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制作人廖全安给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打了一通电话,意思是不好意思,又给拍着了:“上次的小样贵公司看得怎么样了?我和王宵行又有几个新想法,回头让阿贞拿录音给你们听听。”
郭小莉对制作人廖全安是相当相当客气,坦诚道:“公司下午就开会总结意见,到时候给您一个回复。”
“好,好,”廖全安无奈道,“还请你们的审查快一点。”
英国电视节目《大音乐家麦柯特》的制作组成员已于今天上午抵达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汤贞在地下练习室参与了最后一次新春晚会的集体排练,便与练习生们道别了。上电梯的时候,助理小齐把工作电话给汤贞,汤贞一听,是王宵行。
“我刚刚还在排练,”汤贞一听王宵行的声音就笑,“廖老师和你在一块儿?”
中国摇滚乐队西楚的主唱兼吉他手王宵行,目前在亚欧大陆炙手可热。去年年底他们乐队刚完成了一轮欧洲巡演,目前正准备转战国内,开启新一轮的中国大陆巡回演出。
经纪人郭小莉在会议室接待了《大音乐家麦柯特》的制作成员。根据汤贞的工作计划,三月底,他就将奔赴法国,开拍他第一部与海外电影制作班底合作的外语片《罗兰》。新城影业的方曦和老板早为汤贞制定了这一系列转型计划:在拿到一个足够分量的表演奖项后,用八个月至一年的时间,让汤贞在欧洲市场打出知名度,以电影演员的身份在海外重新立足,站稳脚跟,以此回到国内,重塑他的艺人形象。
“你们总不能让他,一直漂漂亮亮地在电视上做个偶像。只有转型才能保持生命力。”方曦和这样说。
连毛总见了方曦和也要笑脸迎着,话要低头听着。在汤贞的问题上,方曦和有了什么决策,亚星娱乐除了配合,没别的路子可走。根据欧洲专业公司的数据调查,时下在欧洲知名度最高的华人明星非摇滚乐手王宵行莫属。方老板人脉深厚,一个电话,就把这合作敲定了。
恰巧王宵行所在的摇滚乐队西楚也要回国发展,以汤贞目前在中国大陆风头无两的声势,这是双赢。
汤贞进了郭小莉的办公室,正准备关门,门外又有人进来。
是梁丘云。
郭小莉示意梁丘云关门,她还在讲电话。
“好的,”郭小莉对电话里讲,“我知道了,我会让阿贞注意。”
郭小莉办公桌上放着一盘带子,带子上是音乐制作人廖全安的笔迹,写着录音时间。一见汤贞,郭小莉便说:“行了,阿贞,我不打算过问你的交友情况,不用解释。”
汤贞把嘴闭上了。
“但是之前我们沟通过的,底线,还记得吧。”郭小莉讲。
“记得。”汤贞点头。
“无论阿云,方老板,乔贺,还是这个王宵行,”郭小莉用手里的笔敲了桌上的报纸,对汤贞道,“现在外面传言怎么说都无所谓,无凭无据。就一点,阿贞,不能被记者拍到他们去你家里。”
“朋友之间,只是做客——”汤贞解释道。
“阿云昨天在《狼烟》片场拍夜戏,我相信不是他,”郭小莉自顾自说,低头看报纸上的照片,“方老板,看这照片也不像……”
汤贞刚想说话,就听郭小莉叹了口气:“是王宵行也无所谓。乔贺刚结婚没几个月,你离他远一点,避嫌!报纸万一拍着什么,咱们是问心无愧,乔贺他老婆爱面子的,饶不了你的!”
