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薛京的微博更新了一条纯手写的“致读者道歉信”。
白纸黑字,薛京的表述简洁明了,他对当初软文营销中的不当用词道歉,对自己曾经在公开场合发表的错误言论道歉,对于曾经靠流量快速变现树立不良价值观道歉,为诚恳反省,他本人将不再过多占用公众视野,新作后续捐赠,将由周双的工作室代为公布所有明细。
但注销微博之前,他必须要多嘴一句,他本人没有作风问题,只有对自我意识盲目傲慢的问题,四年前和他分手的是他初恋,现在和他交往的也是他的初恋,他活到现在,就只交过一个女朋友。
“薛定谔的猫”曾经反讽人类意识具有独特性,他浅薄的人生经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薛京的道歉信到底有没有平息网友的怒火他不知道,但把所有名下社交网络的账号,密码都打包交给周双代为处理后,他精神之上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甚至新小说还没焐热,他又开始计划着今年势必要在绥城再完成一本悬疑题材的系列篇。
他去年报考的高空作业证已经下来了,他应该利用这个优势深挖一下发电行业的运作规律。
舍弃了天花乱坠“名利场”,灵感充沛也如凤凰浴火重生。
不过这种舒缓的精神状态没弥留多久,他打完千字的大纲,习惯性地举起手机想跟哈月分享自己的创作进程,划开屏幕,只见一小时前,两个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哈月叫他去她家吃饭,他委婉拒绝的并再次道歉的对话上。
精神再次从肉体出走,薛京哀鸣着一头扎进沙发,恨不得满地打滚。
谁懂啊?他耍了一天小聪明,又是疯狂求爱又是乱扔迷雾弹,为得就是想让哈月尽可能地晚一些少一些知道他犯的错,给她从双杠上掉下来前铺一层缓冲沙。
可是地上没沙坑,全都是刀山火海,哈月在回来的路上告诉他,她何止是早就看过他所有的采访视频,他当年第一场读者见面会上,她本人就守在书友群内看其他读者实况转播。
他疑心哈月是在刻意诈他,可证据确凿,哈月还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他当日接受访谈时正在喝着一杯如何调味制作的半糖冻柠咖。
幸亏上了高速后哈月因为疲惫,很快在后座睡着,不然薛京真的很想当场跳车逃跑,余下的回程路,薛京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到了家门口,哈月在后座伸懒腰,他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连年货都没帮忙搬,一见到斯琴大姨带着赵春妮从对门迎出来,就立刻借口工作,心有余悸地关上院门喘了半天。
就连哈月给他发信息叫他过去一起和大家吃饭,他都疑心是对方要和他分手的前奏,草木皆兵。
只敢隔着屏幕给她疯狂扣字说“对不起。”
可是躲过了晚餐躲不过夜宵,他饿着肚子,像死不瞑目的尸体般在沙发上横到了十一点,哈月又给他发消息了,这一次她没和他客气征求他的意见,直接一条语音告诉他读者道歉信既然写完了就赶快滚过去吃饭。
别让人三请四请。
下午一进院子,哈月就注意到自家房顶多了两部空调外机,给大姨家分了一箱车厘子和葡萄柚,哈月再走进房间转了一圈,发现家中所有的旧电器都被更换一新。
八十六寸的挂墙电视,735升的多门冰箱,成套叠放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小物件更不必提,不仅如此,赵春妮房间里还多了一把电动按摩椅和一张智能床垫。
她才出差了一周,家里就被改造成了当季电器大卖场,不用问,这豪横的消费方式肯定是出自薛京的手笔。
今天两家人一起过节,晚饭哈月给斯琴大姨打下手,做了满满一桌十二个菜。
饭桌上金子和哈月浅喝了两瓶她出差带回来的葡萄酒,分完礼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收拾完碗筷,小聚散场,哈月微醺,陪着母亲一起窝在沙发里看八点档的电视剧。
秋天那部男人出轨,妻子复仇的古早电视剧已经完结下线,最近赵春妮在追的电视剧是当下爆火的扫黑反贪剧。
剧里的角色正在用啤酒瓶互砸脑袋,哈月手里突然多了一小把炒黄豆。
因为大多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在临床上都表现出难以控制食欲的症状,重者还会在垃圾桶里找腐食,所以在赵春妮第一次将填色画册上的纸张撕下送进嘴里咀嚼后,为了不让她产生此类机械性行为,除了实施一日多餐制外,吴芳天还会在用餐时间之外,额外给赵春妮一些相对健康的小零嘴。
虽然护工休息不在,但赵春妮早就按照她的嘱咐养成了定点习惯,哈月刚打开电视,她即刻从茶几下翻出一只装着黄豆的食品袋,打开包装,不多不少,从里面抓了一把搁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再重新将包装袋系上。
两个小时的电视剧配着一把黄豆,她每一颗黄豆吃得都很慢,等到黄豆吃完,电视剧结束,她也就该去按摩椅上按摩一下睡觉了。
大约是觉得和自己一起看电视的哈月也会感到饿,赵春妮浑浊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从电视机滑到哈月的侧脸,最后还是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将兜里的黄豆也分给她一些。
