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天,这已经是曹医生与周子轲的第五次“见面”了。关系进展得比过去七年所有的接触加起来还要密切。曹医生心里有数,周子轲是很不喜欢他的,对他这个人,包括他的职业都充满了敌意。在那座老宅里,周子轲见到曹医生,向来也是扭头便走,视他如瘟疫。
起初曹医生以为,自己作为他父亲的朋友、心理顾问、私人医生,是被这个男孩划分到“父亲”这个敌对阵营中去了。可随着对这个家庭逐渐的深入了解,曹医生发现问题远比父子之间的嫌隙来得更加麻烦。上至周子轲的父亲、姐姐、远的近的长辈亲人,下至陪伴周子轲长大的保父保姆、家庭教师、马场的帮佣……每个人在对曹医生倾吐属于他们自己的压力和烦恼时,都免不了要提到这个名字,“子轲”——所有人的烦恼里都有他的一份。
“别看我跟世友一块长大的,我也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周子轲的亲生姑母,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在一次家宴结束后不无惆怅地对曹医生讲,“弟媳当年生子轲的时候难产,我和我爱人飞过来陪夜,我们家里,姐妹弟兄,都来了,还有老人。我爸,他什么迷信都不相信,当时家里人已经慌了,请那个大师上山来,意思是求神仙别把这个孩子带走。我爸不相信这个,他自己拄着拐杖,穿着他那身行头,到世友这里来,他要自己来镇这个场面,不信凭他老祖宗的颜面留不下这么一个子孙。那时候世友都五十岁的人了,就子苑一个闺女,当着全家上下老小的面,他非说不要了,不要儿子了,大家伙可都是为着他家的香火来的,他愣是说把家传给子苑也很好。爸气得!上去就揍他,拿那个拐棍。世友从小叫我爸打到大,回回往死里打。当家那么多年,爸还是那么揍他。最后幸亏是,也不知道是弟媳舍不得世友再挨打了啊,还是天上的神佛老祖宗们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是让子轲平平安安降生了,哇得哭了一嗓子,爸那才终于停手。”
“世友其实有点怕子轲的。你别瞧他成天凶神恶煞,管那么大那么多的企业,成天外面人家里人提起他都怵他。他根本管不了子轲。也就跟我们横,他拿老婆,拿子轲这个儿子,一点办法没有。弟媳当时得病,想提前走,世友闹了一阵子脾气,最后不还是答应了。都以为他和没事似的,弟媳走了大半年,才发现他不大对劲,这不才把您请来了。”
周子轲的一位远房堂兄在兰庄一家度假村酒店担任客户服务部经理,周世友的一次寿宴上,他告诉曹医生,家里孙子辈的这么多,大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子轲:“小时候我们去大爷爷家过暑假,几十个孩子站在书房里,大爷爷把军功章拿出来,当着我们所有孩子的面,就叫子轲拿着了。后来听说子轲回了家,把军功章转手送给他家一个养马的,气得我大伯狠揍他一顿,回头大爷爷又把我大伯揍了一顿。”
上一辈人把这个孩子的降生视作列祖列宗的庇佑,是神佛对自己一生功绩的认可。下一辈人与这个孩子之间自然有无穷的距离。
用老管家吉叔的话来说——当年正是他找到曹医生,领着曹医生进了周家大宅的院门。“子轲从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难说是他自己天生性格孤僻,还是家里从上到下无形之中制造出这样的环境,让他与别的孩子没有多少交集。”
吉叔和曹医生见面的次数很频繁,多半是为了周世友,只有很少几次,吉叔对曹医生说起他自己的生活。他也有他的家庭,他自己的亲孙子正在青春期,很顽皮,然后他说起周子轲。
曹医生总结过,这个家族现如今大部分人在意着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祖上钦定且独一无二的继承者身份,少部分人放不下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有个把小儿子的平安和健康当作遗愿的母亲。而吉叔在这两个原因之外,还有他的第三个。吉叔称,子轲小的时候,跟他很亲近的,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吉叔带着子轲从小长大,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亲。这第三个原因正是“亲情”。
