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七日,国内静态管理全面取消,核酸检测点被大批量废弃,出入聚集型场所不再需要提供双码,新闻被各大主流媒体相继曝光时,哈月正戴着红色的安全帽在车间和负责维修的班组长争执不休。
订单工期迫在眉睫,抢修不及时,又耽误了一天的产量。
厂方反而要求哈月和客户沟通,再在原有的合同基础上延期一周。
可是客户哪管这些?deadline就是deadline,不然还要合同作甚。
车轱辘话来回说,每个节点都把控不住,以往与客户那套沟通逻辑在厂房里几乎无效。她在厂里不仅把腿快跑断了,嘴也要说干了。
视频电话响起时,对面班组长还嚷嚷检修需要时间,他可不管什么洋订单,哈月天灵盖冒火,也不管对方还在大声输出,直接背身走出车间。
绥城近几天一直大晴,许久未融的雪水顺着房檐向下缓慢流淌,再次被冻成成排的冰锥。
因为需要频繁往返车间和临时办公室,哈月穿得不少,发热内衣裤打底,除了基础款长裤和粗呢西装外,最外面还套着一件从劳保科那领来的防寒棉袄。
棉袄是藏青色的,胸前绣着红色的公司标识,身后以及胳膊处有大面积的银色3M反光条,方便工人夜间往返厂区被车灯识别,避免危险。
这样一件工装,根本没考虑到少量女职工的处境,即便是最小码,也异常肥大,如果不是有几丝稍长的发尾从哈月的衣领处钻出,根本雌雄莫辨。
撇开厂区主路走了一段距离,“壮硕”的哈月在一颗枯树旁放缓脚步,摘下口罩,绕过大树,登上东侧一栋废弃办公室的外置楼梯,她这才撑着钢板制成的台阶坐下来划开手机。
屏幕里,薛京刚醒,发丝凌乱,五官有一半埋在白色的枕头里,眼睛还彻底睁开就对着哈月道早安。
哈月掏出耳机塞进耳朵,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一块昨晚放在暖气片上烘干的剩面包,用手指碾成碎屑,然后撒在枯树之下。很快,几只麻雀从树梢上飞下,敏捷地啄食地上的食物。
哈月还没问薛京怎么现在才起床,薛京已经一脸忧愁地诉说思念之情:“想你了,什么时候回家?”
上一次哈月对“回家”这个词感到迫切,她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但如今想到这个家对面的房子里,会有薛京的存在,似乎刚才焦虑的心情也有所缓解。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物种,一周前,她还确信自己会在春天里结束生命,可是现在,天气仍然那么冷,她却觉得生活里一切微小的感动都让她留恋至极。
譬如薛京总是很频繁的视频电话,譬如早晨买到了很好吃的牛肉馅包子,譬如被她偶然间在厂区发现,现在开始每日投喂的小鸟。
杂食性的麻雀在冬天很少能吃到昆虫和种子,人类的食物便是好东西,没一会儿,地上面包屑已经被它们完全清理干净。成群的麻雀重新飞回树上,其中还有一只胆大的,竟然落在距离哈月不过十厘米的树梢,晃动脑袋轮换用左右眼观察她的样子。
台阶上,哈月也把手机拿近一些,方便自己观察薛京的脸。
她怀疑对方起床后先去洗过脸,刷过牙,不然怎么会看起来如此干净清爽,视频明明没有美颜效果,可是他脸上连一只毛孔都看不到。
薛京刚醒来时总是看起来特别好欺负,所以哈月语气情不自禁放得很娇:“拜托,我才来五天。怎么也要等到第一批货发出去才能回去吧。”
“我妈怎么样?和护工相处的还挺好吧?”
吴姓护工和赵春妮同岁,性格特别开朗,十分健谈,面试那天哈月一见到她本人,才意识到当日是她自己错误预判。对方索要的薪资绝不是趁火打劫,而是完全匹配她个人能力的价值。
吴芳天不仅具有丰富的照顾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经验,而且在和病人的沟通方面显得尤为老道。
当天,她去哈月家面试,还在随身携带的双肩包内装了几本全新的填色画册,不到半小时就说服了赵春妮和她一起坐下来进行三原色的视觉练习。
她们两个人围坐在床头一起填色,吴芳天还主动引导对方和自己聊过去的事。
无论是赵春妮小时候如何在家有干不完的农活,还是后来来城城里和哈建国恋爱时的甜蜜,还是女儿不听话的埋怨,她都鼓励对方源源不断地说下去。
她说,这些叙述都有助于激发病患的认知能力,也是一种变相的智力训练。
等到赵春妮午睡,哈月送她出门,得到哈月的允许后,吴芳天还走到厨房专门查看了一下家中剩余的食物储备,看到满当当的锅具调料和冰箱里新鲜的蔬菜蛋奶,吴芳天笑着夸奖哈月细心。
她提到自己前一位照顾的病人家中连米面都没有,只有成箱的速食方便面,外加层层上锁的窗户和房门,她接手时,病人别说像赵春妮这样衣着干净,连屋内都透着一股长期浸润,驱散不了骚味。
“但我能理解,家属毕竟没受过系统训练,照顾自己的亲人,情绪上比我们护工更累,只是吃的方面确实不能马虎,多摄入蛋白质和维生素对病人很有帮助。最好也要保持干净,病人才能过得舒服。”
“病人首先也是人。”
就因为这句话,那天吴芳天还没上公交车,哈月便追到公交站台,和她签订了雇佣合同。
论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拥有同样理念的人,总是会一眼就惺惺相惜。
“你别转移话题,吴阿姨说她每天都给你发阿姨的视频和照片,你能不知道她好不好吗?”