汤贞一脸无辜:“能拍到什么。”
郭小莉抬头看他。
别的艺人从没有汤贞这样的烦恼,报纸上顶多报一报异性绯闻,谁像汤贞这样,左手是一车绯闻女友,右手是一车绯闻男友,连和祖静那老头子去台湾录个歌,出门遛个狗,都能被台湾小报写出老少恋来,汤贞太受瞩目,是和谁接近都不得安生。
“新春晚会马上要上了,”郭小莉看着汤贞,“我不是要管你,但是这段时间你自己要注意,也不要再带公司的什么练习生回家了——上次报纸怎么写你怎么写咱们公司的你都忘了?临节目到头再被人借题发挥使了绊子,咱们这不就都白忙了?”
郭小莉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汤贞明白其中的严重性,他小声说:“我知道。”
郭小莉又低头看了眼下的报纸,她把报纸合上,丢到一边。
“费梦昨晚上也叫人拍了。”郭小莉又丢来这么一句。
汤贞一愣:“什么?”
“和方老板的儿子,方遒,”郭小莉恨铁不成钢道,“她公司老板走了那么多门路,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机会把她送上新春晚会的大舞台。你们两个都一块儿排练多久了,这下,可好了!”
汤贞抬起头,偷看了身边的梁丘云,梁丘云也看他一眼。他们两个又像听班主任训话的学生了。
“她公司原本还计划等新春晚会结束,请你和她一起出个合唱单曲,”郭小莉摇头笑道,“这一下,清纯玉女变人妻,前途、事业、机会,算是全完了。”
“拍到什么了?”汤贞听郭小莉说得这么严重,问。
“同居,在家里亲热,让人家隔着窗户全拍到了!”郭小莉道,“她可是玉女偶像啊。”
汤贞生生闭了嘴。
“年轻人,总以为自己得来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应得的,”郭小莉说,“根本就不考虑背后公司和团队几十号几百号人为了打造她,为了她的公众形象,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血!”
“太自私了。”郭小莉又道。
汤贞低着头,听郭小莉说:“像这种艺人,不自肃,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那费静现在怎么办?”汤贞抬头问。
郭小莉听了,不耐烦道:“能怎么办。她那公司,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让方遒去求他爸。”
汤贞从郭小莉办公室出来,外面不少亚星娱乐的员工看见他,一个个眼里都是欣喜。
“你好,”汤贞对他们笑着问好,“你们好。”
有员工在电梯口窃窃私语。
“哪有这么好的事,说嫁人就嫁人?女明星跟有钱人在一块儿,一旦绯闻爆出来名声臭了,你看有几个有钱人愿意真结婚的?”
“女人没了事业,在男人面前就没地位。方遒那种富二代,要多少女人没有。有钱人玩玩而已,到最后人财两空的全是小明星,青春赌不起。”
汤贞出了电梯,助理小齐在身后说,廖制作人和西楚乐队一行人已经到望仙楼了,问汤贞老师还有多久过去。
汤贞拿手机拨了个电话。
拨第一次,对方没接。拨第二次。
“汤贞老师……”对方接起来,弱弱道。
汤贞一听,对方情绪倒是稳定。
“你没事吧,”汤贞问,“方遒和你在一起吗?”
郭小莉在办公室和梁丘云交谈了几句。《狼烟》后续资金始终不能到位,导演丁望中快连家底都掏空了。郭小莉道:“阿云,这件事,你先别慌,郭姐一定帮你。”又道,“实在不行,我再向毛总申请看看,看公司能不能参与投资。钱上总是有办法的。”
梁丘云又说起一件别的事。
郭小莉抬起头,看了梁丘云一会儿。
“你确定?”她问。
汤贞坐在保姆车里,正对着窗外发怔。
“像这种艺人,不自肃,不自重,等歌迷影迷都跑光了她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年轻人,总以为自己得来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应得的,根本就不考虑背后公司和团队几十号几百号人为了打造她,为了她的公众形象,付出了多少……”
助理小顾在旁边叫他:“汤贞老师,汤贞老师,郭姐的电话。”
“阿贞啊,廖制作人和我提起你们昨晚一起录了一盘录音,下午公司领导要开会听你们的小样,我顺道把这录音一块儿拿过去吧,”郭小莉在电话里道,“我现在正往你家里赶,你把录音放哪儿了?”
