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远在千里之外,随着防疫政策陆续取消,蓟城作为交通枢纽中心,人流密集,近日感染肺炎的人数逐日攀升。
周双所在的办公大楼内地处五环外,感染人员况且达到了百分之五十,更别说在SOHO区办公的哈月的前任老板。
孙启明家中的四位老人陆续被感染,他和妻子刚照顾完老人,两个孩子又相继患病。
医院开不出药,全是感染患者,小儿退烧药被黄牛炒到天价,药店里连平日最常见的布洛芬都被抢到断货。
前一天,孙启明的两个孩子相继转阴,他自己早上烧到三十九度,因办公室的员工无视他的带病上岗的要求,全部罢工缺勤,但碰巧他上个月接到一笔汽车配件的百万大单,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所以他想都没想,赶去公司上班前,直接将家中妻子备给两个孩子的退烧药按成人剂量吃下。
妻子醒来后,发现原本已经退烧的小女儿又开始重新低烧,她翻箱倒柜,发现孩子的药没了,立刻跟他爆发激烈的争吵。
晚上他结束工作回到家中,员工不接电话,他预备马上出差亲自跟单,喊老婆给自己收拾行李箱。
而他刚结束哺乳期的妻子在业主群里好不容易求到半瓶邻居吃剩的过期美林布洛芬悬液。
用勺子给孩子喂下后,孙启明的老婆自己也处于低烧,她浑身剧痛,喘不上气,哪里有心情给他收拾内裤烂袜子?踢飞他的行李箱,终于忍不住怨怼,坐在地上捂面流涕。
她发着烧,思维混乱,但是指责丈夫的主旨清晰,她说都是因为孙启明不干好事,他们家才会遭到天谴,他这些年做老板赚了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最后关键时刻还不是靠好心人给他们家匀药。
要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像孙启明那么不像个人,她和两个孩子早都死了。
他不仅对待员工雁过拔毛,就连对自己的家人,也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们做人父母,就算自己烧死也得扛,怎么可以在如此关键的时期喝下小孩子的退烧药?
难道老板对生病的员工没有体恤的责任?他还真拿自己当周扒皮?
哈月的电话最大程度地恶化了两人之间的矛盾,当晚,孙启明完全被打乱了出差的行程,安抚好妻子答应她自己在疫情情况好转前不会再出门,给家人的健康带来风险,他也向妻子保证,他会弥补当年欠下员工的遣散费。
可是这么大一单生意,放掉实在可惜。如果是走投无路,他真的不想放弃。
就算让利一些,赚点皮毛也好过放客户鸽子,这三年来他命悬一线的生意好不容易迎来曙光,他的事业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第二天傍晚,他躺在家里的书房内看财报,握着手里冷掉的茶汤,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给把哈月的电话从黑名单拉出来,短暂梳理了一下脑中的再聘提案,他清了清嗓子拨通手里的电话。
中午在薛京家灌了三大杯热拿铁,下午哈月便带着猪一起坐上了薛京的皮卡车。
虽然早上她还恶心想吐,但是吃过药和饭,整个人都好多了,再加上身体正享受着久违的咖啡因带来的亢奋,一路上她的心情显得很好。
经过昨晚的一通发泄,哈月精神竟然像甩掉了百斤包袱那么轻松。
原来诉说苦痛,得到他人的温柔以待,竟然是这么具有力量的举动。
其实当年家庭解体后,不只是大人在承受痛苦,哈建国突然从家中消失,幼小的她也曾经试图向最亲近的赵春妮寻求安慰,但因为父亲出轨伤害了母亲,她也成了父亲的替罪羊,每一次她提起哈建国的瞬间,只会得到母亲愤怒的打压和讽刺。
后来便养成不敢向旁人开口诉说自己的情绪的性格。
因为她得到的家庭教育很深刻:她流露出的情绪不仅不会被获得同情,还会被百般责备。
苦痛在这个世界上不受欢迎,每个人都急着与受伤的弱者割席。
赵春妮仇视丈夫,所以哈月也必须同仇敌忾,否则就是“自甘下贱”。
现在剥开重重眼前的迷雾,回看她这些年,其实她似盲人摸象,一直在寻求让自己看起来很幸运,很正常的钥匙。
怎么样做母亲孝顺的女儿,怎么样做初恋完美的女友,怎么样做老板优秀的员工,又要怎么样做大家眼中一个值得高看的,总是对待困境如此正确的女性。
可是实际上,这种正确,这种认同,不过是被持续否定下的洗脑手段。
像是邪教组织,你否认我的痛苦,我点点头深以为然,又去否认他人的痛苦,沟通无效,受伤的情绪永远没有办法纾解。
而长期阉割自我情绪的下场,便是情绪异变,群体性悲伤被无限扩大,势必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压抑痛苦,也丧失了快乐。
而现在她能想到的,对抗心中沼泽的工具,就是承认自己真实的感受。就算父亲抛妻弃子,她仍然有权利怀念童年父亲和她相处的时光,就算母亲在父母分开时选择了她,她也有权利憎恨母亲对她长达十几年的迁怒。
她在苦难中也会感到厌烦,疲倦,挫败和失落,抛开生活赋予她的各种角色,她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就像复杂的感情错乱交织,也从来不是硬币的正反面。
