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禄站在田领队办公室里,同田领队协调汤贞的日程。田领队办公室墙上有张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面实时更新着所有亚星娱乐艺人及工作人员的gps定位信息。汤贞和温心的腕带编号祁禄看过一眼就记住了,这会儿这两个编号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原有的方位,定位信息在屏幕上更新了几次,坐标数据也没什么变化。
走出田领队的办公室,祁禄一面穿过走廊,一面低头用手机给郭小莉发短信。比起温心,更让祁禄头疼的是汤贞本人。温心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而祁禄,他知道汤贞在想什么。
郭小莉的前一条短信还是上午他们登船时候发的。早晨郭小莉突然改变了主意,凌晨五点就要带汤贞去码头。当时时间紧,祁禄来不及问她。直到下了车,祁禄才问郭小莉:“你后悔了?”
郭小莉在短信中说:“祁禄,你记住,一定照看好阿贞。”
祁禄当时看见了,没回复。
这会儿他回道:“除了让他睡上七天,我不知道该怎么照看他。”
郭小莉说:“就当放个假,祁禄,你也和阿贞一起出去走走。”
祁禄回道:“你确定你不是被汤贞的演技骗了吗。”
电梯数字向上跳的时候,祁禄看着周围鱼龙混杂的游客,心想这邮轮里人流密集,结构交通复杂,又在海上,可以说处处比家里危险。如果汤贞真有心想做什么,祁禄根本拦不了他。
郭小莉把汤贞当成个孩子,一个听话的,深受病痛折磨,以至于无法自控的孩子。但祁禄知道汤贞不是。
打开套房门的时候,祁禄没听见里面有声音。按说温心在,不该如此安静。
客厅里空荡荡的,没人。餐厅、阳台、浴室也没人。祁禄关上房门,直接走到汤贞睡觉的主卧门口。
他握住门把,先是轻轻地推开,继而大步冲了进去。祁禄到床边一把掀起被子。
哪还有人。
枕头下面的床单缝隙里躺着三粒药片,祁禄放下枕头,心里已经一清二楚。汤贞兴许从一上船就打定主意要骗过祁禄。汤贞知道祁禄不会让他出去,汤贞知道祁禄不会给他多少清醒的机会。
床上被褥里掉出两条细细的电子腕带,两个光点在上面一闪一闪,尽职尽责地标记着自己的方位。
祁禄走出汤贞的房门,拿出手机给温心打电话,没人接。他手有点抖了,紧接着又打了一个,还是通不了信号。
田领队不在办公室。据船员说,邮轮接收卫星信号的通信终端刚刚疑似出了点问题,时断时续的,田领队被叫去查看情况了:“你在这里等等他?”
祁禄有点懵,他谢过了对方。
舷窗外依旧是晴空万里,下午四五点钟,女孩子们看罢了偶像的球赛,从篮球馆出来,相约涌进早先订好了座位的各家餐厅里。整条邮轮上下,十八层甲板,遍布二十多家餐厅。祁禄四下里看,在人群中挤,他努力辨认着眼前每一张面孔,在身边每处角落里寻找哪怕一丁点熟悉的可能。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听到周围有人说,我刚才看见汤贞了,或者,我听说有人发现了汤贞。
眼前这家餐厅的门牌上写着,欢迎光临,今天是周六,西班牙风情主题夜。
祁禄没有订位子,他在女孩儿们坐着的香槟色皮质座椅间穿梭,时不时有服务生举着两手的托盘,从他身边挤过去。空气里有股海鲜烩饭的气味,祁禄午餐就没怎么吃,等到这会儿,已经有些头晕了。
有交响乐队在餐厅中央的乐池里摆好了乐器,开始演奏舒缓的亚星经典名曲。
“你们没看到她们发的攻略?一定要晚上去才行,”祁禄听到周遭正在用餐的歌迷们在嬉笑议论,“多拿一些给子轲加油的灯牌,不用带礼物,他们不收的,但他们会派司机亲自开车把歌迷送下山,一直送到地铁站。真的,就是他家自己的司机。还有运气特别好的,进去过周家的地库,不知是哪个地库,据说里面特别特别大——”
有西装革履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拉住服务生问,今天这顿晚餐能不能吃:“听说海上有雨。”
服务生端给他一盘墨鱼奶油面,笑道:“没事,先生。时有通知,我们的航线根据海上的气象情况随时调整,没发现这一下午都是晴天吗。”
祁禄从三层甲板的船尾找到船头,又从四层的船头跑到船尾。每家餐厅、酒吧、商店、糖果店他都找过了,每家店长,只要是中国人,他都留了自己的电话。他时不时拜托路上遇到的船员帮他用附近的船载内线问一问邮轮各处的值班船员,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长得……有点像汤贞,”他这样形容,“身边跟着一个短发女孩。”
船员用钥匙开锁,掀起墙上一个盖子。他一边拿内线电话,一边看祁禄在手机上打出的字。他对祁禄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说,如果有人碰见了汤贞,他肯定会知道的:“你们公司这船明星,说实话我只认识他。”
