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莉下了车,抱着怀里文件往公司楼里走。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来回翻。
“你说我打谁?”几分钟前,郭小莉坐在汤贞的保姆车里,这样问他。
汤贞望着郭小莉,愣了。他脸上那种急切的恳求慢慢淡了,褪去了。汤贞的视线飘向车外,又在司机背后停顿片刻。汤贞小声说:“我没有说你打谁,我是说……不要只怪云哥……”
郭小莉盯着手机屏幕上“祁禄(木卫二)”几个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了个人拨过去问。
“郭、郭姐?”那孩子在电话里吓了一跳,“是……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云哥没让我们说出去,也不让我们问你。他说他犯错挨打了应该,要我们不要学他。怎么了?”
郭小莉把手机收起来,炎炎夏日,热浪滚滚,郭小莉浑然不觉。她等在直梯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汤贞保姆车停靠的地方。一扇直梯门打开,郭小莉快步进去。
她以最快速度上到顶楼。
那是公司高层和几个合伙人办公的地方,只有季末汇报工作的时候郭小莉才有机会上来。这会儿她迈出电梯门,顾不上和身边领导同事打招呼,她沿着中直走廊一直走到公司的另一头,站在玻璃幕墙边,亲眼看着那辆车在一条街外徐徐停靠在一栋楼后面。
亚星娱乐艺员宿舍老楼。一个戴了帽子口罩的身影,提着手里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悄悄下了车。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在郭小莉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梁丘云在沙发上低头吃泡面,最后一根面条吃完,他拿过啤酒来喝。宿舍里闷热,没开空调,汗从头发里流下来,淌进额头的伤口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梁丘云靠在沙发上,抬眼看窗外的阳台,挂衣绳上还夹着两只短短的袜子,早就洗干净了,没人来穿。
梁丘云想起这两只袜子是怎么被他发现的。那天他骑着车,出了点小车祸。路面泥泞,汤贞那时候刚过十七岁生日,还没出道,打了伞,一个人顺着地图跑去派出所找他。
他们从口袋里翻钱,凑罚款,好不容易才把车要回来。他载着汤贞回家,机车一路飞驰,雨点迸溅,汤贞在他背后吓得声儿也不出。等到了宿舍门口,汤贞跳下车,着急要洗澡,他那么爱干净,裤腿都是泥,雪白的袜子也叫泥巴弄得脏兮兮,黏糊糊,受不了。汤贞把一双短袜脱下来,大概脏到他自己都不想洗,他把袜子团起来,偷偷藏进垃圾桶里。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梁丘云回过头,愣了一下。
“谁啊。”他说着,站起来。
汤贞钻进门,他摘掉帽子口罩,这么热的天,他闷得一张脸都红了,眼睛里都是汗。他抬头看了梁丘云:“你吃饭了吗。”
梁丘云低头看他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各种食材。
“还没有。”他说。
汤贞脱鞋的时候,梁丘云转过身弯腰收拾桌子,把泡面碗不声不响藏进了沙发后面。他去阳台拿了一双拖鞋,放在汤贞脚边。
汤贞穿上去,上面两只小乌龟遮住了汤贞脚趾上一块伤疤。“我应该没有被拍到。”汤贞说,回头看见梁丘云打开电视柜,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梁丘云关了窗子,手里拿了一个小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宿舍这么多人,又不止我一个,”梁丘云说,丢下遥控器,朝汤贞走过来,“拍到又怎么样。”
汤贞没说话。
他打开宿舍的冰箱,里面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空空荡荡。他把一部分购物袋放进冷冻,一部分放进冷藏。
梁丘云到他身旁,突然从后面搂过他的腰,把他一把抱住了。
汤贞低着头,没动,梁丘云把他翻过来,面对面抱紧了。梁丘云那么有力气,手臂轻轻一收,汤贞连气都喘不过去。梁丘云凝望着他,半晌埋头用鼻子蹭他的发鬓,汤贞抬起眼来,看见梁丘云额头上还贴着昨天那块纱布,上面血迹斑斑。没人在梁丘云身边,他连药都懒得换。
汤贞想起来,郭姐一贯是最重视艺人形象的。为什么当时一着急就全忘了。
“云哥……”他说
梁丘云低下头,要吻他。
汤贞向后一缩。
他的躲闪有点太明显了,梁丘云顿住了。他柔声问:“是不是还不太习惯。”
汤贞慢慢深吸气。
“云哥,我先做饭去吧,”他说,“这么晚你还没吃饭……”
梁丘云凑过去,把汤贞微微张开的嘴含住了。
梁丘云忽然问:“阿贞,当偶像好玩吗。”
大概有大半年了。整整大半年,他们没再这样亲密地在一起过。刚拍完《花神庙》那会儿,两人间几乎所有往来都被切断了。他们两个都是听话的人,听郭姐的话,也听家中父母的话。起初分开的时候汤贞还不愿意,梁丘云劝他,爹妈说的话,我们要听的。起初郭小莉还说,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私下里偷偷交往,我也管不住你们,但如果再有下次,你们两个,还有我,咱们就都完了,不会再有机会了,你们自己心里掂量着。”
“不当偶像,我还能当什么啊……”汤贞说。
梁丘云问他,阿贞,你觉得你能离开我吗。私下里一直不见面,你觉得这真的有意义吗。
“郭姐已经答应我,”汤贞像是哽着一口气一样,“让我们在剧院也可以见面了,我……”
“她就算不答应我也会去,”梁丘云说,“你一个人在那儿,我怎么可能放心。”
汤贞说,他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会帮他,合作对象,工作伙伴,他们都是好人,云哥不用担心。
梁丘云却说,是啊,有的是人照顾你。“一想到都是别人在照顾你,一想到乔贺、方曦和那些人……我每天都坐立难安。”
汤贞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很怕梁丘云难受似的,梁丘云这句话说出来,汤贞哑口无言。
汤贞是很能坚持的。起初医生叫他们终止这种关系。任谁都以为这不太可能,郭姐时不时就要问,你们是不是偷偷交往。谁也没想到汤贞一坚持就坚持了大半年这么久。
如果不是这次……也许汤贞真的可以坚持到所谓“健康”的那一天。
梁丘云紧紧握着汤贞的手,他像一片天一样,从后背把汤贞整个人牢牢地抱住。
