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的朋友们叫他假期去滑雪。周子轲听见“雪”这个字,脑海中如同条件反射,回想起昨夜在艾文涛家昏昏欲睡时那忘记关掉的电视机画面——
“阿贞,天这么冷,风雪这么大,穿这么少拍戏吗?”
汤贞双手抱着自己肩膀,他穿了件古时候的袍子,头戴玉冠,长发披肩,显得人瘦且单薄。娱乐新闻的记者一直问,汤贞抬头对镜头笑了笑,没回答,剧组的人围着他,化妆组正抓紧时间给汤贞一对冻得通红的耳朵扑白色的粉。
我没记错吧,是十五岁和妈妈分开了吧。
对。汤贞点头。是十五岁。
周子轲开着他的车,在冬日的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游走。沿路时不时有些公交车站,周子轲余光瞥见那些广告牌,过去几年他对周身的环境毫不关心,等到留意的时候才发现这城市里处处都有汤贞。
他把车驶入中心城区,地铁三号线的出口涌出大量年轻的女学生。周子轲看到她们举的旗子,拿的小手幅,她们背的包,手里拿的袋子,全是汤贞的照片和名字。
她们的目的地,就在地铁出口不远处:中国亚星娱乐公司。
周子轲把车驶入亚星娱乐的停车场,下了车。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亚星娱乐楼下人潮涌动。
周子轲从车后座拿了顶棒球帽扣在头上。他从兜里摸零钱。在看到“亚星娱乐春季开放日”的广告招牌,和招牌上汤贞率领着几十艺人拍摄的巨幅照片后,周子轲随着人流走进一个闸口。
前前后后全是些女学生、女白领,她们小小的身躯饱含能量,气候是冷的,她们追逐偶像的心却滚烫。周子轲身处其中,穿着件棒球夹克,身材高大,像个异类。人人好奇地看他,仰望他,窃窃私语,连售票的大姐姐看见周子轲帽檐底下的一张脸也意外了。
“你……是新来的练习生吗?”大姐姐问,她目不转睛盯了周子轲的脸,害羞笑道,“练习生不用买票,你们不走这个门——”
周子轲没听清楚,他低头把机器吐出的票揣进兜里,沿着向下的楼梯走进了人流。
下午五点钟,亚星地下不少房间都空了,大批年轻的练习生后辈聚集到三号练习室——这是开放日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地方,门上挂了mattias的牌子。
汤贞穿了一双白色的板鞋,一只裤腿挽到了小腿上,一只落下去了,他没注意到。舞蹈老师拍着手,打着节拍,时不时强调一些动作。汤贞站在队伍的后排,神情专注,和后辈们一同练舞。他明显动作已经很熟练了,有的小动作偷懒,轻轻划过,还不如同一排另一个脚腕上有红绳的小男孩做得更标准更卖力些。汤贞时不时看他,汤贞在笑。
站在汤贞前面的一个男孩子则穿着长裤、高领紧身上衣,戴了手套,留着个女孩头。舞跳到一半,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他走出队伍,靠在角落的饮水机边,小心翼翼撑了地板,坐到地上。
曲子一结束,一屋子卖命练舞的男孩子都累趴下了,舞蹈老师喊:“不许坐,不许坐!都站起来,外面歌迷们都看着你们呢,站直了,拉伸一下自己的腿!”
留着女孩头的男孩子站起来了,他来到汤贞身边。汤贞被更多年纪更小的练习生包围着,他们有的才十岁出头,身材矮小,争先恐后和汤贞说话,用或崇拜或依赖的眼神看他。留着女孩头的男孩从后面突然抱住了汤贞的腰,他把脸紧紧贴到汤贞背上,是要从这群小毛孩手里把汤贞抢回去了。
周子轲听到周围低低的议论声。
“天天怎么了?他心情不好吗?”
“天天是谁。”
“是汤汤的弟弟。去年刚刚出道了。”
“我不喜欢他,他化妆以后和汤汤也太像了,就是在有意模仿。”
“可是他们关系很好。”
舞蹈老师拍手道:“起来,起来,今天最后一遍了。都打起精神来!这个月表现好的,被郭姐相中了的,mattias全国巡演开场秀就有你的一份。下个月汤贞老师还要带你们全体到新春晚会的舞台上露脸,那是全国十四亿观众都有可能看到你的现场直播,到时候表现不好,丢的是公司和你们汤贞老师的脸——”
有孩子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道?”
