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天中午回家,骑车飞进小区,一钻进楼道,就听见他妈妈豪迈的声音从烟雾缭绕的纱网门里传出来:“他们怕我们天天抢走那个汤贞的风头哦——”
锅铲划动,热气升腾,骆天天闻到了炖鱼的香味。他一进门,就听另一个女人说:“人家是怕你儿子把人家的戏搞坏好不好。”说着,听见动静,那女人探头出来。“天天回来啦。”
骆天天卸下背包,摘了帽子,跳进厨房:“大姨怎么来了。”
“过来陪你妈吃顿饭,”他大姨说,把骆天天推出去,“你怎么中午就回来了,不在剧院那边吃中饭啊。”
“我下午不想去了。”骆天天嘟囔着,走进卧室,弯腰把身上汗湿的t恤脱下来。
“你这孩子,”大姨跟进来,往骆天天浮着一层汗的脊背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不想去,不是说了每天都要去吗,大姨好不容易帮你争取的,你还偷懒。”
“不是啊,”骆天天光着上身,皱着一张脸,躲大姨的巴掌,“我在那里站着又没事做,没我的戏,也没我的台词,都是别人在排,我只能干等着。”
“你以后想当明星,要苦等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点就受不了啦?”
“他们不光让我等啊,”骆天天抱怨着,从自己乱糟糟的床上抓了件背心,往头上套,“还让我帮忙搬道具。我才不搬呢,我又不是去打工的。”
“天天又不开心了哦,”一只锅铲从厨房门里伸出来,骆天天走过去,和他妈妈来了个倦鸟归巢似的拥抱,“来先吃饭。”
骆天天的妈妈说,当初给儿子起名叫天天,就是希望他能天天向上,天天开心,结果现在天天不开心。
骆天天嘴里塞着饭,噎得够呛,说:“那你和我爸应该给我起名叫骆开心。”
“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他大姨给骆天天夹了块鱼,数落他,“人家好多孩子想去都没机会呢,你不光能去,你还能上台,还有台词,知足吧。”
妈妈在一旁瞥了大姨一眼:“谁叫我们家天天没拿到那个角色哦。要是拿到了,肯定天天想去了,是不是,天天。”
骆天天一愣,嘴里叼着鱼:“啊?”
大姨放下筷子,轻轻一拍桌板:“你讲讲道理行不行,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家‘银心’那个角色台词很多的,得是专业演员才行。天天才多大啊,我们可以走汤贞的面子,但人家导演也要权衡啊。”
“天天多大,天天十七岁了啊,”妈妈说,捧着饭碗,挥舞着筷子,“那个汤贞演主角,也不就刚刚十八。”
大姨无奈道:“汤贞是汤贞,天天是天天,不一样好嘛。人家汤贞多红啊,人家几岁上台演出啊。”
骆天天听明白了,说:“什么‘银心’啊,我不要演。”
他妈妈伸手拿筷子敲他的脑袋:“想演也没有啊,小傻瓜!”
骆天天去冰箱里拿冰汽水,坐在板凳上喝,他家的猫咪从沙发底下慢吞吞钻出来,大脸蹭着骆天天穿拖鞋的脚面。
“天天啊,真是吃亏了。原本公司里包括毛总,大家都很看好他的。在还没出道的这些孩子里面,天天一直是得分最高的一个,歌也唱得好,长得也好,下一个就该重点培养他了,”大姨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若隐若现,“谁也没想到,怎么半路跑出来一个汤贞,当了两年练习生,就这么突然出道了。”
“汤贞到底怎么红起来的,”妈妈的声音从一旁问,“我那天看报纸,他就比我家天天大一岁哦。”
骆天天吹着口哨,逗趴在他脚丫子上的猫咪。
“最开始怎么红的,我真是不知道,”就听大姨说,“但是从去年,他演的那个电视剧一播,感觉天南海北一下子都知道他了。”
“你说哪一个啊,陈赞演的那个?”