小顾眼见着汤贞听着电话,脸色瞬间变了。
“放哪儿了……”汤贞声音倒是平常,“可能在琴房,要么在书房里。”
汤贞挂了电话,对小齐道:“小齐,现在回家。”
小齐在前头开车:“咱们马上到望仙楼了。”
“回家吧,”就听汤贞道,“郭姐要拿录音,她不知道放在哪儿,我去帮她找一找!”
周子轲睡醒,时间已近中午。他从客房走出来,脚踩着拖鞋,翻出汤贞给他留的名片,打了过去,问那位尤师傅订一份“小汤席”。尤师傅很意外,问:“您是哪一位?”
周子轲一愣。
尤师傅突然又“哦”一声:“您是汤贞小师傅的助理?”
周子轲不知道说什么。“尽早送来吧。”他把电话挂了。
又进来一个新来电。
周子轲顺手接起来,就听汤贞的声音又低又急切,在电话里问:“你吃完饭了吗?”
周子轲说:“还没有。”
“那你快点吃,吃快一点,”汤贞着急道,“我现在正往家里走,你抓紧时间。”
电话挂了。
周子轲摸着自个儿手机,有点摸不着头脑。
中午时段,全城堵车。汤贞反复催促小齐抄近道,终于赶在郭小莉之前抵达了公寓。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汤贞上楼以后先是把电梯的出口锁了,他转身往家里赶。在汤贞的计划里,周子轲走了,他应当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把桌上的剩盘子放进洗碗机,把垃圾丢掉,把家里收拾好,收拾得叫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谁知一进家门,汤贞便傻了眼。
餐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冷碟六款,热炒十二盘,汤两道。周子轲就在餐桌边对着这一桌子菜,手里把玩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正发呆。
汤贞脱了鞋,走进去,他先看了桌子上的,又看周子轲。
“你……”汤贞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菜?”
周子轲瞧见汤贞终于来了,他从餐桌边站起来。他似乎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可汤贞的反应让他嘴边隐约的笑意消失于无形。
“你不是一个小时前就在吃饭了吗,”汤贞问他,“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菜?”
周子轲看着他。
汤贞口干舌燥:“算了,你……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周子轲,汤贞轻声说,“你现在穿上衣服,抓紧时间先走吧,回家去,好吗。”
周子轲起初没听懂,他只看见汤贞急得眼神都乱了,说话都结巴,汤贞看上去就差把他推着往外走了。汤贞说:“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周子轲两只手慢慢套进他的夹克外套里,他瞥见汤贞拿了他吃过的药盒藏进抽屉,拿了他喝过的水杯到厨房去清洗。周子轲便伸出手,拿了茶桌上的黑色烟盒,揣进衣兜。
他拉开汤贞的房门,沉默地走了。
一大桌子菜,两侧各摆了一副碗筷。汤贞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空无一人的家,他发现周子轲已经离开了。
郭小莉在地库遇到了小顾他们。小顾说,汤贞老师怕郭姐你找不到录音带,误了下午的会,所以专门跑回来帮您找。
汤贞还站在厨房门口,餐桌上一整桌的菜,怕是有九、十个人的分量,分毫未动。厨房里没有脏盘子,根本还没有人吃过饭。汤贞似乎没留意到郭小莉进来了,是郭小莉喊了声:“阿贞?”汤贞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哪来这么多的菜,”郭小莉问。
她把电视柜上的录音带塞进了手袋里,借口去洗手间,把汤贞家的卧室,几间客房看过一遍。汤贞在餐桌旁边坐下了,时不时转头看那一桌子菜,正发呆。郭小莉问:“阿贞?”
“尤师傅做的菜。”汤贞愣愣道。
郭小莉不明白了:“你们不是定了望仙楼吗?”
