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房子建在市郊,周遭有山,有湖,一条长道从山间密林里穿出来,到周家院门前就停住了。
往前不再有路。
范钰和年轻门卫讲明自己的身份,对方一听是范小姐和樊小姐,立刻给予放行。范钰回头和老金挤眉弄眼,用口型讲:面子。
车停在周家正门前。乔贺下了车,视线在四周绕了一圈,落在面前的喷泉上。
范钰说:“上回我来的时候,这人鱼身边的小天使还喷水呢。怎么这会儿不喷了。”
周家大门被人推开了。太阳将落,山间暮色四沉,只有周家大宅,门里窗里,亮着点点金色的灯火。开门的中年男人沿着楼梯快步下来,笑着:“不好意思,电机坏了,给维修队打了电话,人还没到。”
乔贺猜不出来人的身份。只听他说:“蕙兰在楼上等你们很久了,我带你们上去吧。小杨,帮这位先生把车停好。”
“老爷子不在家,子轲也没回来,”乔贺跟在那人后面,越过高大的前厅,走了一段,沿楼梯上楼,“就蕙兰自己在家。诸位吃饭了吗?”
樊笑走得慢,伸着脖子在这大房子里到处看。范钰问:“蕙兰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还可以,”那男人说,回头看了她们,“你们好心来了,她精神头就足一点。三点钟的时候也来了几位先生太太,陪蕙兰说了会儿话。”
“来看她是我们做朋友应该的,”范钰说,老金在旁搭腔,“都是朋友嘛,朋友。”
那男人笑着说:“蕙兰结交这么多朋友,也是她的福分。”
他们上到三楼,绕过楼梯,是一大片视野开阔的楼中花园。男人带他们往花园深处走,绕过立柱,乔贺才看到花园里面有一扇门。
范钰说:“上回来,没见这有花园啊。”
“老爷子上星期叫人造的,”男人说,“蕙兰下不去楼,没办法。”
“蕙兰搬到三楼来住了?”
“这个房间采光好一点。”男人说着话,伸手推那扇门,正巧一位胖女士从那扇门里出来,端了个金属盘子。乔贺一眼瞅见盘子里几支棕黄色的注射液。男人低声问那胖女士:“打完了?”
“刚打完,”胖女士瞥了乔贺他们一行人一眼,“怎么才来。”
乔贺不是没见过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模样。去年他们戏剧学院的班长给他们每个人发短信,说老师患了肝癌,怕是时间不长了,希望大家聚一聚。乔贺第一时间奔到医院去,看见那个曾经那么体面的老人家,皮包骨头卧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散乱,两条腿肿得要命,因为大小便失禁,床铺臭得难以靠近。乔贺颤颤把手里的果篮放下,走上去握老人的手。
啊,乔贺。老师嘴里喃喃说,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的脸,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乔贺,我听见你了,是不是你。
乔贺不是没见过癌症晚期的病人什么模样,所以当他看到周穆蕙兰本人的时候,当他闻到房间里那股淡淡的香草与柑橘混合的清凉香气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他心里诚心诚意佩服,人和人是不一样。
床边摆了几把椅子,大约是一直有人来,就一直放在这儿。范钰一进门,先樊笑一步上前,坐在床边握了周穆蕙兰的手:“蕙兰,你真是受苦了。”
乔贺走在最后,他抄了口袋,目光越过范钰和樊笑,看坐在床边的周穆蕙兰。乍看之下,她还是乔贺上回见她时的样子,梳得齐整的长发,精致的妆容,得体的打扮——哪怕现在缠绵病榻,这位过去名震一方的美人依旧穿戴得优雅齐整,肩上还披了条刺绣丝巾。她那只被范钰握住的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乔贺瞧见了,范钰也注意到了,问:“你又去求了一串?”
周穆蕙兰笑了笑,乔贺靠近她,才发现她面色虚白,神情憔悴,确实生了病。
“还是给子轲求的那个,”周穆蕙兰说,她声音虚弱,精神头倒还可以,“他不要戴,非要给我。”
“那是儿子疼你,”范钰说,“你看这一屋子新家具,外面那花园,蕙兰,你真是幸福。”
“幸福什么啊,一家人都跟我这折腾,”周穆蕙兰说,她看了一眼老金,又看樊笑和乔贺,她笑着,慢慢说,“我就是不想掉头发,不想住医院……能少受点罪,安安静静的最好……要是不能,也想在家,多陪陪老公和儿子……”
“哥们,别走这么快啊!”