周子轲的姐姐周子苑向曹医生证实了这一点,周子苑称,吉叔是家里唯一一个可以把子轲叫回家吃年夜饭的人。“所以我觉得,子轲其实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人,他心里明白谁对他好,谁一直对他好。”
吉叔反复对曹医生讲,当年蕙兰走的时候:“我们再多想想就好了……那个时候家里没人想到子轲会一走了之。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周家祖上一辈还在世的老人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留下:“神仙佛祖老祖宗当年要把他带走,说不定就是为了你们以后着想,你不懂事,非要留,祖宗要给你教训。这个孩子长年累月不回家,在外头干了什么事,作奸犯科,叫人绑票撕票的,你全家可兜着去吧。”
曹医生在周家大宅待了七个春秋,这七年,方方面面与周子轲有关的传闻、印象,在曹医生脑海中不断碰撞,勉力融合,最终幻化成一个不真实的相互矛盾的形象。年纪轻轻,生就一个混世魔王。
可惜曹医生从来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周子轲本人。周子轲就好像知道所有人都在与曹医生谈论他一样,他总是离曹医生远远的——确实,从周子轲本人的角度来看,曹年这个心理医生的存在就像是一本恐怖犯罪小说的开始。
直到前几天,一位患者的监护人打了一个电话,把曹医生紧急请到了医院去。曹医生到了病房,看见他那位曾经红遍亚洲的病人再一次求死不得,昏迷在病床上。而在床边等候的人里,曹医生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看到周子轲身在其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子轲走进来,手里拿着刚被金护士长圈点过的一本汤贞的用药记录。他开门见山说:“我没想到他的医生也是你。”
这本恐怖犯罪小说仿佛进入了一个高潮部分,曹医生可以露出其“邪恶的本来面目”,宣布:“没错,我对你的一切早已经了如指掌!”
可事实是,曹医生只能请他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曹医生发觉自己对他本人是如此的一无所知:“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子轲。”
第一次“见面”,周子轲花了二十分钟,问了曹医生方方面面关于这家康复中心的问题,是否安全可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病人能不能接受得了,诸如此类。这些问题普通,又很不普通。每个刚刚有家人被送到康复中心的家属多半都要问这些问题。而这又很奇妙,这居然是周子轲问出的问题。
曹医生对他解释,这家康复中心和几家知名医院精神科都有合作,和自己的诊所合作时间也非常久了:“设施、器械都很完备,医护人员也非常专业,比把病人关在家里起码要安全得多。”
周子轲手里还拿着那本用药记录,他问了一句:“关在家里?”
曹医生看他。
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嘴唇干的,曹医生给他倒水他也不喝。“什么叫‘关在家里’?”周子轲耐着性子问。
周子轲对汤贞生活中的许多块面并不了解,从曹医生看来,他两个并不像是朋友,可奇怪的是,周子轲又掌握着许许多多只有陪在身边的护理人员才可能了解到的那种私密细节,譬如当曹医生拿出几种药品给他看的时候,周子轲一眼便认出其中有汤贞吃过的,睡前还要和其他几种药配合着一起吃。曹医生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他说是维生素。”
“你相信吗?”
周子轲放下手里的用药记录。“安眠药吧。”他伸手把那种药的包装盒拿到手里翻看。
周子轲喜欢自己琢磨事情。曹医生问:“你没见过包装盒?”