“对啊,汤贞演陈赞府上的七公子,和常代玉谈恋爱那个。”
“那电视剧又不是他主演的,大家是去看陈赞的啊。”
“但是大家也都看到他了啊,他戏份不比陈赞少,”大姨说,“电视上演他那个七公子死掉的第二天,报纸上不全都是他汤贞的名字啊,铺天盖地的,还上社会新闻,有小姑娘看电视剧,一看七公子死了,哭到直接送医院,直等到汤贞本人去看她,那才缓过劲来。”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那天天找一个这样的电视剧拍,是不是也能红啊?”
“那不一定的,”大姨说,“这个红不红,真的说不好的。”
她又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拍一部不红,拍两部不红,就没有第三部了。或者拍一部红,拍第二部又哑炮了,好不容易起来的声势又下去了。像汤贞这样拍一部红一部,连拍好几部电视剧都能火,天降福星一样的好运气,多少年也难有一次。”
“那你们公司,现在是不是就忙着捧那个汤贞了啊。”妈妈迟疑地说。
“也不是,”大姨说,“我跟你说实话,天天跟着我,你放心好了。虽说不一定能红成汤贞那个模样——你也别那么要求我,那个太难了,但是最起码,我不会让他给人家当了陪衬。”
“你们这个行业,真是太不稳定了,之前和我说的好好的,什么重点打造天天,这又突然冒出个汤贞来——”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大姨打断了她,“现在我们那个公司,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捧汤贞了,不存在什么只捧汤贞顾不上别人这种情况。”
“你这话什么意思?”
“汤贞现在势头太猛,”大姨说,“想挡也挡不了,想拿也拿不住。别说我们那个公司,就是放到万邦,万邦估计也拿不稳他。你看去年,我们业内的榜单,就不说什么榜单了,说了你也不知道,陆鸥和曲少川这两个人你总知道吧。”
“是唱歌的吧。”
“是唱歌的。陆鸥过去几年多红啊,大街小巷全是他的歌,出道以后每年唱片销量第一都是他,前年唱片还卖过百万。曲少川,不光唱歌,人还去拍电影。以前论近十年最红的男子偶像歌手,除了他俩就没有别人了,结果呢,”大姨说,“去年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汤贞发行了一张单曲,就是那个洗发水广告歌。”
她哼了两句,骆天天妈妈说,这个我也会唱。
“就这张单曲,只发了两个月,暑假一结束就停止发行,就卖一个夏天,”大姨说,“你猜卖了多少?”
骆天天喝光了汽水,用汽水瓶底在猫咪背上划啊,划啊。
“到最后年底一算,只卖两个月,比人家多少歌手卖一年卖得还多。陆鸥和曲少川歌坛争霸多少年,从出道开始抢破头,每年争最后的榜单冠军,结果呢,叫一个横空出世的汤贞给截胡了,”大姨说,“这还是去年的事情,你今年再看报纸,陆鸥还剩多少版面?歌迷变心的速度就是有这么的快。”
“那……那现在还有谁最红啊。”
“汤贞啊。”
“别的呢?”
“这个,还有女歌手。许卓琳,费梦,都挺红的,”大姨说,“现在也就她们能和mattias争争榜单上的风头了。”
“m……马什么?”
“就汤贞那个组合,”大姨又念了一遍,“mattias。”
“什么怪名字哦,听都听不懂。”
“我们老总起的啊,”大姨笑说,“好多老板来公司,叫不出名字,就直接说,汤贞组合,汤贞组合。我们要请汤贞组合做代言人。”
“汤贞这个组合有几个人啊。”
“两个。”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汤贞还有组合。”
大姨笑了笑:“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除了喜欢追星的那些小孩。”
又说:“那个和汤贞一起组组合的小伙子,才叫惨呢。真的,你别老是说我没有用,说我不帮忙,我至少不会让天天混成那样。”
“惨?他跟着汤贞组组合,能不沾光?”骆天天听到他妈妈问,“汤贞那么红啊。”
大姨说:“要是汤贞没现在这么红,没红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肯定是能沾光的。这里面有个度。”
“什么度?”妈妈说,“你说话我都听不懂。”
“打个比方说吧,”是汤匙敲打在盘子上的声音,“好比,我做了一道好吃的菜,就比如这道鱼,又做了一道难吃的菜,像这盘炒菜,一齐放在桌上。来吃饭的人先吃完了鱼,有可能肚子填不饱,怎么办,就顺带着把难吃的炒菜也吃了。但如果我做的是满汉全席呢?一大桌子,鲜香四溢,所有人眼睛就盯着它了,眼花缭乱,看不见别的了,旁边搁一道难吃的炒菜,这一对比,你觉得还会有人愿意看它吗?”