舞蹈老师高声道:“只要尽你自己最大的努力,你就不会后悔!”
周子轲在人群中,看见汤贞和那个叫天天的男孩子在一起。汤贞好像一点不介意同性之间类似的触碰,后辈紧抱着他,他也没有不自在。汤贞伸手搂过了天天,揉天天的头发,像安慰一只小动物。
汤贞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只是笑的时候周子轲总看着他。周子轲意识到自己总在看他了。
天天撒娇了一会儿,终于是露出点笑模样。汤贞弯腰把滑下去的另一边裤腿再挽起来,他回到孩子们的队伍里,回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汤贞跟上了音乐的节拍,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玩一样地唱歌跳舞。周子轲瞧着汤贞汗湿的发尾一翘一翘的,汤贞有他自己开心的事情要做,和周子轲不一样。汤贞和周子轲是不一样的。
五点半的时候,为时一天的亚星参观日就将结束。末尾还有半个小时的感谢会。
汤贞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会场比地下冷,他也穿了件厚点的外套。全场等待的粉丝都在欢呼他的名字,只欢呼他一个人的名字。汤贞没上台,他带着其他艺人和练习生们走进观众席,和歌迷粉丝们鞠躬致谢。
周子轲从后门绕进感谢会的会场。他也不到下面座位里坐,就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高处。
汤贞一抬起头便看见他了。
汤贞这一天都在笑,训练时在笑,见歌迷时在笑,周子轲隔着玻璃看他,他就没有一刻是不笑的,可这会儿汤贞与周子轲四目相对,他脸上的开心表情消失了,他把笑给忘了。
就这么一秒的恍惚,歌迷中惊起一阵呼声。汤贞迟迟回过神来,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项链上挂的墨镜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台阶下面去了,他光顾着走神,险些一脚踩上去。
歌迷和工作人员争抢着要帮汤贞捡他的墨镜。“没关系,没关系。”汤贞急忙道。会场里冷,冷得汤贞耳朵根有点发红,他自己把摔坏了的墨镜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装进口袋里。
他没敢再抬头。
艾文涛在他爸公司忙了一天,到夜里才有时间去嘉兰天地找周子轲吃饭。
“哥们儿你今儿干嘛去了!我听说有人在亚星娱乐楼下看见你车了?”
周子轲正盯着沙发边的插花瓶出神,那一簇簇青绿的花草,众星捧月托着一株摇摇欲坠的山茶。
周子轲身上有酒味,艾文涛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置装顾问带了一批人过来,人人手里拿着盒子。
“有看着像的吗?”顾问半跪半蹲在周子轲面前,把那些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架架墨镜来。
艾文涛从旁边瞧这架势:“干嘛,你买墨镜啊?”
置装顾问告诉他:“子轲不小心把人家的墨镜给弄坏了。”
顾问又问,要不要在包装里随送对方一些小礼物。
“写一张道歉的卡片?下个月就过年了,贺年卡也很好。”
艾文涛感到非常不解。
“不是,你把谁墨镜弄坏了?”艾文涛纳闷道,瞅周子轲。
周子轲还在瞥身边那插花。他伸手过去,把正中长长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抽出来了。那花朵层层叠瓣,饱满,动人,纯白无暇。
汤贞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湿透的刘海向上捋,露出了洁白的额头。参观日的隔天,汤贞一大早又来公司练习新春晚会的节目,他抬头看了眼前的周子轲。
“你……怎么又过来了?”