周子轲摇头:“他用一种透明药盒吃药。”
曹医生点头道:“很多患者都喜欢把包装丢弃掉。有的还喜欢拿一些日常的别的药物,掺在一块儿带在身边。”
周子轲说:“他也是这样。”
“汤贞吃这个药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
“睡得着吗。”曹医生问。
周子轲想了想,他摇头。“他不吃有时候也睡得着。”
曹医生愣了一会儿。曹医生想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能不能睡着的,他在什么情况下不吃药也睡得着。周子轲已经又拿起另外几种药盒自己看了,他翻着汤贞这么多年的用药记录,沿着上面的药名挨个开始比对。
周子轲时不时问曹医生几句,他把药盒一个个丢到一边,再不厌其烦拿起下一个,展开说明书来看。曹医生突然想起,周家一位老家庭教师曾告诉他,说周子轲小的时候喜欢玩汽车零件,喜欢机械类的玩具,家里人给他买过不少,有的还是国外的古董,非常名贵:“他喜欢把所有零件都拆开,铺开了,再自己对着大人都看不太懂的说明书,从头到尾拼起来。”
他喜欢研究、关注自己喜欢的东西。家庭教师说。不喜欢的,他一眼都不会去看。
曹医生瞧着周子轲手边那本汤贞的用药记录,这个东西对外行人来说,实在是像天书般乏味枯燥。
“别用你那双眼睛观察我。”周子轲突然说。
曹医生一怔。
片刻后曹医生觉得尴尬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子轲,待会儿要不要跟我去病房看看汤贞。”
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
曹医生说:“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还没——”
“他见了也只会让我走,”周子轲翻开下一张说明书,直截了当道,“算了吧。”
到傍晚的时候,曹医生走出办公室门,才知道康复中心外面围堵了许许多多媒体。电梯口一位负责开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刚才梁丘云来了:“梁丘云,那个很有名的演员,来看汤贞的!金护士长见了他,可惜他没上来,他说他下次再来。”
康复中心的院长给曹医生打电话,问周世友的公子是不是还在院里:“老曹,位子我都订好了,你问问他嘛,这里离他家那么远,餐厅他也吃不惯。”
周家的老管家吉叔和周子苑更是轮番联系他。曹医生告诉他们,子轲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从昨天忙到今天,估计是困了。等他醒了我就劝他回去。”
曹医生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得知了他的患者汤贞的那个叫梁丘云的搭档,晚上要开新闻发布会的事情。
曹医生早前从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处得知了不少关于梁丘云这个人物的事迹。是别人也就罢了,“梁丘云”,这些年,曹医生也听不少女患者提起过他。
周子轲在沙发上睡得沉,曹医生干脆关上门,熄了灯,不再打扰他。事实上从汤贞连夜转院,被送到康复中心来的那晚上起,周子轲就没再休息过了。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在病房里面陪了汤贞一夜,周子轲在病房外面守了一夜。许多夜班护士都瞧见了,周子轲在汤贞病房外面那道走廊的栏杆上坐着,就坐在上面,也不吭声。病房里熄了灯,所有人,就连当天傍晚刚投海出了事的汤贞都吃了药,睡着了,周子轲在病房外头漆黑的夜里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子轲有他自己琢磨的事情,有他自己关心的人。可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牵动背后无数的关系网。周家办公室一位董事打电话给曹医生,问子轲是不是还在康复中心:“他到底去干什么的,追星?”