“满汉全席就是汤贞?”
“中间有个度,过了那个度,汤贞越红,对那个小伙子越是不利。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吧,现在艺人主要靠什么挣钱?一,基本工资,通告费,忽略不计了。二,片酬和唱片提成。三,代言。四还有周边商品提成。周边商品分单人和组合的,公司在这里不偏私,你人气不高,我们也照样出,卖不卖得出去是你自己的本事。”
“都是有提成的哦。”
“都有的啊,那些路上的照片,小卡片,只要卖出去一张,明星就有一份的钱。你看汤贞,看那大街小巷贴的海报卖的小卡片杯子t恤衫,那都是钱啊。”
“那他汤贞得赚多少钱啊?”
“嘿,这你不用问我,我又不是财务的。”
“那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他赚多少。”
“小梁啊。”
“小梁,他现在是怎么回事情。”
骆天天踩着拖鞋,抱着猫,走进卧室里。
“小梁凭良心讲,赚的也足够生活,”大姨说,“他们组合发的唱片,他能拿一份钱,虽然公司抽掉了大头,但到他手里也有一笔了。两个人一起出的组合周边,他也能拿抽成,不过那个不多,他们组合的周边商品一向卖得不好,你想啊,数汤贞的单人商品出得最多,能买单人的,谁买还加另一个人的呀,不过卖得再不好也比小梁自己的卖得好了。”
“那这个小梁也是赚得到钱的。”
“是赚得到啊。谁赚不到。可问题就在于,出道这一年多,他可能总共就拿到了这么多钱,”大姨说,“mattias一年发一张唱片,如果不发,他就没有什么钱拿。比比汤贞你就知道了,汤贞签了多少代言,快二十几个了,拍了多少电影、电视剧,还发了一张单人唱片——虽然只发行了两个月,但是是去年的销量冠军,这加在一起,多少钱。再看小梁,什么也没有,代言没有,电影跑了几次龙套,拿一点点钱,明明是一起出道的,差距就这么大。”
“他俩一般年纪哦?”
“不,”大姨说,“不一般年纪,比汤贞大两岁还是三岁的。你说这个我想起来,这个小梁啊,进公司时间可比汤贞早太多了。他是第一期的学员啊。在我们公司当练习生,有生活费,还包吃住,有宿舍,小梁是最早一批进来的。就是和‘lalta’一批进来的,和邵鸣——邵鸣你总知道吧,演唐伯虎那个小伙子,小梁和邵鸣是同期进公司的。不过邵鸣比他大一点,小梁是第一批里年纪最小的,‘lalta’如今都出道四五年了……哎,我又想起来,小梁本来应该是和‘lalta’一块出道的。”
骆天天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一边撸着猫咪脖子,一边转头看窗外的天。
她们在说云哥?
“他倒霉就倒霉在年纪尴尬。‘lalta’那批人虽说和他一起来的,但都比他年纪大点,组合里不缺唱歌的不缺跳舞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主要这个小梁,他骨架子还特别大,又高,肩膀那么宽,不像个偶像的样,和其他人站一块,画面就不协调。那时候好像是邵鸣吧,就邵鸣去劝他的,说让他跟着下个组合出道,一个前辈带一队后辈,可以直接当队长。”
“然后他就答应了?”骆天天妈妈问,“他就碰上汤贞了?”