还有船员称:“走丢了啊,这个很正常。”他笑道,“出事儿不会,这么大的船,反正人就在船上,一时找不着而已,能丢哪儿去。你再好好找找,我们帮你一块找。放心,艺人的事,给你保密。”
见过的每个船员都如是安慰他。祁禄无计可施。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保密。关于汤贞的每件事,只要发生了,一定会流传出去。等音乐节结束,也许网络上就会出现大量关于汤贞在邮轮上一度失踪的传闻。
祁禄有些失去方向了,他尝试用手机联系更多人,可不是信号失常,就是无人接听。他跟随着人流,走进邮轮里最大的一间剧场。两层观众席,近千个座位,祁禄在一排排观众之间张望,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已经十分酸痛了。
“这里能有什么表演,无非就是歌舞表演,”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年轻人,身穿亚星娱乐练习生的制服,正与前后左右前呼后拥把他包围住的一群热情小歌迷侃侃而谈,“改日请你们去我爸的邮轮上玩,只要是后援会的大家都可以来,你们想看什么演出就请什么团队,好不好?”
歌迷们说,她们不要看别人的歌舞表演,只要看尧尧的表演:“亚星到底什么时候安排你出道啊!”
那个练习生泰然自若,讲:“别着急,我们还不一定在——”
整间剧场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祁禄在原地站稳了。他抬起头,朝四处看。剧场里那么多人,这么多已经落座的,正寻找座位的观众,各自抓扶着座位,一下子全都安静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亚星娱乐邮轮慈善拍卖活动还有半个小时就将开始了,肖扬已经换上了主持人的演出服,他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台本。亚星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现场布置,他们租借的这个场地原本是邮轮上一家酒廊,装潢十分华丽,很得歌迷的心。有几家杂志社的记者在一旁跟拍,对肖扬进行跟踪采访。
“我不吃了。”肖扬拧开水,喝了一口,拒绝了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一旁记者问肖扬,计划在什么年纪恋爱结婚。
肖扬理所当然地讲:“我没有恋爱结婚的计划。”
杂志记者一愣,追问:“是近几年没有这个计划,还是——”
肖扬又喝水,喝到一半,脚底地板突然猛摇了一下。
肖扬脸色一变,他赶紧拿开水杯,水险些把演出服打湿。
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扶住了拍品,往四处看。
“刚才怎么了?”肖扬问。
有工作人员从门外跑进来,越过几个杂志社记者,找到肖扬。他说邮轮轮机部那边传来信儿:“船临时发生了机械故障,短时间内可能平稳不下来,建议一切船上活动暂先推迟。”
肖扬一皱眉。
他知道已经有许许多多歌迷,为了买到自己偶像提供的拍品,在场地外排了很久很久的队了。
“什么机械故障?”他问。
那工作人员也描述不清楚,只说好像是轮船平衡器的问题:“轮机长说正在抢修,他们出发前才刚刚检修过,按说不应该出问题。幸好今天是个晴天,没什么风浪——”
他话正说着,一个杂志记者站在酒廊的窗边,问了一句:“外面天是不是阴了?”
肖扬快步走过去,看窗外的天空。
酒廊老板这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了,他看了这一屋子装饰好的拍品,紧张道:“各位,你们这活动还办吗?门口都是粉丝,可我看窗外这云越来越厚——”他话音未落,忽然甲板一阵倾斜,肖扬正盯着窗外的天,他嘴里喃喃的,毫无准备,还是身旁的工作人员眼尖把他扶住了。更多工作人员去扶滑落的拍品。肖扬站起来,他惊魂未定,丢下台本,这就要走。
有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在酒廊门口负责疏散歌迷。肖扬走工作人员通道下了电梯,直接往田领队办公室赶。中途罗丞和陶锐从走廊的另一侧过来了。罗丞语气急切,告诉肖扬,刚刚有歌迷在剧院里受伤流血了:“人太多,还搞不清楚状况,一惊慌都往外跑。”
他又说,整船的人都吃了晚餐,现在要是闹风浪,所有的人都要受大罪。
田领队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堵满了人。肖扬带着祁禄一行人挤进去。就听田领队在里面一遍遍对各种人解释:“搞错了,搞错了,开始以为是卫星信号拥堵,后来知道是服务器有环节出了问题,卫星信号现在接收不到!”
