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云睡不习惯软床,一睁眼,一撇金色的发辫落在他脸上,挠得他有点痒。
早,上,好。女孩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
梁丘云想起今天要送老父母回家。他起床冲了澡,穿上来时的衣服就走了。她在他口袋里留了一个电话,但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会再联系她。
梁丘云开着道具组的二手货车,一个人回公司宿舍。亚星娱乐门口正在堵车,梁丘云叼着烟,看窗外那么多十五六岁的孩子背着书包,被家长牵着手,等在亚星娱乐门口。
到今年练习生报名的时候了。梁丘云才想到。
以往每年的面试选拔没这么热闹,亚星娱乐就是个小公司,没有多少家长愿意把孩子的未来交付给他们。mattias的走红,确切的说,是汤贞的走红,把一切都改变了。
梁丘云坐在那辆小货车里,远远看这一张张稚嫩的兴奋的脸庞。
前面车一走,梁丘云踩着油门,开入滚滚车流。
汤贞给梁丘云打了个电话,问他昨晚去哪儿了:“天天想找你,说到处找不到你。”
梁丘云不回答他,只说:“我一会儿送我父母去火车站,阿贞,晚上我们见一面吧。”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云哥……”
梁丘云手捏了捏方向盘:“阿贞,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汤贞安安静静的。
“你想我吗。”梁丘云问他。
“你说,阿贞,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汤贞没声音。梁丘云咬了咬牙,他把车拐进停车位,险些撞了前面的护栏,他把车停下。“过不久就要演唱会了,别忘了排练,好吗。”他说,语气放轻了,生怕把他的情绪泄露出来。
汤贞忙问,云哥,你什么时候去排练。
“你和我一起吗。”
“嗯,”汤贞说,笑着,小声说,“这个郭姐总该同意了。”
梁丘云也笑了笑,他低下头,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边上,听手机里传来汤贞的声音。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那么一处地方,像个洞,越来越深地陷下去。
骆天天瘸着腿,蜷在梁丘云公寓的沙发上睡觉。看见梁丘云推门进来,他一下爬起来,睁大了眼睛,高兴地看他。
梁丘云一看见他,眼神一僵,推着把门关上了。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骆天天问他,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你哥不是送你了吗,”梁丘云说,没好气地走过去,他打量了骆天天那张昨天还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伸手握了他伤腿膝盖,拉高了,低头看他那只脚腕,问他,“不用打石膏?”
骆天天看他关心自己,眼睛都发亮了。“又没有那么严重,”他撅了嘴说,“扭伤了,只用擦药膏。”
梁丘云让骆天天没事就回自己家去。骆天天不回。他说,你一个人在这,不无聊啊。梁丘云说,不无聊。骆天天低头看杂志,说,反正我哥也不会过来,我在这待会儿又怎么了,又不占你的地方。他说着,小声嘟囔,什么人啊,想陪陪你还这么多事。
梁丘云突然回头看了骆天天。他眼神沉沉的,从上到下,把骆天天单薄的一点肉没有的小身板打量一遍。骆天天抬着头,迎了他的目光,心里无端一阵发毛。
“天天,我对你没兴趣。”梁丘云突然说。
骆天天一愣。
有那么一会儿,骆天天想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或者,你要不要脸啊,谁要你对我有兴趣啊,再或者,我还对你没兴趣呢,当自己葱啊还是蒜啊。骆天天张了嘴,这么些话在他嘴边来回翻腾,他咽了好几次,这些话又从喉咙里翻出来,翻得他眼眶都红了,最后他说:“你都亲我了,还说对我没兴趣!”
梁丘云脸色难看,下了最后通牒:“你现在回家去。”
“我不回家,”骆天天说,“我脚受伤了,我没带钱,我回不了家。”
梁丘云点头,说:“行,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骆天天叫道。
梁丘云的耐心到了极限。他扯过骆天天的手臂就往沙发下面拖,也不管骆天天脚扭伤没有,穿鞋了没有。他打开房门,拖了骆天天把他弄出去。
“你干什么啊。”骆天天哭着喊,他一屁股栽倒在走廊上,抱着自己的伤脚,梁丘云抓了他衣领拖他,他张嘴想去咬梁丘云的手,咬出两行牙印,梁丘云不松手,他又不敢继续咬了。他哭道:“梁丘云,你有病是不是啊!我和你绝交!王八蛋!我□□大爷!”
一位老人家提着行李,气喘吁吁上了楼梯,站在走廊口。他眼看着梁丘云朝他走过来,黑着脸,拖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男孩,后者就坐在地上被他拖着,哭着一塌糊涂。
“云子……”他叫道,手里行李一落,他看着骆天天,一拍大腿,“你这是干嘛呢!”