“还不是,‘lalta’后面的组合叫‘南北桥’,”大姨说,“我之前跟你和天天介绍的那个经纪人,叫魏萍的,她只做乐队组合,就是天天当主唱,其他人都在后面伴奏的。‘南北桥’是魏萍进公司做的第一支组合,成员都会点乐器,做主唱那个叫栾小凡,是毛总亲戚家的孩子。”
“然后呢。”
“然后,小梁不会什么乐器啊,这个栾小凡和他还特别不对付,咬死了不肯带他。最后‘南北桥’出道了,小梁年纪比他们都大,又单剩下了。”
“然后就是汤贞了。”
“对,”大姨说着,一笑,“负责汤贞的那个经纪人,也是新来的,姓郭,挺有想法。”
“谁?”
“叫郭小莉。她怎么说呢。当时毛总想让汤贞自己一个人出道。你知道吧,汤贞条件太好,十五岁进公司,十六岁就拍电视剧打出名头,十七岁就奖项加身,名满天下了。但是郭小莉,她是一直带汤贞的,她就说,不行,得带一个,汤贞自己一个人成不了。”
“然后她就把小梁叫上了?”
“主要也没有别人可叫。汤贞不是本地人,你知道吧,他是小城市来的孩子,是和他同学一块来咱们这旅游,让我们公司的人碰见,才办了转学手续临时加塞,过了面试进来的。当时我们公司宿舍排满了,他就住小梁宿舍,小梁来得早,一直住单人间。”
骆天天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脚,他抱起怀里的猫,把脸贴在猫的脑袋上。
“他俩关系还挺好,小梁这人也比较实在,你想啊,不实在,能得罪毛总亲戚的孩子吗。汤贞那时候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小梁一直很照顾他。所以小郭当时说带个人一起出道,除了小梁,就没别的人选了。”
“她为什么要带个人啊?”
“不知道啊,”大姨说,“你说一个组合,这个人会唱歌,那个人会跳舞,大家凑一凑,组一组,对吧。汤贞什么都会啊。真的,我们公司就没碰见过这样的小孩,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来,还都能来得很好,我是没见过天才,要是有,估计也就是汤贞这样了,再加上人又长得这么好,放到万邦他们八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这样的人,他还需要什么组合啊?”
“我觉得这个小梁哦,真是瞎了。他当时看看汤贞,也该知道不应该和这样的人组什么组合。”
“小梁也是没办法啊。他年纪太尴尬,从尴尬的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公司里除了汤贞,他和其他练习生年龄差距更大。你看天天,天天已经是剩下练习生里年纪最大的了,所有没出道的都要管天天叫一声前辈。除了汤贞,小梁还能找谁?再说了,当偶像,时限很短的,过了这个村,他兴许在亚星这几年就全白待了,就找不到机会出道了。”
“他当初为什么来你们公司,听你说的,感觉他不太适合当偶像哦,不如好好念书,干点别的去。”
“因为我们练习生有工资,包吃住啊,”大姨说,“小梁爹妈都在乡下,把他一个人送到这边上学。家里人都比较望子成龙,听小郭说,时不时就给她打个电话,问儿子什么时候成大明星。”
时钟指向了下午一点多,骆天天放开了猫咪,在被窝里又闷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抓过衣裤往身上套。
外面的人还在聊天。
“……你看,两个人同期出道,同一个起点,小梁还是前辈,结果现在汤贞一下子飞上去了,火箭一样往上蹿,把小梁坠在半空中荡着,头不沾天,脚不沾地。”
“他总能沾上一点光吧,汤贞这么红,他不可能一点好处捞不到啊。”
“捞是能捞到啊,”大姨说,“唱片卖得好,他就能拿到钱。今年马上要开他们第一轮巡演,也是大把票子进账,再加上汤贞现在不肯接单人广告了,来找mattias一起做广告的广告商越来越多,虽然第一单还没谈下来,但估计也快了。这都是钱啊。但是,姐妹,但是啊。”
“但是什么哦!”
“但谁也不知道汤贞什么时候走人啊。”大姨说。
“汤贞要走?”骆天天在门口穿鞋,听见他妈妈在客厅里大声叫道。
大姨说:“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偶像公司很好做的。我们很难做的啊。市场盘子就这么大,其他人成绩又都半温不火的,整个公司就快靠汤贞一个人吃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