汤贞声音有点怪:“那个……我赶不过去了,廖老师他们一会儿过来一起吃。”
郭小莉点头。
“阿贞,你喜欢交朋友,郭姐知道,”郭小莉低声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只要……多注意着一点。你看,中午请多一些朋友一块儿来吃个饭,不是也挺好吗。”
汤贞听见郭小莉说:“不一定非要夜里在家通宵工作,家里设备也不如录音室好。”
“我知道了。”汤贞道。
廖全安开车,载着西楚乐队一行五个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有狗仔蹲在汤贞家楼下,西楚乐队的贝斯手笑模笑样的,朝狗仔吹了个口哨,对镜头比了个中指。
一直到吃饭时候,汤贞还频频走神。西楚乐队的鼓手小马是个abc,对中餐了解不多,吃一道缠着汤贞给他解释一道。
“什么叫宫保虾球?”小马年纪小,见什么都好问。
汤贞手里握着半杯啤酒,思路一飘,又没第一时间接上话。
廖全安对小马道:“中国历史上呢,有一位著名的万历皇帝。”
王宵行从旁边喝着啤酒,一听这编瞎话呢,他就开始笑了。
廖全安接着说:“这个万历皇帝,身边有一位大太监,叫冯保。”
小马让廖全安唬得一愣愣。就听廖全安说:“宫里有个太监叫冯保,他做的虾球,就叫宫保虾球了!”
小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一桌子人都笑。只有汤贞看着眼前的空碗筷,眼神直愣愣的,仍然是不知在想什么。
尤师傅告诉汤贞,是一个助理小哥打电话来订的餐:“他上来就说,他要订‘小汤席’。我就想着,小师傅你也没提前打招呼啊。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他没说一席几个人就把电话挂了。我呢,我又给他打回去,一开始还占线。后来通了我就问他,点一席几位啊。他说他点两份。我说点几位,他说点两份。还催我做快一点,他就又把电话挂了。”
临到睡前,汤贞坐在床边,低头听着尤师傅在电话里讲。
“我寻思着我们这儿,一桌四到六个人,我就按十个人来做吧。您又催的急,我们只好叫齐后厨所有人一块儿赶工,就怕误了您的餐会。”
汤贞一再感谢尤师傅做这一桌子的菜,尤师傅又问:“打电话那位……是您的助理吧?”
汤贞小声道:“怎么了吗?”
尤师傅笑道:“这回我没一块儿去送饭,是我们这儿新来的几个孩子去送的。他们不懂规矩,不知道您的帐在我们这里按月一结,从那个小伙子那儿拿回来三千块钱。”
汤贞应该打一个电话吗。
可打给谁呢。
他应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说怎么花了这么多钱,还是说一句“抱歉”?
还是解释一下,说这两天的汤贞,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说:“我这个家,其实不能住人。”
汤贞思前想后,把手机翻开。
字写写删删。
“你回家了吗?”他在短信里问。
半夜时候,女明星费梦突然打来电话。汤贞从床头坐起来,听费梦用哽咽的声音问:“汤贞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那个年轻人还是没回信。汤贞对电话里问:“你怎么了?”
费梦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睡不着。”
费梦想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可翻遍了通讯录,最后居然是打到了并不那么熟的汤贞这里。而汤贞居然立刻就接听了电话。
费梦用哭腔在笑,她说:“方遒的爸爸,不想管我们了。”
第二天一早,汤贞早起洗了澡,穿了外套,早早的煮了咖啡,又吃头疼药。可能是连续两个早晨家里都有另一个人,今天突然没有了,汤贞站在客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会儿,他拿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半夜的短信也没有收到什么回音。也许他正睡觉,也许回家了。
一上车,汤贞就听助理小齐说:“嘿,阿斯顿马丁,”小齐探头看窗外,对小顾道,“还是限量款!”