哈月低着头,望着手里的食物,感觉到身边的座位软塌下去,是母亲在往她的方向靠近。
她捧着这些豆子,表情有些微妙,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后用手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黄豆是新炒的,只用了少量盐巴调味,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
牙齿破开坚硬的质地,多咀嚼一阵,破碎的豆子终于在唇齿之间爆发出一种很朴实的味道,伴随着豆香而来的,还有那些粗糙的豆渣。喉咙吞咽了几下,非常枯涩,哈月又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她重新抬起脸,视线聚焦在电视屏幕上,在频闪的蓝光下,她的身体也向着母亲的方向倾斜了几分。
很快,赵春妮又将自己兜里所剩无几的豆子全都抠出来放进哈月手心。
那些豆子上沾着不少赵春妮兜中残留的布料纤维,哈月就像没看到那些杂质,又说了一声谢谢,仍然一颗接着一颗吃。
在“嘎嘣嘎嘣”的声音中,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哈月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她脊椎歪斜,像是被人抽掉骨头似的,将全部力量都搭在母亲如今衰老的身体上,哈月的声音软烂,好像也被音响中的雨声沾湿了,她说:“妈,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生病这件事而恨过你。”
“我想我是爱你的。”虽然这种爱总是那么沉重,不快,让她很想逃。
“我想,你也是爱我的。”即便这种爱总是混杂在很多失控不堪的情绪之中,像是在曲折的迷宫里找宝藏,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被识别出来。
曾经的来自双方的厌恶情绪不能被否认,同样,细如丝线的爱也不能。
哈月说出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赵春妮反复咀嚼着嘴里的豆渣,正在如蜗牛般缓慢思考着,她正在看的电视,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巨大的。
这个问题在这一周她思考了很多次,也被回答了很多次,但是这一次,她突然记不起自己以前到底拥有过什么样式的电视了,属于她的电视屏幕更小,修了很多次,是从哈月出生后,她就一直拥有的,但电视机外壳是什么颜色的?
灰色?黑色?还是银色?她一时间怎么也记不起来。
朦朦胧胧,只有几张绿色的贴纸在她的思绪里闪现,那贴纸的模样倒是异常清晰,是哈月三岁时最喜欢的小恐龙。
画面一转,留着半长头发的哈建国在院子里给她的自行车打气,她正抱着哈月在床上看画册,画册上全是塑料贴纸,哈月用这些贴纸把自己喜欢的家具全都妆点一番,电视机上,镜子上,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绿色恐龙。
手上一热,是哈月趁她不备,突然用短小的手指扣下一张恐龙贴在她的胳膊上,母女俩的视线一对上,哈月便裂开嘴巴甜甜地朝她笑,稚嫩的童声奶里奶气,“妈妈,我爱你。”
“月月,妈妈也爱你。”
下一秒,赵春妮皱眉,脑子里的回忆又散了,电视节目还在播放,但她没再去琢磨旧电视机的事儿了,她开始重新思考,她怀里的那个喊她妈妈的小娃娃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爱她?
晚上十一点零三分,薛京拎着两箱燕窝叩响哈月家虚掩的院门。
工作忙,哈月难得回家几天,正因为稀少,她在家陪伴母亲的时光又变得非常珍贵,看完电视节目,她给赵春妮打开按摩椅陪她说话,按摩结束,她又带着她洗漱,哄她上床睡觉。
等到母亲睡下,她准备自己泡个澡,放热水时路过厨房瞅见小桌上,斯琴大姨给薛京提前留出来的几道菜还包着保鲜膜,她实在懒得去给他送,直接叫他过来吃。
院门被敲响的时候,哈月还挺纳闷,等到走过去拉开门看到薛京手里拎着的东西,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道大作家这是又矫情上了。
现在她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是薛京的所有物,这地方不就跟他半个家一样吗?
回自己家,还要专门敲门拎礼物?他不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真是可惜了,他该去做演员的呀。
所以在薛京非常客气且含蓄地说出“不好意思大晚上打扰你和阿姨休息了”的台词时,哈月接都没接,直接用眼神撇了一下主屋,示意他把燕窝拎进去。
薛京清了清嗓子,回身关上院门。
这家里他如今确实是熟,哈月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过来帮忙,送礼,顺便蹭饭,如今想装生疏,说自己不知道把补品放哪儿都难。
客厅里,薛京轻车熟路的把燕窝摆在赵春妮最近在吃的蛋白粉旁边。
哈月已经拎着洗澡框从他身侧路过,拉开客厅大门之前,她态度一如既往,回头小声吩咐他:“饭在厨房呢,我妈睡了,你就在小桌上吃吧,吃东西小点声儿啊,别把她吵醒!我好不容易哄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