的病能在蓟城治好吗?我听妈说,老年痴呆不是不治之症吗?”
薛京眉眼跳了一下,侧目望了一眼女厕的方向,很快金子带些惋惜的声音又钻进他耳朵里。
“哎,治是治不了了,但也不能就真的就这样让赵姨等死吧?下午妈说去她家,看到赵姨那屋窗户还破了个大洞,所有镜子上都糊着报纸,屋里头一塌糊涂,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这个月俩人是咋过的。”
小雨叹了口气,但语气中还是充满希望,“这不马上就好起来了,反正薛老师不缺钱,肯定能在蓟城把她俩照顾好,哈月姐也算是命里有好运。不是说是她前男友吗?看晚上他俩黏黏糊糊那样,根本不是啥有点喜欢,薛老师也很喜欢她吧?”
金子沉吟一声,摸了摸妻子的脸,像是在醉酒中找回一些理智,“可毕竟不是夫妻,这种帮助,光靠喜欢能顶多久呢?这可不是借钱看病这么简单。”
“想那么多干啥,咱小老板姓日子不就这样吗,你帮我,我帮你,坎儿就过去了。光担心以后,还不活啦?愁都愁死了。”
“说不定处得好能结婚呢?你就别瞎操心了。人俩哪个不比你智商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