汤贞听见声音,隔着车窗也朝外面看,可地库里暗,没等他看清什么,小顾从旁边说:“行了你,郭姐正催呢,赶紧走吧。”
小齐一大早要把汤贞送到亚星娱乐,然后再接郭小莉,和《大音乐家麦柯特》一行人去机场。车堵在路上,汤贞坐在车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汤贞接起电话来。
小顾和小齐两个人听见汤贞对电话里说:“我已经出门了……拿什么?带子昨天郭姐不是拿走了吗?”
汤贞忽然拉开车门,要下车。小顾吃了一惊,拦住他:“汤贞老师?”
汤贞还在讲电话:“我的车要去送外宾。那你们过来接我?”
汤贞下了车,在阳光下对小顾说:“我有盘带子忘了拿,你们先走吧,我回去找。”
“什么带子,我去帮您拿。”小顾说。
前头的车动了,后头的车在鸣笛。汤贞从外面关上车门,把小顾关在里面,他道:“你们找不到!”
汤贞沿辅路往回走,路上行人不少都看见了他,许多人不敢相信,是汤贞本人明晃晃在路上跑。汤贞的手机放在口袋里,拦到的士的时候,汤贞坐进去,那司机回头见是汤贞的脸,眼睁得溜圆,脸腾得红了。
汤贞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搞得铃声又响,他把音乐关掉。
的士飞速往回开,小顾他们就算想追也难追上。到了地方汤贞下了车,他实在没时间给司机师傅签名,便说:“您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一会儿我还坐您的车走。”
一进地库,汤贞沿着两侧停放的车辆依次看过去,他时跑时走,他想,应该不会是他。
一辆阿斯顿马丁就停在地库角落的车位里,驾驶座上趴着一个人影。
四下无人,汤贞到了驾驶座车窗外。这下他看清楚了。
他伸手拍窗户,又怕吸引来旁人,只敢很小心地拍。
“你醒醒,醒一醒!”
车里面的人一动不动,还穿着走时候的那件黑色夹克,趴在方向盘上沉睡。
汤贞无计可施,他低头摸出手机,颤抖着手按下十一位的号码。
周子轲醒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头痛欲裂,浑身发冷。他先是听见手机铃声一直在响,接着发现了窗外,汤贞好像要哭了似的,正在窗外开口喊他,拍他的车窗。
怎么一直都这么着急呢。周子轲想。
车门开了,又是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汤贞眼睁睁看着周子轲想要下车,却一个不稳,人朝车门外栽下来。他人高马大,这会儿身体却软绵绵的,没力气。汤贞努力接住,扶住了他。汤贞这会儿也顾不上地库里会不会有旁人的眼睛,他发现周子轲脸色不对,伸手一摸额头,汤贞便哽咽了:“你怎么又发烧了?”
周子轲自己记不清了,是艾文涛一直发短信来,他才知道他又去了那个酒吧厮混。
他也记不清他是怎么把车开到汤贞楼下地库来的。他深更半夜下了车,用了好几分钟,发现他已经到了。他站在自己车边,一开始是站着发呆,后来又靠着车蹲下。
兜里的烟早抽完了,烟盒瘪瘪的,周子轲用手怎么挤也挤不出一支新烟。地库里禁烟,冷飕飕的空气里弥漫一股呛人的汽油味儿。周子轲把快冻僵的手指头揣进兜里,想起白天汤贞赶他走的时候那着急模样,周子轲抬头看了地库的天花板,他觉得他再怎么想,也确实不能上去。
也许他该开车走,找个暖和地方先过一夜。
可一回到车里,周子轲又不想动了。
他倚靠在座椅里面,透过车前玻璃,他看到了那辆汤贞的保姆车,他想起他在里面吃过一种烧卖,是很难吃的那一种。
他已经困了,身体忽冷忽热,意识都开始涣散。裹着虾仁的烧麦在他眼前旋转,越转越大,几秒钟的功夫就已经比周子轲还要大了。汤贞也出现了,他个头小小的,露着尖牙,感觉很邪恶,翘着黑色的尾巴围绕着这只巨大的烧麦飞舞。周子轲闭着眼睛想,是要吃掉了这个,才能进汤贞的家。
一只柔软的手贴到了周子轲额头上,那手心凉的,把周子轲汗湿的头发往后捋。
周子轲并不想睁眼睛。
“汤贞老师,那小患者醒了吗?”