夜里十点多,康复中心墙外发生了一阵骚乱。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遭到了围攻、辱骂,她情绪激动,跑上楼来看汤贞,她好像只是为了确保汤贞在康复中心里被好好照顾着,与世隔绝,没受到任何外部世界的影响。郭小莉与汤贞说了几句话,便借口回家照顾孩子,走了。她一走,汤贞情绪就不对了。值班护士给曹医生打电话,说汤贞一直问他们,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曹医生正往汤贞病房赶,迎面看见周子轲睡眼惺忪,从办公室里出来。周子轲身上衬衫睡得皱了,头发翘的。汤贞病房门口都是护士,他过去,她们全看他。周子轲弯腰靠近窗边,低头看病房里的汤贞。
曹医生坐在汤贞床边,再三和汤贞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不我现在给郭女士打个电话,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问问她,确认一下。”
汤贞缩着肩膀,他明显还是害怕曹医生的。一听要给郭小莉打电话,他愣愣的,摇头了。
汤贞在值班护士的监视下把药吃掉。曹医生问了他一些惯常的问题,头不头晕,身体哪里疼痛之类的,然后曹医生问他,今天写日记了没有。汤贞点点头,又摇头。
他案头的日记本是空的,上面只有一个日期,下面一整页没有字。
曹医生说:“没关系,慢慢来,什么时候有事情想记下来了,想梳理自己的想法,再写也不迟。”
周子轲坐在曹医生办公室里看电视晚间新闻,曹医生叫餐厅厨房弄点宵夜送上来,厨房以为是他要吃的,送上来一碗肉丝面。周子轲专注看电视,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屏幕里正慷慨陈词的梁丘云。
晚间新闻主持人称:“截至目前,已有共八十一位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及练习生陆续发表声明,希望与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解除合约——”
“子轲,”曹医生犹豫着,把那碗面给他端过去,“你要不要吃两口?吃完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休息。”
他本以为周子轲理都不会理他。可周子轲看了眼前的面条一眼,还真的伸手接过去了。仔细想想,他确实一整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曹医生把筷子也递给他,周子轲一边抬头继续看电视上梁丘云退出mattias并与亚星娱乐决裂的新闻,一边用筷子搅了面上的肉丝,他一碗面条吃得狼吞虎咽,一点不像吉叔和苗婶口中那个挑食得不得了的小公子了。
新闻播完了,周子轲一碗面条吃下去一大半,他把面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车钥匙,像要走了。他和曹医生说了句“谢谢”,不知道是谢他的沙发,还是谢这碗面条。曹医生追在他后面,看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跟在值班护士身后,不知道他同值班护士说了什么,值班护士居然打开了汤贞的病房门,放他进去了。
盛夏夜,酷暑天,汤贞还是裹着被子睡觉的,他侧躺着,全身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热乎乎的脸在外面。周子轲当着值班护士的面,蹲在床跟前,他伸手摸了汤贞的脸,把汤贞脖子里汗湿了的长发一根根、一缕缕往耳后理顺了。他的手兴许比汤贞的脸还要热,因为汤贞在睡梦里动了脖子,不自觉把脸蛋贴到周子轲手心里去了。
也许周子轲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走的,他那只手顿住了,这么贴在汤贞脸上。值班护士很为难,看见曹医生站在门外面。
隔天早上,曹医生到康复中心来之前,在报刊亭买了份报纸。报纸用两个版面登了一组连环漫画,节选自一本受众群体为六岁以下儿童的彩图绘本。
“matty是一只新生好动的小精灵,生活在广袤无垠的宇宙星河之中……”
绘本中,这只叫做matty的小精灵,外形如同一只透明的单细胞生物,它睁着两只大眼睛,浮在宇宙中,在游历了诸如小人国星球、毛线团星球、长胡子星球、红珊瑚星球等各式各样的星球后,matty生出了双手,生出了双脚,拥有了自己完整的身体,他还找到了许许多多的伙伴,以及一艘以matty的名字mattias命名的宇宙飞船。
