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进入后期,乔贺感觉这日子过得就快了。好像风吹着云,飘飘荡荡的,脚像落不下地,和汤贞把戏排得久了,也容易不知今夕何夕。樊笑从老同学那里听说了试演时的骚乱,乔贺当初问她要不要去看,她不肯去,到第二天试演的时候她又来了。
第二第三天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樊笑和乔贺说,你们这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没瞧出什么特别。乔贺笑笑,不说话。副导演倒是在一旁插嘴,说这只是戏剧学院的小试演,到预演的时候还会请媒体记者,欢迎您到时候来。
樊笑和乔贺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林导说乔贺,汤贞他们一群小孩,瞎胡闹也就算了,你都快三十了,还跟着乱来。
乔贺反省了一下,和林导致歉。
好在林导气也消了,再加上后两次试演乔贺表现良好,连汤贞也颇在状态,让林导有些意想不到。他晚上回到酒店,找乔贺研究了一番,发现在那一场台上的瞎胡闹里,汤贞泪流满面,倒进“坟”里,被乔贺从“坟”中牢牢地接住。这件事对汤贞似乎造成了一些不小的影响。
乔贺起初没有留意到这件事有什么特别,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记得他在那个台底下的“坟墓”里,把“英台”接住。汤贞在台上那样哭,哭得乔贺心里一阵一阵钝痛。他分不清是梁山伯在为英台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无奈、惭愧,甚至遗憾。汤贞在“坟”边看见他,连哭也忘了,那一瞬间舞台的白光打在汤贞的头顶背后,汤贞望着乔贺,那巧笑不见了。
阳城下蔡一片寂静无声。乔贺在黑暗里接住那只鸿雁,那条小小的游龙。他脸颊上湿湿润润的,不仅没有避开乔贺,反而两只手臂抱着乔贺脖子,低低抽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样:“梁兄……”
乔贺拍了拍汤贞的背。
大家都很累,汤贞也是,他的台词最多,情感变化最丰富,折腾人。他们一起从不见光的“坟墓”里出来,汤贞脸上端起笑容来,和乔贺一起朝台下招手,鞠躬。
副导演再三强调,没有,小汤没不喜欢那个道具:“我说,难道你还指望梁山伯在坟里躺着等你,他听了还笑呢。”
随后副导演又表示,这主意是他和乔贺老师一起临时出的,主要是想闹着玩,小汤不知道,让林导不要和汤贞发脾气。
林导端着他的杯子,低头在乔贺房间坐了一会儿。夜里十一点钟,他抬头问乔贺:“他回来了吗。”
乔贺侧耳听了听,隔壁阳台没动静:“应该还在忙他的偶像工作吧。”
林导叹息一声,走了。
乔贺一直觉得,林导把汤贞拉回这个舞台上,最初大概是想弥补什么遗憾。
谁知遗憾越补越多,越接近汤贞这个人,越是如坠五里雾中。
试演结束以后,导演助理把试演时的笔记交给林导。汤贞在和经纪人打电话,林导把小褚和小江几个人叫到台上,一番指导。这时候的林导总是态度和蔼,说话还特别注意,尽量地照顾着几个年轻演员的自尊,显得特别温柔。可等到了乔贺和汤贞面前,他又难免刻薄起来,变成一个孩子气的爱捉弄人的老头。
事实上排练直到现在,乔贺也没有亲口从林导嘴里听到那个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拥有很多选择的人,为什么到最后只剩一个选择。林汉臣喜欢把演员蒙在鼓里,他用一种半欺骗性的指导,引领他们进入他想要的一种状态。他总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决定,比如试演结束以后,他要求汤贞在最后那场戏里,把所有台词都藏起来。
汤贞问:“怎么藏。”
“不要说词,你安安静静地,在台上把词给我演出来。哭也不要哭。”
乔贺听着,觉得这就有点玄虚了。
汤贞对演戏拥有极高的天赋。和他合作过以后,乔贺就再没有怀疑这一点。汤贞技术卓绝,情感丰沛,尽管有时候——也许是年龄问题,也许是因为阅历——他始终很难准确地到达某个情感状态,他需要不断地引导,不断地“逼迫”,才能把内心里的情感维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导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又会慢慢缩回去。就像人的舌头,除非拉扯着才能让它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一松开,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闭塞的小空间里,汤贞也又成为那个可爱的,年轻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气的,有点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乔贺可以把这种弹性理解为演员的一种自我保护。这也许和汤贞这个人的处世方法有关,也可能受到了他职业的影响——作为一个偶像明星,需要长时间保持兴奋,长时间地维持一种不真实的,不人道的,甚至虚无缥缈的乐观主义,这根本有违人性。汤贞又有点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乔贺想起有几次他们在阳台上的交谈,每当汤贞不自觉对他表达出什么真实的情感,汤贞下意识的那种慌乱、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体在阻止他的情感交流。
只有等到了舞台上,到了话筒前,汤贞才放松下来。
乔贺时常想起汤贞只有十八岁这件事。
他也曾对林导说,汤贞的表演已经足够好了,再多就属于苛求了,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林导却说,对小汤来说不行,不够。
林导想要的也许并不是一个足够完美的祝英台。他想要的是没有留下过往那些遗憾的汤贞。
可汤贞已经长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经历了生活,不可能再变回十一岁的样子,回去香城。
汤贞坐在台下,低头看剧本,像是想从字里行间里推敲出林爷要表达的意思。
选择,悲剧,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为你,郁郁而终,”林导坐在旁边,一边同他讲,一边看舞台上几个工作人员在调整最后一幕要用的升降台,“你的老父亲,因为你,骑虎难下。祝公远在邻里乡亲间丢尽了颜面,如果你不嫁给马家,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和英台年龄相仿,小汤,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这样失去了这些东西,亲情,友情,爱情……你会作何选择?”