船还在摇,办公室墙壁上挂的各种文件摇摇欲坠。肖扬走上前去:“田领队,怎么回事,不是说改航线吗?”
田领队一愣:“航线?改了,改了啊?”
更多人挤进来找田领队,把肖扬挤开了。肖扬听见他们口中问的各式各样的问题:通讯信号中断,和外界完全失联;甲板不停摇晃,船失去平衡,大量乘客受伤了没有人管;航线说改不改,外面如今起了风浪,正是需要船医拿出措施的时候,可外面连个船医的人影都看不见——
就听田领队在人堆里哀声求饶,他兴许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话说得嗓子都哑了。他讲,轮机部正在抢修,服务器那边也有人在检查,船医人数有限,短时间内不可能照顾到那么多人——
他说着,嘴里低喃,这办公室怎么这么暗,没人开灯啊。田领队说着,着急按灯的开关,连按了几次。
他愣了:“这灯怎么不亮?”
周子轲站在汤贞房门外,耐着性子敲门。
“汤贞,开门!”他说。
十层甲板上,陆陆续续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一层住的全是亚星娱乐的签约艺人,粉丝和歌迷禁止踏入半步。
木卫二的几个成员穿着背心短裤,在走廊上碰了头,他们拍走廊上的灯,发现那灯也不亮。
“都把我热醒了,你屋里中央空调也停了?”
走廊远处有人朝这个方向喊了一句:“你们几个,房间有电吗?”
木卫二几人回道:“邵鸣老师,没电!”
“他妈的,邮轮停电?”远处那人诧异道。
祁禄走进船长室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阴沉了。带祁禄进来的那名船员告诉他,在海上,天气变化十分迅速,风速、风向,一贯是说变就变,云也一样,阴晴莫测。
他们一同进了驾驶舱,祁禄站在角度向外倾斜的落地窗前,看到远方一条条闪电从黑压压的云层里打进海面。他虽感觉不到外面狂风阵阵,却能听到那惊雷隆隆作响,地板和舱壁摇晃得厉害,好在祁禄腹内空空,没怎么吃饭。刚才这一路过来,别说各种歌迷和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了,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船员都脸色难看,许许多多人趴在地上,吐得厉害。铺着高级地毯的邮轮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秽物的酸臭气,令人闻之作呕。时不时的地上还染着些血迹,触目惊心。
“还找人?”祁禄迎面看见三副从驾驶舱另一侧大步走来,看见他们,说,“船长都跑没影了,赶紧回自己房间躲着去吧,快去!”
十层甲板走廊上渐渐围满了人。
因为停电,船舱里已经热得叫人呆不下去了。罗丞站在人堆里,对刚刚穿好衣服过来的邵鸣和更多前辈讲目前其它楼层的情况。他口干舌燥,说,他们艺人方面应该有人出面,先把媒体和记者安抚下来:“至于歌迷那边,肖扬他们已经过去了。”
“我们出面,能行吗……”有人质疑道,看周围人,“那帮媒体现在肯定正找地方撒火,公司活动组织不力,让大家有危险,媒体巴不得看见这一幕。”
“就是,还是让公司的人去应付吧,我们艺人出去抛头露面,一样是当众挨骂,这不上赶着找骂吗。”
罗丞把田领队的情况又讲了。他说,公司的人目前恐怕应付不了,领队自己都乱了阵脚:“今晚情况要是压不住,放到明天就晚了。”
他又说:“像当年汤贞老师他们也是——”
不少人一听这,面面相觑。
“这怎么能比啊,小罗,那年那就是个小风浪,”有人反驳道,“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汤贞就陪媒体聊了半小时天。但你看现在外面这风,明天都不一定能过去,我们出去,能陪媒体干什么?”