“这本叫做《飞吧,matty》的儿童绘本,正是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十年前给旗下未出道组合命名时的灵感来源……”
报纸上刊登的大都是关于mattias解散,亚星娱乐面临破产危机的新闻。曹医生到了康复中心,先借口郭小莉昨晚状况不佳的事,把一直待在康复中心餐厅强撑着的温心劝走了。接着他回自己办公室,遇到刚下班的夜班护士。护士告诉他,周子轲昨天在特护病房里待到半夜才走,开车出院的时候差点撞了墙外的记者:“然后一大早又来了。”
曹医生见到周子轲,发觉他身上衣服也没换,还是昨天那个模样。不知道他昨晚回去是干什么去了。这实在是个不听话的,叫人操心的年轻人。周子轲坐在曹医生办公室里,看他买来的这份报纸。曹医生端咖啡过去的时候,发现周子轲正在看那张《飞吧,matty》。
报纸另有一版,登着记者挖出的汤贞过去几年工作日程表,以及在某家医院看病的病历。周子轲问曹医生,这病历是真是假。曹医生感到自己被他信任。曹医生说,具体的真假不好判断,不过汤贞服药这么多年,副作用很大,身体条件是被拖累得很差了:“他需要慢慢治疗,好好的休养。”
周子轲听了,也不说话了。
曹医生中途去看了汤贞一次,他听说有记者伪装成患者家属,潜入康复中心,拍到了在花园里和其他病人一起散步的汤贞的照片。安保中心正在制订新的搜查规则。曹医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周子轲把报纸搁到一边,周子轲问:“汤贞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这才第二天,他就受不了了,开始心急了。
曹医生说,这要看他恢复的情况怎么样。
“他能恢复成什么样。”
“不敢保证。”
“等他出院了,他还会去寻死吗。”
“不能保证。”
周子轲纳闷了:“那你们能保证什么。”
曹医生说,保证他精神状态的平稳,不会加重,尽量恢复成出院后只要坚持吃药,就可以维持正常生活的水平。
“就不能痊愈吗?”周子轲问。
曹医生说,恐怕是不能。
周子轲静静瞧着他。
“你不是成天找人聊天吗,”周子轲又问,“汤贞没和你聊过他有什么,心事,烦恼。”
曹医生说,心理咨询只是一种手段,汤贞这个患者在转到他手上的时候,心理咨询就已经不具备太大的效果了。
“他没找你聊过。”周子轲说。
曹医生坦白讲,汤贞这个患者跟他说的话加起来每天都不到十句:“他至今都很怕我,不愿意见到我。”
“为什么。”
“很多病人都会这样,他们心理状态比较复杂,”曹医生给周子轲讲,“有时候,他们感觉治疗没什么用,不愿意见医生。也有的时候,他们心里明白治疗是有用的,所以更不愿意见医生。”
周子轲盯着曹医生的脸,认真听着。但看他那样子,是不大能理解曹医生最后那句话的。
曹医生问,子轲,你在想什么。
周子轲向后倚靠了,他衣领皱皱巴巴的,坐在他昨天刚睡过的这张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曹医生感觉他就好像无家可归,也没什么人肯照顾他,一个邋遢小子,怪可怜的。
“怎么就是不愿意活呢,”周子轲说,“一个两个的……”
“子轲,你想要什么?”
“什么想要什么。”
曹医生说:“你说出来,试一试。你想要什么?”
周子轲第五次要求和曹医生“见面”,他把汤贞监护人一家全接到康复中心来了。曹医生还没赶到办公室,远远的就听到汤贞的病房里传出女孩儿的哭声。
周子轲一见曹医生,便说:“半个月后,我要接汤贞出院。”
曹医生愣了:“什么?”
周子轲一双眼睛望着他,郑重其事道:“曹大夫,你把他治好了。”
曹年一个体体面面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往日里讲话总是柔声细气。向来是别人怀揣着苦恼来求他,他何曾对他人露怯啊。
他在电话里对吉叔讲:“我是希望他,不要总是不信任家里人。他如今难得是遇到了些困难,只要他开口,无论什么要求,家里人都会尽力帮他,慢慢化解中间的嫌隙,好把他一点点拉回到家庭里面来。我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他对我这么要求啊!”
吉叔着急问:“那治得好吗?”
“吉叔!你也是有学问的人,”曹医生无奈道,“精神疾病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人力再大,不可能违背科学啊!”
“那尽力治吧!”吉叔苦口婆心道。
周子轲听见郭小莉在走廊上接电话。
“毛总……你别这样,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你先等等我,我这就去公司,我们一起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你等我一下!”
