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城的冬季日短夜长,不到七点钟,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室外冷风呼啸,哈月刚下班,左手拎着电脑包,右手拎着两份从食堂打包的盒饭快速走出厂门去赶通勤车。
汽配厂的员工普遍三班倒,通勤车每天分六个时段往返职工宿舍与厂区之间,眼下正在一百米外的站点停靠,等待着上白班的职工下班。
就在这段前往通勤车的路上,有一位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妪正在逢人推销自己家今年新晒的干货。
临近冬至,天寒地冻,人毕竟没毛,无论穿得再厚,干刺的冷意还是直往骨头缝里钻,大风天气,在室外多呆一秒钟都是受罪,很多职工连头都不抬,更别说光顾生意,摆摆手小跑着相继钻进通勤车。
哈月也被风吹得牙齿打架,可是走过老太太的摊位,看到对方连手套都没戴,竹筐里头的干货又剩得不太多,还是驻足跺着脚取暖问她:“大娘,这东西怎么卖的?”
一听到哈月询价,大娘立刻露出一口缺东少西的牙,“便宜!姑娘,我给你便宜,你买些吧。”
“哎,您把这些都给我称了吧,看算多少钱合适。”
大娘一听哈月要包圆儿,立刻会心对方这是在对自己施舍善意,她有些犹豫地往袋子里倒着沙棘果干,忍不住多嘴了两句:“这东西你没见过吧?不能干吃呢。拿回去要泡水的,炖肉放点也行,苦呢,还发涩。不是甜的,没放糖。”
说到这儿,大娘又怕哈月临时改变主意,突然不买了,再次加快了装袋的速度,干瘪的嘴唇里发铜锣般的巨响,“但是对身体好,我们自己家都吃的,我吃,我几个孙子都吃!不骗你。”
哈月笑着帮她拎起竹筐,掏出手机预备扫她胸前挂着的收款码,点头表示相信:“沙棘,我知道,我小时候咱们这儿可多了,一到九月份路边地里到处都是。”
沙棘属灌木科,因为其特性是耐旱、抗风沙,可在盐碱化土地上生存,因此同沙枣,沙柳,沙蒿等植物一样,被广泛用于大西北的防风治沙工程。
几十年前,绥城也跟着国家政策,大力实行过固土行动。沙棘遍布整个绥城,一到夏末,橙黄,棕红的果实在绿油油的叶子下长势喜人,还未熟透便被嘴馋的孩子们争相摘下。
小小一串可以撸下几十颗珍珠大小的沙棘果,味酸,微苦,这东西从果皮到果核都有药用,止咳平喘,健脾开胃,可是吃多了,胃里也会反酸水。
不过这些年,随着西北地区的沙漠化得到缓解,人们的生活条件好起来,水果种类繁多,个个汁多肉甜,也没人会在路边专门摘沙棘来吃了,渐渐地,马路上,田地里,沙棘因为城市建设规划被大批量砍伐,也变得少见起来。
“哎呀,你知道就好。真的是好东西。就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认了。我儿子明年也不叫我种了,说要把家里的沙棘砍了换成果树。孙媳妇又怀孩子了。要用钱。”大娘笑着将塑料袋递给哈月,一看到她掏出手机,立刻捂住胸口的牌子,垫着脚着急地跟她说:“姑娘,你有现金吗?要是有现金的话,能不能给我现金。这个二维码,我不会弄,是我儿子的微信。”
“你要是扫这个,钱就都到他那去了……我出来一天,卖不了几个钱……”
说到最后,大娘对自己瞒着儿孙攒贴己钱的举动有点不好意思,哈月的余光里,通勤车快满员了,她没介意,赶忙关掉微信,从钱包里拿现金递给她。
拎着五斤沙棘果干,哈月踹着皱巴巴的零钱,叼着手套,幸而赶在通勤车发车前挤上了最后一排的空座。
将东西放在脚边,哈月吸了吸鼻子,重新戴上手套,汽车发动,她再回头,窗外大娘慢慢离去的背影很快变一处模糊的黑点,完全没办法被视线追逐。
通勤车一路颠簸,慢悠悠地晃到宿舍区,哈月的思绪也随着来回摇摆的车身飘到了小时候。
又酸又涩的沙棘果在那些童年的回忆里闪着亮光,让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下车后,哈月拎着东西往自己暂住的宿舍楼走,上楼时掂量着手里的果干忍不住笑,大娘确实给她便宜了,五斤的沙棘果干非但没有缺斤少两,反而极其超重,才上了四层楼,她的右手就有些吃力酸痛。