亚星娱乐艺人练习室建在地下一层,房间与走廊之间墙壁透明。在这样一个地方,很难隐藏住什么秘密。
汤贞站在消防箱的阴影里。他不知道有没有后辈发现他们。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相互之间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在短短时间里,在各种有人的没人的场合。有几次汤贞发现了他,也发现周子轲正注意自己。他记得我吗?汤贞并不清楚。
他们不认识,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在《梁祝》后台握手那次,周子轲更是连句客套话都没对汤贞说过。仔细回想,竟然是汤贞第一次认错人的时候交流得最多。
周子轲还戴着他昨天那顶棒球帽,眼睛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他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到汤贞面前。
汤贞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汤贞问。
周子轲的目光越出了帽檐,就在汤贞脸上看着。“你拆开看看。”他说。他终于开口了。
汤贞向来不收歌迷的礼物。
他脑子里没有头绪,低头很快拆开了包装。
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盒盖打开,正中央一支嵌进去的墨镜,还有一支被固定在墨镜旁的白色山茶花。
“这……”
“给你的。”周子轲道。
汤贞抬头看他。
“我看你昨天把墨镜摔了。”周子轲说。
周子轲就看着汤贞面上没什么反应,耳朵却慢慢红起来。
汤贞把墨镜的盒盖盖回去,道:“谢谢你,这个挺贵吧。”
“不贵。”周子轲说。
汤贞说:“墨镜是我自己摔的,和你没有关系的。”
周子轲看着他。
汤贞顿了顿,又诚恳道:“我跟你不太熟,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周子轲突然问。
“我认……我知道你是谁,”汤贞忙道,“之前在《梁祝》后台……”
“我不是指那一天。”周子轲说。
汤贞一愣。
“最一开始……我把你当成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汤贞想起周子轲那一日清晨那双睡不醒的眼睛,对送到嘴边的温度计的抗拒,还有一声不吭对汤贞的爱答不理。仔细回想起来,那一天汤贞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汤贞抓住机会道歉。
汤贞这人也奇怪,他拆了包装纸,那纸叠得那么复杂,他立刻就能原样包回去,过目不忘似的。
“汤贞老师?你们谁看见汤贞老师了!”
“他刚刚不知道被谁叫出去了,你到后面去找找吧。”
……
汤贞听到有后辈在叫他了。
“我、我要走了。”汤贞急忙压低了声音,他把礼物包回原样,塞回到周子轲手里。汤贞想了想,又对周子轲道:“今天不是参观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你还是快出去吧,这里经常有工作人员检查。”
周子轲站在消防箱后面,眼看着汤贞走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他就被巡查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问他要练习生证件,周子轲瞪人家,人家也瞪他。周子轲拿不出来,他离开地下练习室的时候,那把他放进去了的大姐姐惊讶道:“你不是我们公司的练习生?”
周子轲在深冬的阳光下走进停车场,刚解锁了车子,那大姐姐从后面追过来,手里拿了一张纸:“诶,诶!这位弟弟!你要是想加入——”
纸拿过来,是一张表格。周子轲低头看了一眼。那姐姐本来还热情地打算介绍什么,瞧见周子轲开的是辆阿斯顿马丁,她的笑容顿了一下。
周子轲晚上依旧开车去酒吧。汤贞还他礼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汤贞小声嘱咐他,快离开,汤贞不知道在慌什么,好像怕人看见了。艾文涛在停车场等着,隔着车前玻璃,艾文涛一眼瞧见放在周子轲副驾驶座上那个礼物,包装纸开了条缝,明显被人拆过。
“怎么回事,你不是拿着送人吗。”艾文涛问。
酒吧老板拿了支32年的苏格兰威士忌亲自给周子轲倒上。周子轲拿过杯子来,冰块和玻璃杯碰撞。
“不是,什么情况啊?”从昨晚开始艾文涛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要。”周子轲说了这么一句。
艾文涛意识到这事儿复杂了。特别是连着两天,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有人瞧见周子轲的车停在亚星娱乐的停车场。车牌号没错,就是周子轲的车。
周子轲怎么会突然去亚星娱乐的。
“你到底想送给谁啊?”艾文涛小声打听,“亚星的?”
周子轲抬起眼睛瞅他。
艾文涛“啧”了一声,不敢置信:“跟我你还见外?”
周子轲继续喝酒。
艾文涛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点,推心置腹讲:“哥们儿,别的,别的兴许你比我懂。但是亚星娱乐——我跟你讲,就那些大明星小明星男明星女明星的事,你找我啊!哥们儿门儿清,门路多着呢——”
周子轲又看他。
“快,说说,谁啊,”艾文涛就想听这稀罕事,“谁不要你礼物?”