囡囡坐在病床边吃水果盒子,她刚刚哭得抽噎,这会儿眼眶里还含着泪珠,汤贞把盒子里的蜜瓜条一个个挑给她,郭小莉蹲到了囡囡面前,对她讲:“一会儿祁禄哥哥过来接你和温心姐姐回家。你继续陪阿贞在这里玩,要哄阿贞开心,知道吗。”
郭小莉边说,边攥身旁汤贞的手。囡囡对她郑重点头。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自己一人踩着雨后的积水跑到了停车场,等到了车边,才想起车钥匙不是在她身上的。周子轲在后头远远地走,望见郭小莉回头看到他时惊讶的表情。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是燃烧殆尽的金橘色。周子轲弯下腰,一上车,郭小莉就从副驾驶伸过手来,她把周子轲衣领子拽过去,完全不容拒绝地,把周子轲衬衫领口一条两条的褶全给他捋平了,两边领子折得板板正正的。
“也像个样子!”郭小莉说。
周子轲发动了车子。
他们这辆车从康复中心大门出去,沿着郊外的公路驶往城区,后面浩浩荡荡,追了无数辆的媒体车队。郭小莉一面怪周子轲油门踩得太猛,一面又抱怨这辆车跑了这么多年,早该换了,跑都跑不起来。中途林经理好死不死,打电话给郭小莉,郭小莉打开车窗,对电话里面就是一通臭骂。她骂完林经理,又骂李经理,然后又隔空骂起了梁丘云,最后她说:“你啊你啊,林经理,你也不知道拦着毛总,这不是往梁丘云挖好的坑里面跳吗?这时候把公司卖了,岂不是白送给他?”
“不行!不能卖!不管有没有主意,主意是人想出来的,我说不能卖,你们谁敢卖??”
已经是下班时间,周子轲停了车,看郭小莉一路飞跑进亚星娱乐大楼。周子轲无处可去,在夕阳下抬了头,望眼前这栋他至今仍觉得陌生,六年来,也几乎没进去过几次的建筑。
停车场篱笆外面,无数蹲点记者的镜头横在上面,他们鬼喊鬼叫:“子轲!子轲!!”
“子轲,你准备同亚星娱乐解约了吗??你和肖扬他们和队友们商量过了吗??”
“子轲,你在音乐节上对汤贞几次伸出援手,是不是真的尽释前嫌了??你对梁丘云昨天记者会上的声明有什么看法吗?你同情汤贞的遭遇吗??”
“子轲,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康复中心,是为了汤贞去的吗?你是去陪汤贞的吗??子轲,子轲!!”
……
走进亚星娱乐大楼,从进门起地板上就是一片狼藉,各种标头文件散落一地,废旧纸张到处都是,还时不时有些倾洒的茶渍,也没有清洁工人来打扫。工作人员们来来往往,对这糟透了的环境熟视无睹。反倒是周子轲走进门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看到他,满脸的惊讶。
前台还有两个没下班的年轻女孩,她们收拾完桌面,正背了包要走,见到周子轲,她们一下子退回去了:“子子子轲……”
“周子轲来了?他在哪里?”
周子轲穿过一楼中庭的时候,听到楼上四处是嗡嗡的小声议论。
“估计来找郭姐解约的吧。”
“我的妈,我的妈,真是他……他亲自来解约??”
“kaiser也要一个个来解约了吧,队长要是走了,估计肖扬想撑也撑不住。”
“撑不撑得住的,也就这几天了。你们简历都打完了吗?帮我也改一份啊!”
“有什么都不如有个好爹,公司没了,人家什么事没有,我还得出去找工作——”
陆陆续续,人走的走,散的散,周子轲是上楼梯,别人是下楼梯。不少女员工路过他,用激动又欣喜的目光瞅他,悄悄伸手同他打招呼。也有略显紧张的男员工,说着“子轲,你好”,还展示自己的工牌,介绍自己的姓名。周子轲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身边过去。
很快便人去楼空。
顶层一间会议室反而正热闹。亚星几位董事争吵得是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
林经理手点着桌面,对郭小莉道:“小莉,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错,你不要光指责我们,你难道就没有错吗?”