汤贞靠在座椅里,这个姿势让他整个人像团成了一个球一样安全。听着林爷的问题,他嘴巴嗫嚅着。
亚星娱乐年轻的练习生们就坐在不远处,梁丘云,祁禄,骆天天。
“我觉得我还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汤贞回过头,说,“我不至于这就要去死。”
“别的什么?”林爷问他。
“别的……”汤贞想了想,“别的比方说……我的工作,我的舞台,我的歌迷、影迷什么的。”
林汉臣说:“那你就想象这些东西全都不要你了。”
汤贞一愣。
“歌迷影迷,全跑了,没人要看你,没人要听你。你就这么想。”林汉臣说。
副导演从旁边劝:“怎么会歌迷影迷全跑了,导演你也说得太过了。”
林汉臣神色如常,看着汤贞:“过吗?据我所知,每个演员差不多都做过类似的噩梦。小汤,你一定体会得到我说的意思。”
汤贞坐直了。
他明显从梁祝的故事里抽离了出来,带着戒备心,看了林导。
“就像祝英台饱读诗书,却无法改变她的任何命运,”林汉臣一个字一个字,说给汤贞听,“你想象有一天,小汤,你就算再会唱歌,再会演戏,你的歌迷也不再爱你,你的影迷也对你失望透顶。没有人好好听你唱歌,也没人请你演戏了。你甚至就不能演了,你就不会唱了!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就像你眼睁睁看着山伯离开楼台,你却拦不了他。”
汤贞似懂非懂,坐在原地。
“我怎么会挽回不了?”他突然问。
林汉臣说,我又不会算命。
“你想象英台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状态,”他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却回天乏术。心急如焚,日夜焦虑,被父母关在家门里,无计可施。她在楼台上痴等,直等到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挽回。”
林爷说:“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没有机会再来了。”
汤贞喃喃问,还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个问题:“梁山伯死了,英台就要死吗?”
林汉臣说:“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业,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没了,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汤贞说,他愣了一会儿,“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一切’这么多吗?”
“很多人以为他的确意味着这么多,”林汉臣说,“很多人觉得,在这个爱情悲剧里,梁山伯这个人死了,英台理所应当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这个演的吗?”
汤贞垂下视线。
“但你仔细想一想,小汤,想想英台那时的境况。”
汤贞问:“什么意思?”