如今她对于父母的爱恨已经淡化成了一条看不到的线,这条虚线并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她要活下去,真的活下去,只能从自己的内心找可能。
她也要找她热爱的东西,就算再浅薄,再功利,再世俗,她也要有一个不顾一切,让自己独自闪闪发光的可能性。
那种可能性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她要先保证自己站稳,才能接受所有生活打来的巨浪。
这就是她真实的情绪。不孝,不善,不正确,也许会被诟病批评,但异常真诚,而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人可以倾听哈月的感受,就像她也倾听了薛京的感受。
思想陡然清醒时,像是渴了十几天的人,突然要徒手从沙漠挖开一口井。
去时的路上两人身后带着猪,回来的路上车斗里什么都不剩。
前往兽医家的路上,哈月刷着手机,临时改变主意,重新给薛京指了一条路,将猪低价卖给了附近农户的小型养殖场。
违背母亲的意志将自己不能承受的负担减轻是第一步,紧接着,三言两句,她在微信上和当日要价六千的护工敲定了护理细节,邀请对方于明日带着健康证来家中面试。
手里的钱不够长期聘请护工也没关系,因为现阶段,她除了为自己搏一把,再无它路可走。
以她的精神状态没办法再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患病的母亲,即便吃药轻声是赵春妮挂在口中反复要求的“孝道”,但那对她和母亲都不公平。
如果可活,没人该被社会规训压死。
想通了,面对生活接下来的未知,心脏反而会狂跳,像是上学时每一次上台辩论前那种独有的紧张感,哈月解决掉猪仔,等不及回家用WiFi,在回程的车上就用流量将创业时使用的所有APP全部下回手机。
她当初为自己的公司搭建网站时,域名租二送一,而她喜欢捡小便宜,头脑一热冲了三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在手机浏览器内熟练地打下了那个她以为早就忘记,但实则记得滚瓜烂熟的网址。
食指点击跳转,网站还未停用,就在网页图片刷新时。
像是神明显灵,她接到了孙启明的那个充满博弈性质的电话。
外贸圈里有句老话,工厂跟单,狗都不做,小到发货文件,大到商品统计,面面俱到,再加上质检环节,配合难,责任重。
能大展宏图在前线拿提成的业务员,绝不会去做沟通繁琐又耗力的跟单员。尤其是孙启明这次合作的汽配厂家地处绥城重工业区,那里厂区连着厂区,空气重度污染,连天空都蒙着一层燃烧后的灰,管理混乱,跟单绝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在孙启明委婉地抛出汽配订单的诱饵,又说出自己有意重新邀请她入职后,哈月朝着薛京的方向挑起眉梢无声轻嗤。
打开免提,昨天还夹枪带棒的孙启明此刻装得满口仁义道德。
他说自己从昨晚得知哈月现在在家过得并不如意,为了弥补当日遣散她的失误,自己决定重新聘请她做公司的首席跟单。
这一次的订单,他会破例为哈月上涨八个点的提成,只要将这一单做成,他还可以想办法将哈月调回蓟城,安排住房及出行。
傍晚十分,夕阳从身后拉长汽车的影子,道路两侧是绵延不断的积雪,因为车窗外反光,从薛京的角度看,哈月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柔光,即便是做坏事,一颦一笑都带点讨喜的成分。
哈月故作沉吟半晌,皱着小鼻尖,最后干净利落地表示拒绝。
“跟单就不用了,把遣散费给我打过来就行。当初去公司实习的第一课,您就教过我,为了防止客户被撬,嘴巴一定要严,看来昨天酒后我还没跟您说,我从公司离职后也有在创业。再加上您说的工业园区离我家不远,我打算自己也过去找找货源。”
“您说的那个客户我也熟,当初不也是我出差欧洲谈来的。”
“哎孙总,您这边记一下我的银行卡号,是63……”
通话戛然而止,哈月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做了个鬼脸。
薛京捏着她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右腿上,非但没有伸张正义的自觉,也是一脸乐不可支:“行啊哈总,真要抢客户?”
“可以,我现在觉得你确实有枭雄那味儿了,要不我还是别搞写书了,给你在家里干后勤得啦。”成功女人的背后大概也需要一个默默无闻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就挺适合洗手作羹汤。
他这么大一尊花瓶杵在家里,肯定赏心悦目。
“嗨呀,不至于。我们做业务的,最讲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哈月回握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画圈,声音清丽,“就是气不过他还拿我当傻子,跟单当然能跟,问题现在是谁求谁啊?他之所以给我抛橄榄枝,还不是因为手里没有心腹,实在过不来,那这可就不是我给他干,谈谈合作还差不多,利润啊我要的也不多,四六开呗,我四,他六。多出来的就算孝敬师傅,够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