李经理在旁边补充道:“我们很早以前就在劝你了,你从来都不听。今年年初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了,汤贞在外面沦为笑柄,出去参加个商演,跑调跑成那个样子,被多少电视节目拿着演出片段来嘲笑。当时我就说,这还像什么偶像,你要么从此把他往搞笑艺人的路子上培养,要么就回家关门别让他出来了,对公司影响很不好!你不听,你还非要他继续出去演,你看今天多少电视台又把这段拿出来了,当成我们压榨汤贞把汤贞逼疯了还赶上台去演出的证据!!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李经理,”郭小莉点了点头,忍耐着火气,说,“当时是谁每天给我打电话,不停催,不停催,催着阿贞去履行演出合同的——”
李经理说:“当时谁知道他病那么重啊?也出奇了,一个月前还好好的,节目上表现也不错,都以为他好了,才给他签了那些演出,结果呢,签完翻脸就说病情恶化了??那合同怎么办,总得有人去履行啊!”
郭小莉说:“所以你也承认是你们催着阿贞去演出的。”
“他自己当时可是也想去的!”李经理说。
“对,阿贞想去,”郭小莉说,“阿贞向来负责,对公司负责,对歌迷负责,对合作单位也负责——”
“但是当他演了两次以后,”李经理讲,“发现演不了了,没那个能力演了,他就不应该再继续演了!也不看看在外面给公司造成多坏的影响!”
郭小莉双手盘在胸前,她在旁边听着,听着李经理说。
“就为了顺着他,依着他,让他一次次出去丢人现眼,他出去演了那么多回,有他妈一次没出岔子的吗?他到底是演给谁看的,他听不出来自己当时唱歌已经找不着调了吗?但凡他还有点羞耻心——”
“李经理,”郭小莉说,“所以你以为他不想演好,你以为汤贞一遍遍坚持着上台演出,全是为了自取其辱?”
“那他还能——”
“因为他知道有观众在等他。”郭小莉说。
林经理在旁边突然开始对李经理使眼色。
“因为他知道还有观众想看到他,”郭小莉对李经理讲,“他每一次上台前都相信自己今天服了药就可以表现好,他相信自己好好准备了应该可以表现好。是啊,一次次的失败了。但只要还有人愿意看他,还有人相信他汤贞能演,能唱,下一次他就还是愿意上台,他可以付出一切,就为了能有一次好的完美的演出,这些你能明白吗?”
李经理瞧着林经理那表情,他说:“我能,我能明白——”
“不,你不明白,”郭小莉说,“说得轻巧,演上两次,演不好,回家去吧,别出来现眼了。对像汤贞这样的艺人来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好意思说丢人现眼,就你知道丢人,你们坐办公室里都知道丢人,难道汤贞站在台上,那么多人在底下笑他嘘他,他自己不觉得丢人?他自己不难受吗?他还不想放弃,我难道逼他去放弃?他还想自救,他不怕丢人,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唱好,我难道不救他,我难道还把他哄下台,不给他最后的机会吗?”
“但是小莉你明知道他那时候已经不行——”
“我不知道。”郭小莉低声道。
她嘴唇颤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了,还压抑着。郭小莉说:“我告诉你,林经理,李经理。没有汤贞,没有我郭小莉的今天,也没有你们的今天!汤贞不行?台下做不到的上了台他全可以做到!他本来是可以做到的……他本来可以,一步步靠着舞台,恢复起来,找回自信,让病情稳定下来。到底是谁毁了他啊?”
“小莉,”林经理和李经理一头是汗,这时候谭副总在旁边伸出手,“小莉,小莉啊,先别激动。”
“还都说是我把汤贞毁了,我把汤贞毁了,”郭小莉伸手指自己胸口,看林李二人,“那些狗日的制作单位,狗日的乐队,狗日的班子,那些丧尽天良的媒体、电视台……回过头来说是我把汤贞毁了??”