罗丞正在无可奈何之际,走廊远处一扇楼梯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罗丞听到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上楼来,他和周围前辈们不自觉转过身,朝那个方向看。
是周子轲,他走近来,身后跟了几十个罗丞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们一大群人停在一扇房门前。
罗丞抬起头,看见房门号,居然是汤贞老师的房间。
周围人同周子轲耳语几句,接着他们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强行把汤贞房间的门锁打开了。
周子轲快步闯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空无一人的玄关、客厅,去推开主卧室的门。
身后有人追进来,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劝他:“子轲,没人就走吧。”
卧室里没开窗,窗帘紧闭,周子轲一眼望过去,这里处处是先前主人住过的痕迹。汤贞的皮箱就摊开在周子轲脚边不远的地方,沙发靠背上搭着汤贞爱穿的几件睡衣,沙发下面散落着双拖鞋,周子轲只看一眼,便认出那也是汤贞的。
床头桌上的水杯已经打翻了,滚落在地面上,这多半是汤贞吃药时候用的。周子轲走近床前,低头从床单上捡起两条腕带,他拿在手里反复摸了摸。
“子轲。”身后的人催促道。
“我出去找个人。”周子轲说。
身后的人问:“你到什么地方找人?你知道这条船有多大,船上有多少人?”
“现在这条船的电力供应完全中断了,发动机都停了,邮轮相当于是漂在海上,”那人继续劝道,“外面风浪正大,子轲——”
周子轲这时候抬起眼,他发现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在震。不同于身边人的紧张,周子轲是十分冷静的,他点点头:“那你说该怎么找?”
骆天天坐在皇家套房的沙发里,听林经理他们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骂。林经理说,这音乐节算是彻底砸了,眼下谁也联系不上梁丘云:“现在就要他一句话,我们股东的利益还有没有保障?”
骆天天闲闲的,膝盖搭在沙发扶手上,两只脚悬空了。他望着落地窗外的天,望那漆黑的云。他听见林经理骂道:“天天,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叫人把脑子撞傻了?”
窗外忽然有道光照进窗户。骆天天藏身在暗处,他眯着眼睛,看见风雨中一架巨大的直升机横亘在窗外,那道光落在他身上,接着一晃而过。
天上黑云压阵,隆隆的雷声蕴在风里。温心吓得面色苍白,还故作坚强,雷声一响,她本能就想往汤贞身边靠。
以前也是这样。在野外山里拍戏,无论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温心嘴上说着:“汤贞老师,我保护你——”最后却总是吓得直哭,被汤贞老师抱着,被全剧组的人笑话着。汤贞老师摸她的头发,边准备开工边安慰她:“知道了,温心保护我。”
雷声暂时停了,温心深呼吸,从汤贞老师身上抬起头来。哪怕生病时候,汤贞老师身上也暧和。温心发现汤贞老师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她循着汤贞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黑色的天,黑色的云,黑色的海。
“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温心头发上一沉,是老师在摸她的头发。温心听见汤贞的声音:“温心,你先回去,去看看祁禄怎么样了。”
温心一愣:“你呢?”
汤贞说:“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行,”温心立刻说,“我们一起回去。”
汤贞好像笑了:“你不怕打雷。”
温心说:“怕啊,所以我们一起回去!”
雨开始下大了。
温心把手遮在眼前:“汤贞老师,雨下大了,咱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今天就先回去吧——”
“听话,你先走。”汤贞说。
“不行,”温心不明白,“你跟我一块儿走才行。”
汤贞又笑了。
汤贞老师今天真是很开心的,一个下午,温心感觉他状态虽不是太好,却笑了很多次。温心问他想要什么,想玩什么,想吃什么。温心说:“汤贞老师,只要你想的,你说,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陪你到底。”
汤贞老师当时忍俊不禁,说:“不用赴汤蹈火,也不用陪我到底。”
汤贞老师的要求只有那么一点点,仿佛只要带他出来散散心,吃吃喝喝,看看天,看看海,他就已经很感激了。
温心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就最开心了。”
她知道她这么说,汤贞老师就又会笑的。汤贞嘴角扬起来,好像十分感动,领受了温心的心意。
“等以后汤贞老师的病全好了,我们再出来玩。”温心当时说。
甲板大幅度地倾斜过来,又被浪头推到一个高处。温心着急抓汤贞的胳膊,她扶住背后的座椅,说:“汤贞老师,我觉得我们真得走了!”
可汤贞还是对温心说,你先回去。
“这种天气,再不走就真要出事了!”