怎么说也有六七斤罢。
掏出钥匙拧开宿舍门,哈月心潮澎湃,连饭都没吃,就坐在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络上对自己脑中刚才浮现的想法进行初步市调。
眼睛紧盯屏幕转了半小时,哈月查看文献和农业报告的进程终于被邮箱的红色提醒暂时打断。
国外客户和国内有时差,她打开邮箱和网站后台粗略浏览了一下客户的讯息,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进门时衣服都没脱。供暖后的宿舍房间里足有二十八度,她裹着防寒服,腋下前胸都出了不少汗,再加上在厂方跑了一整天,浑身都是机油味儿,当即决定先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工作。
花费十分钟快速冲澡,哈月穿了一件短袖还是热得脸颊通红,她头发没吹,任由那些水滴顺着发丝滴在肩膀上,烧水泡了一杯沙棘果干搁在玄关,然后开始有序地回复客户的邮件。
国内开放的消息一出,之前沉寂的客户突然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她两只手,十根手指都不够用。
要不要在绥城第一批订单结束后去国外参加展会是一回事,按照客户的需求南下到越城重新联系之前和她合作过的小供应商们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她分身乏术,再加上跟单,虽然公司暂时还没见到盈利,但一个人简直忙不过来。或许她应该扩大规模,再招聘几个员工和自己共同创业。
所以在薛京弯弯绕绕开了百来公里,终于敲响她的宿舍门时,哈月嘴里咀嚼着饭菜满脑子都是生意。
从门后的猫眼确认过外面站的是薛京后,哈月开门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再度转头跑回到椅子之上,开始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字。
来时的路上薛京已经设想了不少两人“小别胜新婚”的场面,但无论哪一种场景之下,哈月都会感到惊讶和惊喜,至于人在欢喜之下会做出什么反应,那当然是会对他进行全方位地亲热。
所以眼下他背身抱着一大捧白玫瑰,被冷落在门口时,整个人都傻了。
像是比上眼睛昂起头等待主人摸头的小动物,再一睁眼,面前根本没人。
而且正在忙于公关的哈月看起来不仅没有惊喜,甚至她连都不好奇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门口,热吻和拥抱都别想了,她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一份。
就这么在门外站了两分钟,他突然对着屋内还在用筷子夹菜的哈月“哎”了一声!
哈月闻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薛京一眼,嘟囔了一句:“你倒是进来呀。”然后又再次将视线移到屏幕之上,她一边打字一边说话,一心二用十分熟练,“饿啦?知道你肯定没吃饭,我盒饭买了两份。给你放暖气上热着呢。”
“喝点儿水,我给你泡了好东西。”
“沙棘没喝过吧?对你咳嗽好,刚下班特地给你买的,你多喝点,走的时候把那些果干都带回去接着喝。”
窗下的暖气片上确实放着一份盒饭,玄关也有一杯黄不拉几的水,薛京眼下的肌肉跳了半天,再三确定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这才勉为其难地走进房间,回身将房门关上。
惊喜失败了,花也不用藏了,直接扔桌上,薛京“咕嘟咕嘟”灌下带些酸味的温水,肚子咕咕直叫,去吃盒饭前还是忍不住绕到她旁边低头问她,“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要过来的?”
“有意思没意思啊哈月。你在我身上装定位了?您是雷达本达吧?”