“你想,梁山伯对英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嫁给梁山伯,对英台来说,代表着她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林汉臣顿了顿,“按照普遍的说法,梁山伯死了,英台爱他爱到也跟着去死。那既然这样,如果英台当初没有遇到梁山伯,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会吗?”汤贞问。
“当然会。”林爷说。
“如果当初在草桥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英台接下来的境况真会有所不同。可你想啊,小汤,祝英台当初只是在家中学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就拼了命的要出去求学。在那样一个女子抛头露面都是十恶不赦的年代,祝英台不仅出了门,露了面,还女扮男装,一学三年。她使劲浑身解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几番巧计,连她父母都拿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孩。”汤贞说。
林汉臣看了他一眼,继续讲:“……她走出闺阁,看过了世界,她享受过那个年代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这是一个多么无所不能的小女子,一个多么聪明机敏,像你说的,了不起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以为,如果没有遇到梁山伯,她就可以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马家过所谓的平凡生活。”
汤贞一愣。
“永远都不可能。只要她还是祝英台,遇不到梁山伯,也会有王山伯、李山伯、张山伯在前面等她。”
“所以你想,梁山伯这个名字,对英台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爱情,她的智慧,她自己的选择,甚至于她的整个过去?能出去念书,完成梦想,见更多世面,能认识山伯,自由恋爱,能和喜欢的男孩子许下婚约,在那个年代,对当时的祝英台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生高考考上最好的大学,那种生活几乎已经达到她个人能力的一种极限了。”
“但就是这样的极限,就是这么惊世骇俗的难以想象的,对英台来说如此珍贵的事情,还是很容易,很轻易地就被她的家庭,或者说被她固有的命运,给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这个过程中有人来帮助她吗?没有。英台每日被关在家里,苦苦痴等,等待的只有梁山伯吗?不是的。她也在等一种命运,等一只手,把她从她的命运里拯救出来。英台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可以说,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刚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清清楚楚看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以后会拥有的人生。她不是寻常女儿,她多么聪明,所以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想去摆脱这种命运。她做了这么多,念了这么多书,她甚至用了三年时间,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可靠的另一半。她从心里,是绝不肯被人摆布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抵抗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依旧又回到了那条要任人摆布的路上,”林爷说着,把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乔贺的手拉过来,和汤贞讲,“英台也曾期盼过,山伯能帮她,山伯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英台每天在家中等待,她多么希望山伯是那个能拯救她的手,多么希望山伯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也希望山伯面对这样的压力,能坚持下去,就像她希望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选择,能有一线生机一样。”
“但是没有。不仅没有,山伯因为爱她念她,因为过于痛苦,反而郁郁而终,一命呜呼。”
“这是英台的最后一根稻草。到这一步,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最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是从哪一步起出了错。英台还是个少女,还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她也希望有人能救她,能教教她,能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可她身边的人只会说,你认命吧,英台,嫁给马家的儿子没什么不好。这反而更让英台明白了,她无论怎么做,无论她如何努力,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曾经以为,生活可以有很多选择,她曾经以为命运可以自己选择,但到最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幻象。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害了山伯,也找不到出路救自己。再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生活就是重复这样的命运。”
“传说里,英台痛哭,情感动天,才使得梁氏坟墓大开。老天如果当真这么好心,早干什么去了,”林汉臣浑浊的眼珠看着汤贞,“那个墓一直就在尽头打开着,早早的等她进去。”
汤贞问,主题为什么叫选择:“更像是命运。”
林导说:“命运是结果,选择是过程。人总要死的,死不是戏,过程才是戏。”
“最后一幕,你跪在那个升降台上,你一定是安静的,是没有台词的,甚至是没有悲痛和泪水的。小汤,我要你表现的不只是无声的静止,更是一种不断翻涌的绝望。英台最后的状态,就好像把你关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你拍打四壁,毫无回应。到最后你放弃的那一刻,前面所有积压的绝望全部都翻出来,把你吞没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汤贞说。
林导说:“按照我告诉你的去想。”
乔贺一度不明白林导想诱导汤贞得到什么。但他知道,最后这一幕很重要。林汉臣一直说,梁山伯的死只是情节,祝英台的死才是结局。这是汤贞的独角戏,谁都插不了手。
汤贞去休息室了,林导叫他自己去休息室琢磨,就按照他之前提供的路子去想。副导演看着汤贞的背影,跟林导说,导演,祝英台这算不算时代悲剧:“她如果活在现在,就没这么多事了。”
林导问他,哪个时代停止过悲剧?“活在现在,一样有她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东西。”
汤贞在休息室待了快一个钟头。乔贺在外面坐着,想起林导说那几句话时汤贞全然戒备的反应。
“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台。所有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没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台,你的才华……你看着这一切离开你,但你挽回不了。”
“谁?”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乔贺。”
门锁从里面打开,梁丘云站在门边往外看了一眼,冷着一张脸。
汤贞就坐在沙发扶手上,他垂着头,睁着眼睛,好像根本没听见乔贺的动静。他不时用手捂自己的眼睛。
梁丘云拉他的手,抱他,他还茫茫的。
“云哥……”汤贞叫他抱着,声音都发颤了。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阿贞,不会发生的。”梁丘云贴在他耳边,一直说。
乔贺听见汤贞喃喃自语似的。
”我不知道……”汤贞说。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