风涛声外,隐隐约约传来其它楼层游客们慌乱的哭喊。汤贞却异常平静,他身处距离风浪这么近的地方,这没有光明的天地,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有一个浪头打来,将汤贞吞没了。
“汤贞老师,我好害怕……”温心声音哆嗦着,她淋了雨,被风吹得全身冰冷。她感觉有浪涌上了甲板,不停溅在她的后背。
若搁到平时,温心这样示弱,汤贞大概早心软了。可今天的汤贞似乎铁了心,他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他像是有自己的地方要去了。所以只等温心受不了,自己离开。
世界浮沉颠倒,船板持续震动,粗砺的雨点敲打船舷,一股股激流从邮轮下的漩涡中奔将上来。浪花扑过了栏杆,冲刷在甲板地面上。
温心下午尽吃些汤贞老师没吃的甜点,吃得肚子饱胀,到这会儿,她脑中昏昏沉沉,想的都是,幸好我吃了这些。
汤贞老师到底还是心软了,因为温心死活不肯自己回去。她向来顺着汤贞,从着汤贞的意愿,连这种危急时刻,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勉强汤贞。她只是陪着他,陪到浑身被雨浇得湿透,冷得发抖,嘴巴因为不停讲话,吃了不少海水。那咸味刺激她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她忍了一阵,终还是没忍住,胃里一阵翻腾,全呕吐出来,呕出胃液了,她还是不肯走。
“温心啊。”温心听见耳边汤贞老师无奈的叹息,她知道汤贞老师舍不得她。汤贞老师从背后抱她,把她用力扶了起来。汤贞自己走路都不安稳,这会儿扶着温心,扶着身边的座椅、栏杆,硬是在这种天气,一步步把温心带回到安全的船舱里。
“汤贞老师……”温心遂了心愿了,她全身发冷,躺在汤贞老师找到的一张床上,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拉住汤贞的手,小声说,“我们明天再出来玩……后天再出来玩……今天就先不玩了……”
终于不再有雨落下。温心迷迷糊糊的,感觉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汤贞老师……”温心喃喃道。
汤贞老师的手凉凉的,像块玉。温心额头滚烫,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看到汤贞坐在床边,正在解外套。那是温心给祁禄买的外套,汤贞整一个下午都穿在身上,外套外面防水,里面一层保暖面料。汤贞把那件外套盖到温心身上,把她发冷的身体裹住。
温心嘴唇哆嗦,她听到汤贞老师说,温心,好好休息,明天记得去看医生。
温心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摇头:“你不要再出去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温心想从床上爬起来,她用手撑床:“你带我一起去,我跟着你……我保护你……”
汤贞又笑了。温心看到汤贞老师低下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温心仿佛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梦——汤贞老师好像从没有生过什么病似的,还伸过手来,捏她的脸蛋。“知道了,谢谢温心保护我。”她听到汤贞老师笑着说。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带我一起走。”
舱门打开,山呼海啸,狂风骤雨,迎面扑来。谁也不知是哪里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引得这片海上的现实世界支离破碎,颓然瓦解。
汤贞在一条黏稠的大河里走,雨水落在他身上,冲刷他满身仿佛洗不净的泥泞。这条沉重的河,汤贞一个人走了太久了,他双脚深陷在不见底的淤泥中,每一步都走得筋疲力尽。
越接近船舷,汤贞越觉得那天地间无边无尽的黑暗深处,有些东西是可以解救他的。那是什么,是真实抑或是幻觉。汤贞手触碰到满是雨水的栏杆,他在风雨中张口呼吸,手因为激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周身的大河在急速退后,那股在河底拽着他的力量被雨水击打得不成形状。
他踩上栏杆,低头望巨轮下翻涌的浪。栏杆勾住他的鞋底,汤贞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下去,先他一步滚进滔滔的海水中,被吞噬进海面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一束光照过来,紧接着光源摔落在地上。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汤贞反应迟钝,他光着的脚心刚蹬住栏杆,有人从背后钳住他的手臂,继而搂过腰把他抱住,拽离了船舷。
汤贞有点懵的,他手指刚刚还抓着栏杆,抓着他的希望,这会儿便一无所有了。他抬头看见一个人的侧脸。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个人在黑暗中喘息,双手紧紧抱着他,像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大河回来了,再度把世界裹挟住。雨落在那个年轻的肩膀上,汤贞脸靠着他的脖子。淤泥短暂地消褪了,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把汤贞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