周子轲说:“你有什么门路。”
艾文涛大手一拍胸膛,一个大拇指举起来:“你今儿告诉我是谁,明天我就把人叫出来陪你吃饭,信不信?”
此后一星期,艾文涛都没再见着周子轲的面。兄弟朋友想叫周子轲出去玩,也一概没叫出来。有人在亚星娱乐门口再次瞧见了周子轲的车:“我在对面等人,看见他车在楼下开过去好几个来回,他干嘛呢,练车呢?”
艾文涛不许他们瞎打听,但有些消息传得实在快。艾文涛前脚刚托人约汤贞出来吃饭,后脚方圆十里一大圈子的人就呼啦啦都知道了。
“不不不,”艾文涛解释道,“我吧!我有一个朋友——”
“装,接着装,”朋友在夜场握着台球杆,嘬了两口烟,“那天看片儿数你唧唧歪歪屁话最多,回头自己又偷偷摸摸惦记上了。”
艾文涛百口莫辩,他反正目标明确:“那你们谁认识汤贞吧?”
不认识。不认识。一问这个,全都摇头,还好心好意劝他:“约不出来。能约还轮的着你。放弃吧小涛儿。”
艾文涛不信这个邪。一个星期找遍各种人,愣是还真就全部碰了钉子。几乎每个人都告诉他,约别人好说,汤贞是不可能的:“他现在什么身份你不看看,关键是,人家后头有人。”
还有人说:“约汤贞多麻烦,直接上‘不夜天’啊!”
听说艾文涛没把人约出来,周子轲也不意外。艾文涛一个劲儿道歉,周子轲把艾文涛的酒杯拿过来,酒保夹了两个冰块进去。周子轲拿了瓶新开的酒,倒上。酒杯底轻轻一声,搁到艾文涛跟前。
艾文涛震惊了:“这……我没帮上忙啊!”
“吉叔这两天找你了吗。”周子轲说。
“没有啊。”艾文涛道。
“见了他你把嘴闭上。”周子轲说。
艾文涛立刻举杯一口喝下保证酒,嘴里鼓鼓囊囊含了两个冰块,他把嘴紧紧闭上了。
周子轲没怎么喝酒,反而还吃了点东西。他的咀嚼片又吃完了,车还没开到药店,周子轲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想都没想就打了转向。车拐进去,前方不远,又是中国亚星娱乐公司的大楼了。
周子轲最近这段时间常在亚星娱乐楼下过,四处走走,逛逛。他不是有意要过来的,只是放假了无所事事。
有时他会在亚星门口看到汤贞,有时看不到。据亚星娱乐对面文化商店的店员讲,最近这边蹲点的歌迷非常多:“汤贞老师平时工作忙就不大过来。最近和公司的几十个练习生突击准备新春晚会节目,每天起码会来一趟。”
想起汤贞这个人来,周子轲心里仍是有一种奇异感。他总觉得这就是到他嘴边的一颗荔枝,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壳裂开了,露出一条雪白的缝。周子轲看到了,闻到了,可等好不容易他想张嘴了,又一直吃不到。
汤贞有时是自己从亚星出来的,身边跟几个助理。有时是一群小男孩围着他,或搂或抱或牵他的手,汤贞也不避。
还有时候,汤贞是和一个周子轲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一同出来的。那男的不像是亚星娱乐的练习生,他块头大,个子高,肤色也更深一些。
汤贞和他站一块儿,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那男的还动辄握住汤贞的手往口袋里放,大概冬天更保暖一些。
周子轲坐在车里都能听见车窗外那些女孩子捂着嘴的尖叫声。他一转头,正好瞧见亚星文化商店在更换橱窗里的立牌——“mattias”,原来是搭档工作的同事。
整整一星期了,周子轲每天从亚星娱乐门口路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几次。汤贞十有八九没发现他,偶有一两次注意到他在,汤贞那双眼睛睁大了,有点意外,有点惊讶,到头了又有躲避。不知道是不是周子轲的错觉,他总觉得汤贞有几次目光朝他这边望过来,是想要看见他的。
周子轲也再一次被那位亚星娱乐的大姐姐抓住了。“小兄弟,我看你的车每天都从这里过……是不是想到我们公司来啊?上次给你的表格看了吗?家长同意吗?你可以来试试,我们这里不收钱的!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包吃住!不合适随时可以走的!”