可抱得再紧,还是有地方深陷下去,空落落的,像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如果你是个女孩,”汤贞听见梁丘云的声音在耳朵后面,“我现在就带你回家……什么明星,什么偶像……”
梁丘云知道他抱着的是一个男孩。父母不会同意,一辈子都不可能。
拍《花神庙》的时候,导演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汤贞是那种有猫性的男演员,“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绕开所有人的注意,穿过窗户,踩着阳台溜走。”
梁丘云低头看着,把汤贞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就算现在一时得到了,一时回来了,若是哪一天再被拍到,哪一天再来什么医生、经纪人、记者横插一脚,还是说没有就没有。
……
汤贞先去做饭了。梁丘云洗完了澡,坐在自己的小沙发上,看着一桌子菜,听汤贞进去冲澡的声音。
汤贞出来的时候发现了梁丘云藏在桌子底下的啤酒瓶。他擦着头发,抱怨:“你还喝酒。脸不会肿吗。还怎么工作。”
梁丘云说:“我有什么工作。”
汤贞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拿了筷子,说:“电影呢,什么时候开机?”
梁丘云低了头,没说话。
汤贞说,方曦和老板挺懂电影的,他和那些老板不一样,他不是坏人。汤贞说,他能帮我们。
梁丘云点头。
汤贞说,以前在香城的时候住他隔壁的那个哥哥,前几天给他打了电话。
“你接了?”梁丘云问。
“我不知道是他,”汤贞说着,顿了顿,“他也没说什么。就是,他看了《花神庙》,然后说要为了以前的事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他好像误会了。他看了电影,以为我因为小时候的事变成了同性恋,”汤贞说了,慢慢笑了,“他说他当时只是喜欢我,跟我玩。他其实不是同性恋。什么的……”
梁丘云看他笑,却没法表现得一样轻松。
汤贞又和梁丘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他妈妈要再婚了,昨天给他打电话,要钱办婚礼。
“我不知道该给她多少,她可能又要拿去赌,”汤贞说,梁丘云翻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我妹也不知道她欠了多少钱。”
梁丘云问,她要多少。汤贞说了一个数,那个数字轻飘飘的,从汤贞嘴里说出来。梁丘云一愣,看了他:“你拿得出这么多钱?”
汤贞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他捡起毛巾一角来擦脖子上流下的水。“还行吧,”汤贞说,“我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吃完了饭,梁丘云去刷碗。汤贞长时间不说话,他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后来靠在梁丘云身上。谁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如果问他,就感觉他心里只有你,什么都没想。
可若是不问,他又什么都不说,叫人心发慌。
有时候比起这样的安静,梁丘云倒更希望汤贞像骆天天似的,和他吵一吵,闹一闹。可汤贞不是这样的。汤贞很少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也从不和梁丘云发脾气。除了工作上的事,汤贞几乎不对什么人生气。就连梁丘云前几天带那个女孩去剧院,让骆天天大哭,惹得公司出糗。汤贞也只是静静地说,我帮你保密。
他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保密的。就没有什么事对汤贞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他那么小的身躯,隐藏着让梁丘云有时候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力量。郭小莉要求什么,汤贞就能做到什么。
他心够狠,够无情。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浑身破绽,一旦靠近了又发现,他根本让人无处着手。
郭小莉那天在休息室里告诉他,阿云,阿贞最重视的人就是你,就是为了你,阿贞也绝不会走,mattias绝不会解散,只要这个组合维持下去,什么都会变好的。
梁丘云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住他,为什么还要把我和他分开。
郭小莉哭笑不得,看着他。“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怎么到现在还问我这种问题。你们是偶像,是艺人,不分开,你们还能怎么办?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同性恋了?”
郭姐说得对。
梁丘云也从不觉得“同性恋”这个词和他,和阿贞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排斥与其有关的一切,比如骆天天眼中对他越来越深、越来越古怪的依恋。
但阿贞是不一样的。
根本没有人明白。
他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梁丘云的生命里,好像早春凝在他机车上的一颗晨露,好像初冬落在他眉心的一片雪。这样降临了,带着这个世界规则以外的力量,阿贞把梁丘云的一切都改变了。
郭小莉说,只要工作中还保持见面,你们之间的感情和牵绊就不会断,你不用多做担心。
是这样吗?
猫儿溜走了,你们谁还能把他找回来,还给我。没有人能保证得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下这种保证。
汤贞只有这一个下午有时间,下午四点多钟,他该要走了。走之前他拆开梁丘云带回家动都没动过的那个急救包,帮梁丘云把额头的伤重新包扎、换药。
伤口那么大,下手的人是够狠的,一点余地也没留。
“疼的话,你告诉我啊。”汤贞说,手抖着。
梁丘云抬眼看他。
等包扎完了,梁丘云握过汤贞的手。
“再来一回我也愿意。”他突然说。
汤贞愣了愣,看了他。
他看着汤贞的眼睛:“我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