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
乔贺进了门,没想到剧场里挤了这么多人。这只是他接到通知,来剧场与整个剧组会面的第一天。因为路上塞车,他已经迟到了,这会儿,他分开众人,与挤在走廊上伫足观看排练的工作人员一一点头,打过了招呼。
“乔老师。”他们这样称呼他。
“来看的人这么多。”他说。
他们伸手指了指台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和他说,是汤贞,汤贞来了。
他转头朝舞台上看,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一把声音。
年轻,清润,回荡在八百座位的剧场内部,如流水击石,轻轻松松钻进乔贺的耳朵里。每个字眼乃至句尾的叹息,都清晰可辨。
年纪小,发声基本功倒还可以。
这是乔贺当时内心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他看见了林汉臣导演,胖胖的身子,花白的卷发,手握一卷剧本,一字一顿地和台上人讲:“命中注定,就是命运。”
像是生怕小演员还不够明白,林导操着他那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话,进一步解释道:“命运这个东西,放到你身上,放到英台身上来讲,就是那么简单几个词,毫不妥协,玉石俱焚,奋不顾身,永不回头。”
第二幕梁兄
乔贺承认自己不是个跟得上时代的人。对于时下风靡的东西,无论电影电视、时尚品牌还是流行歌曲,他大多不感兴趣。喜欢他的朋友笑称乔老师是活在上世纪的文化人,爱讽刺好挖苦他的人则说,乔贺你才二十九岁,活得倒像九十二岁。
难怪一直红不起来。他女朋友樊笑如是说。
所以当林导在电话里提到“汤贞”这个名字的时候,乔贺是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戏剧圈子就这么大,没什么名没什么利,也没多少人往这个圈子里挤,一年冒出几个上得了台面的新人,圈内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乔贺从没听过有“汤贞”这一号人,只听林导说,对方是个童星,八岁登台演过林导那部史诗戏《共工之死》。
“我怎么没听过他。”
“他后来不演了。”
乔贺只当是一个销声匿迹的童星,又被林汉臣这古怪老头挖出来演戏了。
“剧本我找你们剧团的人给你捎过去了,还有本书,你有空提前看看,”林导说,“乔贺啊,我这梁山伯就交给你了,平时不拜托你,这次你当回事一点。”
乔贺笑道:“您老,觉得我像是演爱情戏的料吗。”
林导说:“我就相中你了。”
又说:“后天文化口有个午餐会,你一块过来。”
话剧团是事业单位,乔贺快下班时回了一趟办公室,同事告诉他有个白色文件袋送过来,是交给他的。
还很神秘地问:“送文件的人逢人便讲你要和汤贞合作,真的假的。”
乔贺又听到“汤贞”这个名字,又加深了一次印象。“他很有名吗?”他边问,边把文件袋拆开,拿出剧本,还有本小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是民国一位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
“你问谁有没有名,汤贞?”同事问。
随书还有张照片,落在乔贺那张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是一个年轻人的写真。
“你家不缴有线电视费啊?现在一开电视不到处都是他。”同事说。
照片里的人穿一件白色衬衫,目光直视镜头,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眉目如画,五官玲玲珑珑,漂漂亮亮,皮肤白净得像个女孩子。他肩膀不宽,领口微敞,露出柔软的脖颈线条,对镜头微微抬着下巴。年轻人,骄傲一点,张扬一点也不惹人厌,他一双眼睛却收敛,含蓄,甚至胆怯,里面还有点水意朦胧的意思。
黑白照片。像是上世纪老电影里的黑白明星。乔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翻过来,见照片背面用钢笔手书着“英台”二字。
“这不就是汤贞吗,”同事在一旁看见照片,突然震惊地问乔贺,“你还真要和汤贞一块排戏啊?”