夜里十一点多,周子轲还蹲在亚星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艾文涛每天跟着他爸忙得团团乱转,也没多少时间来骚扰周子轲了。艾文涛说,他已经和爹妈商量好了,大学去读个商科:“读懂读不懂的混个学历呗。反正将来就干那些活儿。”
你呢。艾文涛又问。
周子轲从嘴里摘下烟来,在脚下摁灭了。正逢对面人行路灯红变绿,周子轲走过去了。
接近零点,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都下了班,地下练习室实行刷卡出入制。练习生多半是未成年人,除了几个特别刻苦努力的,都早早回家了。
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戴着他的帽子,在每间练习室之间来回看。
“肖扬,还不回家?”
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地下一层面积虽大,但夜晚了,是有点动静就能听见。
周子轲回头看。
“我先不走,地铁都停了。外面那么黑,我等同学一会儿来接我喔再走。你累你先走吧。”
“这么大了还怕黑。你那个姓易的同学?”
“大怎么了,大就不让怕黑啊!”
“你同学那天来吃饭,不是说也想在亚星弄个名额蹭吃蹭喝吗。怎么没见他来。”
“他?他球打得好好的。甭听他瞎说,他逗你玩呢。”
“瞎说?我看他挺可靠的。这么晚了还天天来接你,还帮你照看两个弟妹。我想找同学帮忙请个假都要请他们喝饮料。”
那叫肖扬的讪笑两声。
“别不知道感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就要仰仗同学。回头拿了演出费,你记得请人家吃饭。”
“罗哥你这张嘴,不当队长忒屈才了吧!”
“我?”
“等将来咱们出道,我一定举荐你做队长。别人干不了这个!”
那被称为“罗哥”的笑了。“我出不了道了。”
“怎么这么说。”
“木卫二没我什么事,再过几年大学毕业我就去找工作了。不过我看你挺有希望的,肖扬,你应该能出道。”
肖扬一点不客气:“我跟你讲,罗哥,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肯定能出道,我将来一定是巨星!亚星娱乐要是错过了我,后悔去吧!”
周子轲在走廊里听着这对话,连这些小练习生们也各有他们自己的未来可以畅想。
“你要成为多巨的巨星啊?”
“起码……起码比曲少川红吧。”
“那跟汤贞老师比呢?”
“汤贞老师……”肖扬小声嘟囔,“我不知道……要是等我都比曲少川红了,汤贞老师他得红成什么样啊?”
“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白天人多口杂,你就不要说了。”
“我又不傻,”肖扬说,“这不是看今天这么晚了外面也没什么……”
一个穿卡通t恤的小男生,头发金色的,探头出了练习室,他沿外面走廊向前向后来回看看,嘴里喃喃的:“……也没什么人。”
他一双桃花眼朝周子轲的方向扫过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他眼睛忽然瞪大了。
周子轲被发现了,也不吭声,帽檐低得很。
“罗哥,罗哥……!”那叫肖扬的练习生跑回去了,小声心慌道,“外面好像有个黑影……!”
从走廊的另个方向,突然响起人的脚步声。
“汤贞老师,夜宵我拿吧。”
“小顾你先进去看看。”
“这么晚了,说不定是谁走前忘了关灯了,外面公交地铁都停了。”
“不一定。郭姐说有几个练到凌晨还不走的。你先进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周子轲抬起头,他听见了汤贞的声音。
“喂,里面的!”小顾在走廊尽头喊道,“还有人在练习吗?”
小顾拉开练习室的玻璃门,汤贞走下楼梯,到了练习室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
“只有你们两个在?”汤贞问。
其中一个点点头,惊讶道:“汤贞老师,你怎么来了?”
汤贞说:“我怎么不能来,我的练习室也在这里。”
“可是都这么晚了,都没什么人了——”
汤贞走进去,感慨道:“现在是人少了。”
他把手里的夜宵给他们递过去:“随便买的,不知道你们饿不饿。要是吃不了……”
肖扬已经开始拆夜宵保温盒了。他抬头悄悄看了汤贞一眼,他和汤贞本人虽然这段时间常见,但没说过几句话,难免还是会紧张:“不会不会,肯定吃得了!”