梁丘云抬起头,见了来人,一愣。
“爸。”
他下意识把骆天天松开了。
骆天天憋屈地直揉眼睛,嘴里叼着果汁吸管,喝得差点呛着。他坐在亚星娱乐楼下的小面馆里,这不是饭点,面馆没什么人,老板都没出来。
大妈坐他旁边,伸手捋他的头发,一脸心疼:“这么小的娃,就出来打工啊。”
骆天天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偷偷看梁丘云,发现梁丘云坐在对面,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爷坐梁丘云身边,教育他:“公司给你安排的助理,是重视你。你是咱们家出来的大明星,代表咱们家的形象,你要注意,知不知道。人家这么小,给你当助理,脚还崴成那个样子,你就是生气也不兴这样打!”
梁丘云听着,抬头瞪了骆天天一眼。
骆天天心里哼了一声,十分爽歪歪。
大妈问骆天天,娃啊,我们家云子在你们公司表现怎么样。
骆天天拿着吸管,一顿捅果汁瓶,两只眼睛盯着梁丘云。
梁丘云闭了闭眼睛。
“云哥,表现……”骆天天说,“还行吧……”他忿忿不平,大概想骂自己太特么贱。
大妈说,唉哟,什么叫还行吧。
骆天天又喝了一口果汁,咂巴咂巴嘴,开始一顿胡扯。什么云哥在公司多受欢迎,云哥人气多么高啊,大明星,云哥在剧场多受重视啊,所有演员就等着云哥说台词啊,所有工作人员都夸云哥人缘好啊,什么吊麦地麦,别人都听不懂,就云哥听得懂啊……他把梁丘云父母哄得一愣一愣的,哄得梁丘云都皱起眉来,又怀疑又警惕地看着他。最后骆天天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说了句:“但是吧。”
梁丘云父母齐齐看着他:“但是啥?”
骆天天盯着梁丘云:“但是吧,他老是打我,老是欺负我,就他这个脾气……我是他的助理啊,我不会说什么的。但万一哪天公司知道了,公司肯定要罚他的!新闻肯定要报他的!”
梁丘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骆天天,我爹妈可都是老实人。”他语气不善,说了这么一句。
骆天天看他一眼,旁边大爷大妈在,他估摸着梁丘云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干嘛!我说得有假吗!我不是老实人吗!”
梁丘云他妈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安抚骆天天,她说,他们家云子以前不是这个脾气。
梁丘云他爸突然想起来,问骆天天:“现在新闻还报不报云子啊?”他说着,从衣兜里拿出几张叠成方块的报纸,大概是这几天来城里买的。他打开报纸,说:“我找了好半天,还想拿回去给我们村里看一看,都没找着我们云子的新闻。”
骆天天一愣,低头瞅那报纸,娱乐头版就是汤贞前一阵飞新加波参加的颁奖礼,在那个颁奖礼上,汤贞的单人唱片《如梦》拿了大奖,主办方根本没请梁丘云。
“成、成天都是云哥的新闻啊,大爷,你买的这期没有吗?”骆天天说,他拿过报纸来,弹了弹,张开,咳嗽了一声,他在三个人的注视下认真翻了翻,惊讶道,“奇了怪了,这期还真没有,碰巧了吧。”又随口胡扯,“大爷,公司好些呢,全是有云哥新闻的报纸。”
梁丘云目光低沉地看他,就听梁丘云父亲在一旁恳求:“能不能给大爷拿两张啊。”
骆天天愣了一愣。梁丘云说:“爸!”
梁丘云父亲抬起头来,盯着自己儿子:“干嘛。”
“你成天要报纸干什么。”
“拿回去给乡亲们看看!”梁丘云父亲说,气道,“干什么,不行啊!”
梁丘云瞪骆天天一眼。
骆天天让他一瞪,生气道:“行啊,大爷,我家就有!等我回家给你拿!”
梁丘云开着道具组那辆破车,小声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骆天天说:“我看你他妈怎么收场。”
骆天天鼻孔喷气,拿着新买的果汁,一顿喝。
骆天天一瘸一拐上了楼,背影高傲。梁丘云坐在车里,闭了眼睛,听他爹他妈在背后又开始数落他。
最初不知道是谁,从城里带回了张报纸回去,说咱们村的云子上报纸了,城里卖报纸的三轮车上所有报纸都有他。那些报纸说,云子在城里和一个叫汤贞的男的搞对象,被人家拍了照片,不只是十里八乡,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爸,我说过了,那都是报纸胡乱编的。”梁丘云打断他爸的发言。
他们家乡的人喜欢这样,喜欢把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一遍,说两遍,说三遍。梁丘云在城里出道的事是这样,梁丘云发专辑,在电视上唱歌的事是这样,梁丘云和汤贞的新闻还是这样。梁丘云有时候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值得说的,说过一遍了,还提它干什么。
“什么报纸胡写的,”他爸反驳他,“人家记者来咱们村子,和我亲口说,是他亲眼看见你和那个不男不女的你们……”
“他亲眼看见个屁,”梁丘云说,回过头,“你相信他,不信我。”
“你真和那个叫汤贞的没那种关系?”