门外传来声音。范钰一下子转过头,周穆也听见房门外的动静,她无神的眼睛向外望。子轲放学了。她喃喃说。
房门从外面推进来,乔贺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人进来。
“妈。”
那进来的年轻人很高,乔贺估摸着怎么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他穿了身校服,中学最常见的那种运动服,松松垮垮,衬得身材挺拔。
“子轲啊。”周穆蕙兰殷切地叫他。
他一看就是周穆蕙兰的儿子,眉眼,五官,气质,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穆蕙兰。身上穿着这种白底蓝条、平平无奇的校服,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特别这还坐了一屋子盛装打扮,恨不得把全部家底都穿在身上的成年人,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显得既突兀又格格不入。
他进门看了乔贺一眼,兴许因为乔贺是屋子里唯一站着的。他又看了范钰,范钰一愣,向后一摸樊笑的手,不自觉退后让开了。他眉眼的神态十分冷淡,走近他妈妈床前,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了几千几万遍。
“子轲,这是你范阿姨,金叔叔,樊笑阿姨,乔贺叔叔。”
周子轲看了他妈,又看这屋子人,他神情漠然,在他妈妈的热情衬托下,显得十分不热情,十分不友好,还有点叛逆。
“子轲的眼睛和你真像。”范钰尝试打破尴尬。
“更像他外公,”周穆蕙兰说,眼底有喜悦,“都说子轲和他外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别的就像他爸爸。”
周子轲也不搭腔,瞧着他们那眼神,又冷淡,又疏远,好像是望了他们的,又像是谁也没看见。周穆蕙兰拉他的手。
门外钻进一个圆脑袋:“哥们,我爸给我打电话,我得回家了。”一看这一屋子人,他一愣,两只圆眼睛眨巴两下:“叔……叔叔阿姨们好!”又说,“哥们,我真走了,我能带点你家厨子做的饭吧,这一趟把我饿的。”
周穆蕙兰连忙应了声好,说着,文涛,多带点。她眼巴巴看着儿子走了。
樊笑问,子轲多大了。
范钰表情放得自然了,说,念中学,十五岁。又和周穆说,十五岁就这么高了,以后个头还得长。
真是一表人材。樊笑说。
匆匆一瞥,乔贺其实没怎么把周子轲看清楚。就这一瞥,乔贺觉得他们这一行人,实在……乔贺一点不觉得自在。
樊笑坐在范钰身边,姿态,表情,相当讲究,乔贺都有点认不得她了。
“乔贺。”周穆蕙兰突然叫他。
乔贺一愣。
范钰让开了,樊笑推了乔贺一把。乔贺低头,搬了椅子坐在周穆床前。
他在穆蕙兰面前算是晚辈了。
你们最近在排什么戏啊,周穆问他:“小朱也不告诉我,都不知道他把场地订给谁了。”
“梁祝。”乔贺还以为周穆要问什么,问这个,他还说得上话。
周穆一愣:“梁祝?你演谁?”
“梁山伯。”乔贺说。
周穆又是一愣,提着精神,笑着:“你演梁山伯?”
乔贺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剧团同事对他的多番调侃:“您是不是也以为我演祝公远呢。”
穆蕙兰眼睛一弯,看着乔贺直笑。
樊笑和范钰面面相觑,她们没听出乔贺说的话有什么好笑之处。就听穆蕙兰对乔贺说:“都知道你是个老生的材料,怎么去演小生了。谁叫你去演的?”
“林汉臣。”乔贺说。
周穆蕙兰眼睛一亮:“林汉臣,他排梁祝?”想了想,又笑,“这个林汉臣,我才不信他会排梁祝,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乔贺笑了:“您对他真了解。”
“我还不知道他。”穆蕙兰笑道。
她又问,都是谁演,除了你,还有谁。
樊笑抢先回答:“还有汤贞。”
周穆一皱眉,乔贺说:“以前演过戏的,一个小孩,演过《共工之死》。”
周穆说:“《共工之死》……那个小孩子?”
乔贺点头。
“都多少年了。他现在多大了?”
“十八了。”
穆蕙兰愣了愣:“真难为林汉臣还能找着他。”又说,“共工那戏后来巡演换演员,快成林汉臣一块心病了。”
乔贺和穆蕙兰又聊了一会儿,聊的多是嘉兰和剧团的事。周穆蕙兰又是高兴,又是惋惜,望着乔贺,说,以后估计也没有机会再去看戏了。
范钰劝她别这么说。周穆摇头,微笑着:“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有谁逃得脱。”
又说:“我都想通了。”
樊笑说,你别现在想通啊,你还精神着呢。周穆听了,又摇头。她说,她不指望能再撑多久,只希望到时候能平静一点,别留什么遗憾就好。
乔贺盯着穆蕙兰的脸,听范钰问:“子苑什么时候回国?”
“快了,”周穆说,“就这两天吧。”
乔贺站起来。范钰和周穆蕙兰聊起了子女教育方面的事,她的孩子也送去了美国,正在周穆蕙兰女儿上过的学校读高中。
樊笑低着头,从一边听着,插不上话。
老金在乔贺耳边说:“乔老师,我这快饿晕了。”
那边范钰还有兴致,周穆蕙兰却也有点撑不住了。她额头冒汗,笑得勉强,还和范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直到门外那个中年男人进来:“蕙兰,咱们该打针了。”
老金急忙上前,搓着手:“唉哟,都这么晚了,我看我们也该走了。周穆老师,您早点休息,保重身体。老婆,咱有话下次再说,对不对,下次咱再来,周穆老师好了,咱聊他个半宿。”
他把范钰拉出去。樊笑和周穆蕙兰道别,也跟出去了。
乔贺走近床前,只剩了他自己。中年男人看他一眼,乔贺略一犹豫,还是上前,伸手握了周穆蕙兰的手。“您保重。”他说。
周穆蕙兰惨白着脸,看他。周穆蕙兰突然说:“我是看不见你们的新戏了。”
乔贺感觉到她真实的情绪,透过手指尖的颤抖传过来。
“戏是永远看不完的,”乔贺低声说,“看见看不见,都是缘分。”
周穆点了点头。
乔贺站在房间门口,瞧眼前的楼中花园,一盆盆花卉高低错落,开得繁盛,香气扑鼻。来时遇见过的那位胖女士,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正守在右手边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乔贺发现她表情奇怪,紧张又不安。有人坐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面。他不露面,只有影子从楼上折下来,铺在图案繁复的马赛克地砖上。
“老爷子今天不回来了,蕙兰,别等了。”乔贺听到背后传来的低声劝告。
大房子,静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