“老罗”劝他,太晚了别吃这么多,肚子胀明天还怎么训练。
“知道了。”肖扬边嘟囔边一口吞下一个虾仁烧卖,他是真饿了。
汤贞笑道:“练舞是体力活儿,吃饱了才好继续训练。”
肖扬嘴里鼓鼓囊囊的,使劲儿点头。他偷偷瞧汤贞,眼睛亮亮的。
汤贞见过肖扬几次,对这小子一双眼睛颇有印象。郭姐也曾跟他提起,说肖扬素质不错,是个活宝,将来出道很有可能祸从口出:“除非他自己机灵着,也有人管着他。”
“老罗”把自己那份夜宵打开了,也不先吃,回头忙着找纸杯倒水。汤贞看他:“买了粥,喝点粥吧。”老罗说:“不是不是。”
他这一杯温水是倒给汤贞的:“谢谢汤贞老师这么晚过来,你这么忙,还给我们带夜宵。”
汤贞笑了笑,大概自己感觉也很像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辈了。他把纸杯接到手里:“谢谢。吃饭吧。”
小顾接起一通电话:“哎,云哥……没有,还没回去。我们现在在公司练习室这块儿,对,有几个孩子还没走。一会儿就送汤贞老师回去休息了——”
小顾压低了声音说话,顺着走廊往外走。汤贞坐在两个孩子给他搬的椅子上,听他们讨论这次新春晚会演出的事情。
汤贞抬头看了小顾的背影。
肖扬吃了几个烧麦,打开咸粥来喝。肖扬说,明晚上估计来练习室的人就多了:“要是听说汤贞老师来给我们送饭,那帮人估计全来打地铺了。”
汤贞看他:“你们明天想吃什么,给小顾发个短信。”
不要不要。肖扬说。让他们平时都不来训练,汤贞老师不要再送了。
“老罗”用牙撕开一包柠檬水,对肖扬讲:“人多来点不好吗,省得你又怕黑,动不动鬼哭狼嚎的。”
肖扬一听这个,把手里的咸粥放下。他一指身后:“真的!刚才那边真有个黑影!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罗”往肖扬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廊外没有光,更没有什么人的影子。“我看你是真饿晕了。”
汤贞不自觉也回头瞧了一眼。他看向走廊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
隐约有一顶棒球帽的弧度映在练习室的玻璃墙上。
汤贞站起来了。
他坐的椅子向后滑,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动静。
肖扬和“老罗”同时抬头看他。
“我出去看看小顾。”汤贞对他们说,声音特别小,像是怕外面的小顾也听到。
周子轲不是没见过媒体记者。在他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没少被妈妈抱着,被爸爸叔叔舅舅们牵着,在一些公开场合露面。
可他仍旧体会不了,想象不到:嘉兰塔的少东家凌晨一点多在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地下练习室逗留——这里面有着什么样的新闻价值,有多少文章可做。
他更不清楚亚星娱乐是个什么地方,汤贞是个什么样的人。汤贞身边围绕着多少眼线耳目,而在这座亚星娱乐大楼外面,又有多少个镜头正四面埋伏。
汤贞从练习室里走出来了。他起初远远站定看了周子轲一会儿,大概为了躲避身后的孩子们,汤贞走进周子轲身边的黑暗里。
你怎么又过来了。汤贞问。
周子轲一双眼睛在帽檐下面垂着。这个问题过于明知故问了,以至于周子轲抬眼看着汤贞,一言不发。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汤贞说,“这么晚了,你爸爸妈……你家里人不找你吗?”
“我家里没人。”周子轲说。
周子轲看了汤贞几眼,又看汤贞身后那间明亮的练习室,两个小练习生正心花怒放坐在一起,对着一桌子的夜宵大快朵颐。
即使在十米开外的走廊上也能闻到一点饭香气。汤贞瞧见周子轲的喉结突然滚动。
怎么会家里没有人呢。“你吃饭了吗?”汤贞问。
周子轲摇了摇头。
没吃?汤贞一愣:“是晚饭没吃?午饭呢?”