“还没有……你先进来吧,没关系,不用脱鞋。”
“怕弄脏了您卧室的地毯,祖静老师说您特爱干净……他就是你们公司的练习生?”
“是。”
“你们公司前后辈关系真好。”
“你带体温计来了吗?”
“带了带了。祖静老师和我说了,特意给你拿了盒全新的。”
周子轲感觉有人在扶他的头,托他的后脑勺。一支细细的东西小心分开了他的嘴唇,抵在牙齿外面。“小周,”隐隐约约,像是汤贞的声音,有点紧张、拘谨,在他上方说道,“牙张开,我给你量量体温。”
周子轲眼睛还是不睁,他歪了头,想躲嘴里的东西。他还不想吃烧卖。
“你听听话吧!”汤贞的声音着急道。
周子轲在梦里一下子安静了,不乱动了。
他含着那支莫名其妙的体温计,不知含了多久,被人拿了出去。
“四十一度三……”还是汤贞的声音,慌张道。
“他如果经常这么高烧,汤贞老师,你最好还是带他去医院看看,”另个人的声音说,“万一有什么……”
“万一有什么?”
“建议还是验验血,做一做检查。”那人谨慎道。
周子轲睡得昏昏沉沉,身体发烫,他不愿意离开那只贴在他额头上的手。
左手放在被子外面,受了微弱的刺痛。
“好了。要是他不舒服就给他调慢一点。汤贞老师,拔针你会吧,祖静老师说你学过一点护理?”
“我会。”
“你要是想给这位小患者做做检查呢,我把祖静老师大夫的电话给你。私人门诊,祖静老师也跟我们提前打过招呼了,隐私这方面您尽管放心。”
“好。”
“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我写了一些注意事项,给您先拿着。”
“谢谢,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祖静老师说你难得找他帮这种忙,让我们也紧着小心一点……”
周子轲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恍恍惚惚的,几只仙鹤映进他的眼珠里。一片雪白的光晕中,仙鹤们伸张开翅膀,在周子轲眼前不规律地缓缓舞动。
汤贞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周子轲两只眼睛睁开了,正呆呆盯着窗帘上的花纹直勾勾地瞧。
“你醒了?”汤贞到他面前,不知道窗帘上有什么。
周子轲转过头来,那失魂落魄的眼神落到了汤贞脸上。
汤贞是忙碌的,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衫,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帘幕上的鹤那样纤细,倒像只猫。汤贞的袖子撸起来了,露出两条小臂,端着一盆凉水放到床头桌上。周子轲盯着这样的汤贞愣愣看了一会儿。
不是做梦,是真的汤贞。周子轲看了四周,他感觉这里不像汤贞家的客房。
“你对退热贴过不过敏?”汤贞在耳边问。汤贞在水盆里沾湿一块小毛巾,拧干了,叠成长长的方块,靠近过来盖在周子轲的额头上。
周子轲抬起眼,先瞧了汤贞近的脸,又瞧挂在墙上的那一袋点滴。
“这是什么。”周子轲开口问,他喉咙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
“你发烧了,”汤贞用温水壶倒了一杯水,看着他道,“现在我们还不能出去,先给你打个退烧针……到夜里如果还没退烧,我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不用。”周子轲说。
他向来不把发烧当回事。每次不舒服,顶多睡一觉就没事了。一觉不成,那就睡两觉。
汤贞脸色却不好看。
“你昨天半夜到我楼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汤贞问他。
周子轲看着汤贞。
“就算不想回家,再怎么没地方去,也不能在车里睡觉,”汤贞告诉他,“你知道昨天夜里地库有多冷吗。”
周子轲沉默了一会儿。
“你家里不是来人了吗。”他说。
汤贞眉头皱起来了。
周子轲道:“你让我走的。”
“我这个地方住不了人,你就不能找能住人的地方住?”汤贞也沉默了会儿,再说话的时候,他语气都有些变了,“如果我不在这里怎么办,如果我出远门了,你难道就一直睡在车里?睡地库?”