“是啊,”乔贺颇不以为意,他又瞧了照片一眼,塞回去,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收起剧本和小说,拿自己的水杯,对还想继续打听的同事说,“下班了,有空再聊。”
下班时段,拥挤不堪,车照例塞在路上。乔贺打开电台,听到广播节目里又在放那支满大街都是的洗发水广告歌曲。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好像你,好像是你。
乔贺老师很少听广播节目,也就上下班堵车时候听一听,聊以解闷。他一般听交通台,中间时而插播些广告和流行歌,一遍遍轮番播出,就这首叫《如梦》的歌,乔贺已经听得快要会唱了。
他提着包,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进门就听樊笑在客厅里边打电话边喊他:“乔贺!你要演《梁祝》啊?”
乔贺在玄关脱鞋,心道,他今天才接到通知,怎么谁都知道。
他挂好外套,把包放下,一边立领子解领带,一边探头看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
樊笑坐沙发里,伸手捂了话筒,小声问:“是不是《梁祝》?你和汤贞?”
这一天里,连续第三个人同乔贺提起“汤贞”这个名字。
乔贺说:“是。”又说:“别打电话了,先吃饭吧。”
“你先吃你的。”樊笑说。
乔贺洗完自己的碗筷,倒了杯茶,坐在樊笑身边。电视静音了,樊笑还在讲电话。
茶几上立着一个花瓶,几只瓷盘,还有剪得碎碎的各类花枝子。乔贺不知道樊笑在忙什么,他找个地方放了自己茶杯,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樊笑挂电话。
沙发上堆了一堆报刊,多是樊笑他们社出的电影杂志。乔贺随手抽了一本过来,一看封面。
随手翻开一页。
乔贺不信邪,又抽一本。
都是那个叫汤贞的年轻人的照片。
在这天之前,乔贺从没对自己与这个社会的脱节程度有过一丝怀疑。对于自己的“过时”,他毫不避讳,心下也十分坦然。他只是开始纳闷,他无意追逐流行,流行却无所不在,平时走马观花,看人就像看林中的树叶,记不得人脸,记不得姓名,如今不得不接触了,才发现流行对社会人来说,还真是如影随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支洗发水广告片。没开声音,乔贺只看代言人的口型,便轻易分辨出了那几句歌词。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
樊笑挂了电话,口干舌燥,拿过乔贺的茶杯喝了一口,便匆匆去吃饭了。乔贺低头翻阅那本杂志,只见电影专栏一连数版都是当红明星汤贞的专题,除了大幅剧照,电影介绍,还有好几篇叠在一起的影评,甚至汤贞的个人小传。
去年年底一系列颁奖礼上,汤贞获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不少奖项,整整罗列了半张纸那么多。乔贺大致扫了一下重点,只觉得满眼“最佳”,满眼“冠军”。
多少泡沫,把活人生生吹到天上。
“复杂的,近乎完美的演绎,汤贞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活在镜头里。”
“一个被情感包围的年轻人。他不是花神,他是夏娃,来到人间,披着天使无害的外衣。”
“短短一个镜头,表达出的性的震颤,难以想象。这么小年纪,全部镜头不用替身,真有勇气。”
“他就像一张白纸,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想要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只有十七岁,前途无量。”
……
乔贺心道,这个时代真是毁人不倦。“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情|欲”,这种话也能登上报刊杂志,用来形容一个拍电影时还未成年的孩子。编辑干什么去了。
编辑樊笑老师从后面叫他:“老乔,林汉臣找你排戏?”
“嗯。”乔贺把手里杂志丢到一边,回头。
“他怎么现在想起你来了,”樊笑边吃花生米,边说,“之前在你们剧团找了那么多人,就是不找你。我还以为他看不上你。”
“我也觉得。”乔贺如实说。
樊笑笑了。她放下筷子,一抹嘴,认真看着他。
“虽说有戏排,总比在办公室空坐着强,”樊笑一脸严肃地看着乔贺,“但我可警告你,乔贺,少和汤贞扯上什么关系。他上几部戏的破事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一丁点小孩,浪得不行,在剧组不知道都和谁搞过。你排戏可以,平时离他远点,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