“废话,能有吗?”梁丘云毫不犹豫地说。
他爸浑浊的眼珠瞧着梁丘云的脸:“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
梁丘云深呼吸,坐回去,手肘搭在车窗外面:“爸,我这个工作,暂时娶不了媳妇。”
他爸涨红了脸,还想骂他,骆天天从外面慢悠悠走过来,拉开副驾驶车门,一瘸一拐上了车。
他手里拿了几张报纸,在梁丘云的目光下一甩,都给梁丘云他爸了:“大爷,您收好了,回去慢慢看。”
梁丘云诧异地看他,听见他老父亲接过报纸,一张张翻,一改方才的怨怒,说着,好,好,哎呀,真好。
梁丘云伸手夺过那些报纸,一张张拿着看了两眼。他抬头看骆天天,报纸又从他手里被他父母拿走了。
骆天天坐在副驾驶上,回头,看着梁丘云父母高兴那模样,他又看梁丘云,那双眼睛还肿的,通红通红的。
他低低骂了一声,咬了嘴唇,扭过头去。
梁丘云把他父母送到火车站,进停车场要花钱,他父母死活不肯,梁丘云只好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一拉手刹,解了安全带,手伸进裤袋里一摸,摸出一个薄薄的存折来。
梁丘云他父亲站在进站入口,接过他递来的存折,愣愣打开一看,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云子?”他抬头看了梁丘云,满是皱纹的老脸写满了惊讶,“这都是你的钱?”
梁丘云他母亲赶忙把存折夺过来,低头瞪大眼睛看。
骆天天从旁边瘸着腿,探头过去看了一眼。有那么一会儿骆天天以为自己看错了小数点。
“你们先花着,”梁丘云倒是沉稳,他把手里的行李交给他爹,“回去盖个新房子。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我有钱再给你们。”
“云子!”他妈扑上来,紧紧一把抱住他的腰,眼睛泛了泪,“你哪攒了这么多钱不跟妈说啊!”
梁丘云舔了舔嘴唇,把她扶住,和他爸说:“你们下次再来,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
骆天天站在梁丘云身边,一直看着两位老人进了站。他们不让他俩进去,进去还要花钱,就送到这可以了。
骆天天一瘸一拐,手里果汁瓶子空了,他往回走。
梁丘云在后面叫他:“天天。”
骆天天不吭声。继续走他的。
“天天!”
“骆天天!”
骆天天还要走,梁丘云从后面捞他:“火车站这都是人,你成心让我被拍是不是。”
“谁他妈拍你啊,”骆天天说,甩他的手,骆天天说话还带了股哭腔,瘸着腿,“真把自己当个腕儿了,谁稀罕理你。”
梁丘云没好气地看着他。心里刚刚涌起不久的愧疚,甚至感激,一时间全跑没影儿了。
“行。”他说着,往自己停在路边的车走,不再管骆天天。
骆天天站在原地,一下子傻眼了,十有八九是被梁丘云翻脸的速度震惊了。
“你……”骆天天看着他,嘴巴抖了两下,“梁丘云……”他扯着嗓子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喊道,“你没良心!!”
过往的路人都朝他俩看来。
梁丘云走回来了。他低头瞧了骆天天:“稀不稀罕理我?”
骆天天抬头瞅他,憋屈得一句话说不上来。
梁丘云没办法,看了骆天天那条还半抬着的伤脚,他转过身,蹲在地上。骆天天看他,一愣。
你干嘛啊。骆天天问。梁丘云不回答。
像小时候那样,骆天天趴到他背上,咬了嘴巴,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
梁丘云握了骆天天两条腿,背着他颠了颠,站起来。
“你从哪弄这么多报纸。”梁丘云说,骆天天轻得对他来说足以忽略不计,他往道具组的车走。
骆天天眼睛在背后偷偷看他,骆天天说:“我早忘了。”
梁丘云咽了咽喉咙,点头。
“你心里是不是特感激我啊,”骆天天又说,“用不着,你不用谢我!”
梁丘云冷笑了一声。
“反正我都要和你绝交了……”骆天天嘟囔着,他紧紧抱住梁丘云的脖子,感觉梁丘云的汗水蹭在他脸上,他声音哽咽,“和你有关的东西,我都不要再留着了……再留着我就是,我就是……”
他话没说完,梁丘云拉开车门,扔他进去,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