周子轲瞧着汤贞那难过劲儿。
他一双眼睛宿醉,发红,把汤贞的微妙情绪看在眼里。
他能说什么,在遇到汤贞以前,他确实从没觉得睡车里有什么不好。
周子轲对退热贴不过敏,但他不说,就这么看着汤贞忙碌,在他床前腾换毛巾。汤贞的手本就凉,沾了水,贴到周子轲烫的额头上,比什么退热贴都有效。汤贞一边拧毛巾一边问他想不想吃东西,周子轲一点胃口也没有,便摇头,就见汤贞坐在床前打开了一个盒子,用夹子夹出冰来。
冰块蹭在周子轲干裂的嘴唇表面,很快融化了一些,润湿了病人的嘴唇。汤贞靠近过来,扶起周子轲的头:“你的体温太高了。”
“体温高怎么了。”周子轲讷讷地说,他的头被迫抬起来,半个身体靠在汤贞胸前。
“体温太高,人会烧成傻子。”汤贞像在讲故事。
周子轲可能真的快要烧成傻子了,他的脸贴在汤贞胸前的毛衫上。真软,他想,真好闻。汤贞把几粒药塞进他嘴里,周子轲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着汤贞端到他嘴边的水,迷迷糊糊把药吞了。
汤贞还端着水杯,半劝半哄的:“你发烧了,再多喝一点。”
周子轲眼睛慢吞吞地眨。
汤贞也出了汗。他额前的头发像周子轲一样湿透,一缕一缕的。脸颊淌下汗来,汤贞也顾不上擦。有那么一瞬间,周子轲那正被高热炙烤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就算烧成了傻子,汤贞兴许也是会这样照顾他的。
他到底凭什么这样想呢,他跟汤贞才认识几天呢。周子轲感觉汤贞的手扶着他的头,这个动作就好像汤贞正抱着他。汤贞把水杯稍稍举高了一点,周子轲把半杯水都喝掉了。
周子轲躺回到床上,他先是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望天上飘忽不定的鹤群。他觉得不真实。过了会儿他视线挪回了床前,汤贞正坐在床边,低头默念一张药品说明书。
周子轲看到汤贞眉头里皱的担心,眼睛里藏着的不安与忧愁。汤贞把说明书放下,抬头观察输液管里药水滴下的速度,他用手心轻轻覆盖住周子轲插着针头、贴了纱布的左手背。
“手凉吧,”汤贞问他,“我去给你拿个暖手宝。”
然后汤贞就出去了,离开这房间。周子轲呆呆看着他又回来,把一个暖得甚至有些发烫的东西小心垫在了周子轲左手下面。
“药滴得快吗,疼吗?”汤贞又问。
周子轲一眨不眨,只顾看汤贞的脸。
汤贞还是站起来调整了输液的调节器。“可能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打完,”汤贞说,他夹出一块新冰块,周子轲嘴唇张开了,乖乖把冰块含进嘴里,就听汤贞说,“你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就在门外,有事情你叫我我听得到。”
周子轲没有点头,也没摇头。汤贞从外面关上这房间的门。当四周陷入一片昏暗的时候,周子轲的眼皮终于阖上了。
他再没梦到什么巨大的难吃的烧麦,什么也没梦到。
醒来时已是午夜。黑暗静谧,周子轲身边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夹克没有了,t恤贴着前胸后背,被汗浸透。是谁脱了他的外套,脱掉了他脚上的鞋。
手背还贴着块胶布,掩盖住针眼。额头上的汗一阵阵凉意,周子轲头脑逐渐清明,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刚刚睡过了的床,又看床头桌上:一杯水,几个拆开的药盒,空了的输液袋,一盒酒精棉球,不用的暖手宝,还有在消毒盒里安稳躺着的体温计。