谭副总走过来,双手去扶郭小莉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里:“小莉啊,你先坐下,先坐下。”
李经理想了想,去倒了杯水过来。
郭小莉伸手给他打翻了。
一杯温水,从李经理头上一直浇到了脚上。
郭小莉看他:“你再提让汤贞解约——”
“可是小莉,”李经理抹去一脸水,他的情绪也上来了,“如今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不卖公司,好吧,我们砸锅卖铁,就是去卖血,把窟窿都填上,那接下来呢?捧着汤贞就是个烫手山芋,现在所有人都在骂我们,逼着我们和汤贞解约,就好像解约了汤贞就能好了,就什么病都没有,万事大吉了,不解约我们就是继续坑他害他逼死他。那我们怎么办,非要留下他,我们要怎么度过这个难关,你说怎么办吧?”
郭小莉颤抖地深呼吸。
“你说让他去演出。是啊,你说这个我承认,汤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有他汤贞,没有亚星娱乐的今天,没有我李弘临的今天。但是现在咱们就这个处境,梁丘云和陈乐山卯足了劲儿要弄死咱们,来势汹汹,挡得住吗?就算这一次挡住了,下次呢,你说汤贞喜欢演出,喜欢舞台,但他就算以后上了台,就凭咱们,能保得住他吗?当时为什么那些制作单位那些电视台一遍遍地敢那么干,敢当众羞辱他,你难道还不明白?”
郭小莉突然把眼睛抬起来了。
李经理被她看得立刻住了嘴。
郭小莉从椅子上起来,她朝李经理过去,两只手死死抓住李经理的西装领口。
“小莉,小莉!”李经理喊道。
林经理和谭副总从旁边过来,使劲儿把郭小莉和李经理分开。就听郭小莉说:“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你们还和梁丘云串通……”
李经理也是欲哭无泪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郭小莉对他吼道。
“我不是人!”李经理立刻说,“我不是人!!小莉,我现在说我不是人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当口,会议室门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毛成瑞扶着门框进来。
郭小莉几乎是瘫在椅子里的,她满脸是泪。
就在今天下午,毛成瑞两个秘书已经全部交了辞呈走了。林经理赶紧搬了椅子,把毛成瑞扶进来。
“我已经给万邦娱乐集团的陈总,递去了信了,”毛总坐下便说,他声音也是隐隐的发颤,“他们那边,从很久以前就在接触我们,相信在座的同僚也都心中有数。”
林经理和李经理低着头,挪开视线,也不看其他人。
“陈总能给出什么价格,我们左右不了,”毛成瑞说到这里,一顿,“原本呢,还有其他几家机构,几位老板,也在联系我们。但是今天下午,你们也看到了,哦,小莉不在。”
“怎么了。”郭小莉喃喃道。
毛成瑞说:“与mattias还有合同的六家代言商,联合起来,请了一个律师团,请了很有名的大律师,要与我们打官司。”
郭小莉眼睛睁大了,就听毛成瑞说:“刚刚我又接到电话,其他解约的艺人啊代言商们也有类似想法,也要联合起来,请律师团。”
“现在肯接手我们公司的,就只有万邦娱乐的陈老板了。”
郭小莉说:“毛总,我们难道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办法……我们借钱,我们可以求他们换代言人——”
毛成瑞摇了头。
“一个并购案,一拖半年一年的,足够把我们彻底拖垮,不要再浪费更多的资金进去了。”
“他们毁掉了我的公司,”毛成瑞抬起手来,“能保,再难的时候我也一定要保住。但现在我已经保不住了。”
“还有啊,小莉,”毛成瑞突然指明,和郭小莉一对一说话,“如果公司卖掉了,你要舍得汤贞。”
郭小莉看着他。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汤贞是生长在台上的那种人,离开了舞台,他就会枯死。”
“可是现在,我们给不了他舞台了。梁丘云这个人,不仅要动摇我们的根基,他是要把根全都刨出来,还要把生存的土壤烧成一片焦土,”毛成瑞看着郭小莉,“我们只有一片焦土了。”
郭小莉嘴唇哆嗦着:“毛总……”
毛成瑞笑了笑,对她摇头,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