哈月吃饱了,搁下筷子,用纸巾擦了一把嘴唇,左手揽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拉到和自己一个高度,用力在他嘴上“啵”了一下,再次推开他盯着电脑屏幕道:“还用装定位嘛,我下班给你打视频你说不方便。”
“问你在忙什么你支支吾吾。”
这还不算,哈月人还没走到食堂,他又发信息来顾左右而言他,几个语音消息绕老绕去,最后还是要问她上次说自己的宿舍楼到底是几零几。
“薛京,我发现你这人一旦谈上恋爱真的是有点笨的,你没听你自己发来的消息吗?背景声里还有打转向灯的频响呢。”
从家开来不容易,地图上,厂区附近的道路好多都没有及时更新,哈月估计着,等他到她宿舍也要晚上了,所以特意提前买了两份盒饭。
说着,哈月推开他的胸膛瞅见他身后的花束,咯咯笑着用手指戳他小腹,“哇,好大一束花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人家来求婚呢。”
哈月确实是开玩笑,谁会在分手复合后的第一周选择求婚?又不是轻喜剧里的结婚狂。
可薛京这下是真的要跳脚,嗔了一句:“我靠,我哪有啊!”耳后直接红了一片。
他不让哈月碰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捂住内袋的位置,等到自己的手指摸到戒指盒也觉出自己这行为多少是有点仓促了,于是梗着脖子反驳她,“我哪里笨了,那不是堵车嘛,我又着急,怕走错路。”
“谁像你呀,谈恋爱还是搞刑侦啊,能不能别这么聪明。真的是。”
屏幕里对面客户再次发来讯息,哈月收回落在薛京脸上的视线,声音像大姐姐哄小孩子,“你不热吗?脸都红了,先脱衣服吃饭吧,然后洗个澡,你看你开一路没关室外风吧,脸上都积灰了。”
“啊?”哈月话一出口,薛京立刻跑到浴室照镜子,果然,这一路他一直跟着拉煤的大车各种挤,连指甲缝里都有黑灰了。完了,好不容易打扮的人也不帅气了,这次计划真的彻底垮掉。
薛京洗了把脸,用肥皂泡泡使劲儿搓指甲,脱了外套,再走到哈月身后事整个人垂头丧气,打开盒饭埋头吃,沉默得不得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哈月结束工作,伸了个懒腰,抱起花束放在鼻息下面用力嗅,薛京也不看她,主动收拾了食物垃圾系好敞口扔到门外,然后走进浴室开花洒。
哈月将花摆在床头,走到浴室靠在门侧看他脱衣,人还是笑眯眯的,跟逗猫似的拖着长音撩他,“说你笨生气啦?”
薛京脱掉上衣露出腹肌,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又重新低头脱裤子,心里挺受用被她哄得滋味,但嘴还在硬,“怎么会,女朋友这么聪明,我高兴还来不及。准备来年送她去警校深造。”
“哦,这样啊,不生气就好,那干嘛不理人。”
长裤扔到衣架上,薛京用力拧眉,声音悻悻,“你也没理我啊。都不好奇我为什么来。一点也不在乎我。”
更重要的是也没抱他,也没热吻他,马马虎虎亲了一下跟小孩儿盖章似的,还嫌弃他脸上有灰。
“嗯,怎么不好奇呢,那你来干什么?不会是因为中午视频时看到我戴安全帽穿工作服所以兴奋了吧。啧啧,薛京,要说你小子是真变态呢。”
“你这取向是不是多少有点离谱啊?”
哈月还是在笑,她无忧无虑时笑起来是真好看,他看着她信口开河也情不自禁想跟着笑,干脆胡闹着弯起嘴角痛痛快快地“承认”下来:“是是是,就是来和你睡觉的行了吧,中午视频完就想,想得那叫一神魂颠倒,你安全帽呢?从厂里带回来了吗?别浪费时间啦,赶快戴上进来呗。”
“人家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