薛京根本不回答哈月突然抛来的其他命题,跟个深闺怨妇似的接着碎碎念。
“哦。才五天所以根本不想我?知道了,懂了,搞到手就不珍惜了是吧?”
有些人表面上是畅销书作家,背地里在女朋友面前当嘤嘤怪。
她之前也没多“珍惜”他吧?复合也是他自己提的,她根本没做这个“搞”的过程,他自己就洗干净躺案板上,任人刀俎。
但是哈月喜不喜欢他攻略自己的这种求爱方式呢?自然是很喜欢很喜欢。
哈月环顾四周,确定旁边没人,伸手轻轻挥走还在盯着她看的小麻雀,这才红着耳朵小声说:“想你想你想你。你可是在家躺着一觉睡到大天亮,我还工作呢,别烦了,下班再给你打电话!听话!”
“那你亲我一下。”
“薛京!”
“怎么啦!”
“挂了!”
结束视频通话,薛京没再拨来,但是给她编辑了一长串的文字讯息。
“阿姨一切都好,每天中午吃完饭,太阳好的时候,吴阿姨都带她到户外活动一小时,昨天我载她们去超市,阿姨见到我也不再骂我了,车上还和我说了两句话。虽然她应该还是不知道我是谁,但下车时也跟着吴阿姨一起说谢谢。”
“我也不是天天在家躺着一觉睡到大天亮,昨天大姨和小雨给店里补货,金子给主任开车,我过去帮忙搬货,一忙忙到后半夜。”
“还有,大前天小雨产检,我早上在小卖部看店,有个小姑娘来坐摇摇车,问我是谁,月亮姐姐怎么不在。我说我是你月亮姐姐的男朋友,她竟然给我撇嘴!还说我撒谎,你回来必须跟她讲清楚!”
“凭什么你是姐姐,我就是叔叔?我胡子刮得挺干净啊!”
“这都什么破孩子,有没有审美,干脆叫我爷爷算了呗?我打算一会儿起床去把摇摇车拉回家。”
“再者说,午休时间给你打视频还算打扰你工作啊?真不该鼓励你去跟单的,现在好后悔,小说也写完了,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图什么呢?干脆回蓟城好啦,反正这里也没人爱我。”
唇角情不自禁翘起,哈月读完薛京的小作文,把手机举到嘴边“吧嗒吧嗒”隔空亲了两口,“爱你爱你爱你。怎么没人爱你呀!”
“在家等我辛苦啦,别后悔,出差结束回家给你带好吃的!”
“小别胜新婚呀,对吧。”
揣起手机,哈月哼着歌走下楼梯,重新回到车间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成风平浪静,哈月也不和维修组长接着吵了,客客气气地结束沟通:“那实在没办法您就按您的安排走吧,我这边负责反馈给领导和客户。”
生产线旁,维修组长还在得意,自己到底是给年轻的哈月来了个下马威。
完全没想到撂下那句话,哈月绕回办公室,直接联系孙启明按合同给厂方预开了张违约交货的罚单。
她也算明白了,看来这单生意光自己干着急也没用,对待不配合的厂方还得先礼后兵,等第一批货需要厂方自费空运,再加上罚款落实到各个环节的责任人,真吃到苦头,后面就几批自然而然也就好做了。
要成事才是长远目的,眼下盲目置气属实没必要。
她不能让这些在工作配合中总是散发着负能量的人牵着鼻子走,这单生意是给自己干的,钱最后也要赚到她兜里,总要积极调整好自个儿的心态才对。
小说初稿完成,最近几天薛京的工作强度变得非常轻松,可是接连几天,他在第一遍校阅初稿的工作上都没什么大的进展。
尤其是今天中午他起床后精神恍惚,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刷牙时在电动牙刷上挤洗面奶,做咖啡时顺手把咖啡渣倒牛奶杯里,等到他花了两倍时间啃完昨天斯琴大姨给他送来的白焙子,才发现冰箱里还有一碗配合食用的羊杂碎没煮。
对,现在他人在绥城呆久了,不仅能吃现宰鹅了,连以往碰都不敢碰的动物内脏都敢往嘴里装了,第一次吃还觉得难以忍受,没想到口舌之欲战胜精神矜持,过几天这张嘴它又想吃第二次。
不过今天他什么也不想吃,压根不想碰荤腥。
漱口后薛京不情不愿地走到电脑跟前,心里还在琢磨哈月说得那句“小别胜新婚。”
“小别”是真的,但他忍不住在考虑“婚”这个字是代表着什么意思呀。
哈月会不会在暗示他,自己已经在考虑和他走入恋爱的下一步了呢?
虽然他们才复合了一周,但是他喜欢她可是有好几年了,第一次心动在十八岁,那么分的开这四年怎么不能算是恋爱的静默期呢?
冬眠结束的话,难道熊就不是熊了?
如果哈月不是开玩笑,他是不是得有所回应,让她知道自己也很有这个意愿。
昏头昏脑,薛京满脑子都是结婚进行曲,Word文档翻了十几页,根本不走心,稿子在眼前跟诃勒里斯代码一样乱晃,薛京在电脑跟前坐了不到半小时又重新站起来在客厅踱步。
手指一会儿顶着太阳穴,一会儿又搭在鼻梁,最后两手一摊,又重新坐在电脑前上坟似的打开文档。
如此反复了几次,近四十万字的小说那是一个字都没改成,甚至还在开头多打了不少错别字,眼看时钟指向下午两点半,他突然重新回到卧室,脱掉睡衣,将衣柜的门完全打开,再次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床上。
花半小时选好了外出穿的衣服,薛京马不停蹄地拿上车钥匙出门购物。
第一站是绥城珠宝店最多的商场,第二站是户外用品连锁店,将大大小小的物品全都塞进车斗用一块防雨布蒙上捆好,第三站,自然是哈月所在的工业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