周子轲全都摇头。
汤贞有些困惑了。
周子轲跟在汤贞身后,沿着亚星地下狭长的走廊朝另一个出口走。四周没有开灯,汤贞走得很快,在亚星这个地界他不会迷路,熟悉得闭着眼睛也来去自如。周子轲在后面走,他的眼睛早就适应了无光的环境,即使前方是一片黑暗,他也看得清楚汤贞的背影。
“这边。”汤贞带着周子轲上了楼梯。东南角的出口外面罩了一层遮阳棚,那里记者拍不到。
“别让别人看见你,”汤贞小声叮嘱,“不然保安又要来抓你了。”
周子轲上了汤贞的保姆车。车里没有别人,汤贞不像是个会开车的,他身上没有车钥匙,是靠指纹开了车门的锁。汤贞身边总跟着一堆助理,帮他做这个做那个,以至于汤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车内的小灯要怎么开。
汤贞从身边找到一个小保温箱,拿在膝盖上打开。周子轲在汤贞旁边坐着,瞧着汤贞从箱子里拿了一盒虾仁烧麦出来,又拿出一盒披萨:“你想吃吗?”
周子轲没说话,汤贞就把两个都塞到他手上。
“这是要给谁送的?”周子轲看了夜宵两眼,没拆开。
“小顾留给我吃的,”汤贞告诉他,汤贞一直看他,“但我不饿。”
虽然汤贞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性,但周子轲很给他面子。周子轲咬了半个烧麦,当即皱了眉头,嚼了几口吞下去,又把剩下半个一口塞进嘴里。
周子轲这么囫囵吞了两个烧卖,实在不能继续才把盒子盖回去。他又开那盒披萨,汤贞从旁边细细观察,问:“不好吃吗?”
周子轲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手里的披萨。
汤贞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挑食,嘴刁。
夜宵是小顾在来的路上到路边一家餐馆订的,为了招揽客人,难免做得口味重,也用不了太好的材料。汤贞虽然在吃上也容易挑嘴,但常年在外地拍戏吃盒饭,他是早就习惯了。
看到周子轲两只眼睛盯着那片披萨,心事重重。汤贞哭笑不得。“不合胃口就算了。”
汤贞把保温箱装回去,放在座位下面。他试探着问周子轲,怎么会家里没有人的,是因为家里没有人所以才在亚星外面逗留吗,这么晚还不回家,居然还没吃饭。
周子轲不说话。
家里有人做饭吗。汤贞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管闲事的问题。
按常理来说,周子轲应该回答,有保姆做饭,或是有厨子做饭,毕竟他是周世友的儿子。可周子轲看到了汤贞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关切、同情。
“没人做饭。”他的回答难免有些可怜兮兮的。
汤贞见周子轲从裤兜里掏出一板有点弯曲了的药,周子轲挤了七八片咀嚼片到手里,这就是半板药了。汤贞蹙着眉头看他,汤贞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吃药的:“不能一次吃这么多。”
周子轲看了汤贞一眼,他吞下药,把空了的药盒踹回口袋里。
汤贞的眉头果然皱紧了。
你不好好吃饭,就肯定会有肠胃病,又这么胡乱吃药,对身体更不好。
汤贞看着周子轲,他有一些话,临到嘴边欲言又止。他在周子轲面前没什么前辈的底气,两个人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更别提周子轲看他的时候,汤贞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在。
“你在亚星等了多久了。”汤贞问。
“没多久。”周子轲说。
“你是怎么进去的?”汤贞问。
周子轲刚吞完了药。转头看了汤贞一眼,汤贞正等他的回答,周子轲伸手到裤兜里摸,摸了半天,摸出一板空了的药盒。汤贞目不转睛盯着他手的动作,周子轲又把手伸回裤兜里,这次摸出了一张塑料膜还没拆的卡片来,直接丢给汤贞了。
汤贞双手把卡片接住。他疑惑地看了周子轲一眼,翻过卡片来看。
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十期练习生,d3组,周子轲。带队老师:曾守龙。
旁边还附了一张一寸照片,周子轲就穿着他身上这件棒球夹克,照片里的他在镜头前面无表情。让谁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小顾回到练习室,没见着汤贞的人影,反是接着汤贞一通电话。
汤贞在电话里声音很不自然:“小顾,你问问那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回家,这么晚了……他们有地方去吗?”