床头桌下的角落里放了一小盆水,一条毛巾搭在了盆边上。
窗帘拉紧了,重重帷幕把一整面墙全遮住。周子轲站起来,他看到了那几只鹤,倦收起线绣的羽毛。夜深了,它们也闭了眼睛,守护在周子轲身边,静静地悬停。
床头有灯景,周子轲摸索墙壁,不小心碰到了开关。四壁忽然有了些光,恍惚间这里仿佛是另一处洞天。周子轲赤着脚,推开门走出这里。看见门外走廊和客厅,周子轲忽然回过头。
他再看汤贞的卧室,原来一直睡在这儿。
座机的听筒被拿掉了,搁在一旁,屏蔽外界的打扰。玄关的门也被从里面反锁。周子轲赤脚走进厨房,他看到洗菜篮里一小堆橙红色鲜嫩嫩带着梗的胡萝卜,还有番茄和橙子。
客厅的沙发上有人。
周子轲从背后走过去,他没穿鞋,走路静悄悄的,没声音。他先是看到了茶几上的咖啡杯、药盒、纸笔,再是瞧见沙发底下的一叠剧本,还有四散在地板上的便签和纸页。
汤贞就躺在沙发里面,头枕了一个靠垫,侧着身睡着了。他还穿着那件毛衫,领口垂下去,露出一些脖颈的线条,汤贞一只手伸在沙发外面,似乎是握着剧本的,只是剧本掉下去了。
茶几上的纸张记录了几行字,周子轲一眼扫过去,看见一个电话号码,下面写了某某医生门诊夜间值班的字样。周子轲低头瞧沙发上,他一手压在了汤贞枕的那只靠垫旁边,沙发凹陷下去,汤贞闭着眼睛脸贴着靠枕,并没感觉出异样。
他身上的毛衫本就宽松,质地柔软,侧身睡个觉,下摆便牵扯高了,露出一点点腰腹的浅白皮肤。周子轲低头端详他的脸,周子轲膝盖也深陷进沙发垫里,他撑到了汤贞身上去。汤贞眉头舒展开,那双不安的、忧虑的眼睛闭上了。汤贞睡着的时候好像对谁也没防备,就这么躺在周子轲的阴影里。
鬼使神差的,周子轲低下头,看见那一截雪白的腰全露了出来。
汤贞呼吸平稳,睫毛垂着,没有察觉到危险。周子轲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又扫去,像是要把汤贞一张脸上每一分每一寸全记住了。
此处省略。汤贞在睡梦里被惊动了。他没醒,只翻了翻身。
月光也格外吝啬,透过起居室的窗帘缝那么一丝一缕照进来,照在汤贞的鼻尖上。
汤贞脸有些红,睡觉时他的身体是热的。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来愈大。
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汤贞从沙发上醒过来,他又做了些梦,梦里是在望仙楼还是别的地方,他梦过便忘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正是半夜。汤贞把脚放进拖鞋里,快步走到了卧室外,推开门。
汤贞意外道:“你醒了?”
周子轲从床上坐着,半个身体在被子里。周子轲上身只穿了件t恤,包裹着年轻人线条分明却并不健硕的肌肉。
汤贞走进来,坐到周子轲床前,他睁着也还不怎么清醒的睡眼,伸手摸了摸周子轲的额头。
“好像还有点热。”汤贞说。周子轲抬起眼来,他眼眶发红,直愣愣看汤贞的面孔。汤贞从床头拿了体温计拔开盖子,看了温度,又看周子轲。“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汤贞问他。
周子轲也不言语,似乎心情低落。汤贞把体温计塞进他嘴巴里,周子轲乖乖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