小顾一听,心里立即明白汤贞又想干什么了:“汤贞老师,云哥劝过你好几次了,不要再随随便便捡练习生回家做客了。那些记者就逮着您拍呢,就编您的瞎话。”
汤贞说:“没人相信他们的瞎话。你问问,你问一下。”
肖扬的那位易同学骑着自行车来了。深更半夜,这位同学上身穿着羽绒服,下身一条长裤,一双篮球鞋,一个大高个子杵在门口,一眼就瞧见肖扬和“老罗”在加餐了。“还有宵夜?”他张开嘴,吃了肖扬分给他的一个烧卖,“你们这待遇不错啊。”
“汤贞老师,两个小孩都要走了。咱们也走吧,”小顾问汤贞,“您现在哪儿呢?”
“走了?”汤贞有些错愕,“我、我在车里。”
小顾打开驾驶门,坐进去,说:“汤贞老师,我是不是打电话时间有点太长了……”
话音未落,小顾抬头瞧见车内后视镜,他猛地回头。
汤贞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小哥,头戴一顶压低了的棒球帽,那帽子几乎是盖在脸上的。他坐在向后仰了的座位上,像在休息。
“这位是?”小顾问。
汤贞正检查手里一板空了的咀嚼片,闻言他抬起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练习室看见他的。他胃不舒服,没怎么吃饭,光顾着练习,低血糖晕倒了。”
“咱们不是买了夜宵吗,”小顾眨了眨眼,道,“吃点儿缓一缓?”
汤贞说,夜宵太油腻了,给他吃了一点反而还吐了:“我问了问,他家里今天又没有人。等明天他好上一点,再给他家里打电话接他回去。”
“小朋友,小朋友,”小顾问周子轲,“你叫什么名字?”
那戴棒球帽的男孩子黑着脸,一句话不说。汤贞在旁边道:“小顾,已经很晚了,走吧。”
“得问问他叫什么,”小顾不放心,劝汤贞道,“公司的练习生这么多,谁记得清谁是谁。汤贞老师你是好心,但不问清楚,万一有什么不怀好意的,出了什么事,我这——”
“他姓周,”汤贞只好回答了,汤贞想了想,对小顾道,“我确实记不清他叫什么了,以前在公司见了面就叫小周的。一会儿我给郭姐打个电话,和她说一下这个事情,万一有事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就不要一直替我操心了。”
郭小莉是小顾的顶头上司,性情泼辣,要求严苛。汤贞一脸诚恳,小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姓什么不好,姓周。亚星登记在案的周姓练习生恐怕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连汤贞记性这么好的一时都记不清楚,小顾就更加想不出分明,他和练习生班子基本没交集。
从亚星公司回家,一路上无话。
小顾把保姆车驶进汤贞公寓地库,上面就是汤贞的家,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情,小顾是不上去的。
汤贞扶着那戴棒球帽的小哥从车里出来,他对小顾说,太晚了,你也尽早回去吧。
等电梯的时候,汤贞听到小顾又在打电话了。
梁丘云在电话里说:“这么晚了还吃饭。”
小顾说:“我也劝了,还问了问那个练习生的名字。汤贞老师说没记清,只记得姓周。”
“没记清?”梁丘云听到这,笑了,“你汤贞老师记性有多好你还不知道。”
小顾把手机放下。等再回头找汤贞的时候,汤贞和那练习生早已消失在电梯门口。
电梯上行,汤贞按了楼层,也不说话。周子轲把头上的棒球帽檐抬高了。他两只手揣进裤兜里,手指再一次摸到了那张他办完之后险些丢掉了的卡片。
汤贞在车里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把这张小卡片来回看了那么多遍,汤贞抬头看周子轲,不敢相信道:“你……你怎么……”
电梯门开了。汤贞不知是还在想什么,他站在电梯里,好像很迷茫,也不往外走。周子轲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伸手把弹出来的电梯门按回了门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