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起风浪了。
下午的球赛之后,汤贞先是接受了短暂的采访,然后去餐厅陪粉丝们用餐,七点钟,按照日程规定,他到十四层甲板新城影业会议室与方老板的团队一起办公。深夜了,亚星领队打来电话,说海上气候有变动。汤贞放下手里的笔,披上外套走出去,会议室门外等的全是亚星娱乐的人,他们陪他一同下楼。“怎么回事,”甲板开始倾斜了,汤贞下意识抓住了墙上的扶手,身后许多人要扶汤贞,“船长知道是什么情况吗?”汤贞回头问。
领队一额头的细汗,想必是很紧张。此前亚星音乐节办了几届都是风平浪静,这是第一次。
他张了张嘴:“知道,知道,已经努力在——”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汤贞回头瞧了他几眼,像是把他的慌张和胆怯都瞧进了眼里。汤贞眉头舒展,对他笑了笑:“没事儿,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天花板上的灯一直亮着,电力没有受到影响,看甲板颠簸的幅度,也不像有什么太大事情。只是夜里气温下降了,不比白天,汤贞在楼下甲板遇到郭小莉,因着汤贞和梁丘云都忙,没什么需要照顾的,这一整天了郭小莉都在底下带练习生。只见她一身是汗,头发也乱糟糟的,一见到汤贞,郭小莉就问:“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郭姐,”汤贞看她,“有人受伤?”
郭小莉皱了皱脸,累得一脸无奈:“有几个小孩晕船。”
医护人员优先被安排去照顾船上的歌迷们,所以小练习生们只得先自己忍耐着。郭小莉好说歹说拉了一个护士跟她下楼。汤贞站在楼梯口看她们,那一瞬间,汤贞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个不太开心的男孩儿。汤贞抬起头,朝上面甲板上仰望。
他好好待在房间里,应该没有事吧。
身后有人过来,在横摇着的甲板上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汤贞老师,媒体朋友们都到了——”
领队抓着那人问:“确定都来了?”
“我挨个门儿去劝的,当然都来了!”
“汤贞老师主动找媒体朋友聊天,谁还去拍海上风浪啊,闹风浪有什么好拍的?再说了这船要是出事,看报纸新闻的人最关心谁,还不就是汤贞老师?”
汤贞在媒体们中间坐下,他披着外套,双手握一杯暖哄哄的茶水。出道五年了,与记者聊天对汤贞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是有名的脑筋聪明,反应快,什么刁钻的问题到他这里都能轻松化解,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这会儿船还摇呢,也不知外面天气几何,汤贞一直笑,像是老朋友,与记者们轻声聊他最近的工作,聊起他在巴黎的生活。
一点也看不出他今天有多累。
记者们也凑近他身边,拍汤贞的近照,主动提问题。此前根本没有机会问的,现在一个个全抛出来。他们问他,去年在法国小镇摘得大奖后,心境上有多少变化,毕竟得奖时只有二十岁,别的年轻人二十岁时还在念书。
“好像没有太多变化,”汤贞想了想,“还是做公司安排的工作,拍戏,发专辑,每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涉世得早,”汤贞又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二十一岁了,也不算年轻了吧?在公司弟弟们都比我小,我是长辈了,在他们面前我可能更像三十一岁。”
茶水在茶杯里漾了一阵,慢慢的不再有涟漪。也许是汤贞说话的语气太轻了,声儿也太小,灯下面坐满了人,门外站满了人,那一张张面孔注视着汤贞,一个出声儿的都没有,只是听他说。不知不觉间,连窗外的海面也平静了,风声止歇,仿佛连海也在听汤贞说话,一时忘记了该干什么。
在门外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孩。
他隐藏在与身边人无异的蓝色冲锋衣里,脸被帽檐遮掩着。他透过缝隙去看汤贞。
这船上船下,闹哄哄的是人,是恐慌的站不稳了的歌迷,是被淋湿了的船员和船医,还有焦头烂额的亚星员工。可在眼前这房间里,在汤贞身边,似乎有一层气场缓缓打开了:汤贞在保护他的“家”,所有的媒体记者都被安抚了下来。
周子轲知道汤贞有这个能力。汤贞可以随时随地安抚周子轲,平息周子轲心里所有的躁动和不快,他自然也可以这样去对别人。
不对,顺序反了。周子轲想。应该是汤贞早在经年累月中学会了这样的本领,然后才有了周子轲与他之间的一切。
他究竟是不是唯一的那个?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那个吗?
汤贞送过了媒体,然后跟随领队上到歌迷们住的甲板层,去问候受惊了的歌迷。比起那些手足无措的领队,汤贞倒更像是稳定大局的人。有歌迷因为晕船而脱水,负责人都站在门外,只有助理跟着汤贞进了房间。周子轲听到了哭声,那哭声发闷,像是有人抱在汤贞身上哭泣。
这样也可以吗。周子轲难免想。随便谁都可以吗。
时不时有人火急火燎走过周子轲身边,手里或握着文件,或搬着箱子。他们视周子轲于无物,要不是偶尔有人撞在周子轲身上,周子轲也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似的。
他不属于这条船。
也不属于汤贞这个庞大的家庭。
他不能理解这些女孩儿的狂热,令人很难适应的尖叫声。不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陪人吃饭,打表演赛,球也进不了,像样的动作也没有,女孩儿们在激动什么呢。
不理解亚星艺人为什么要那样穿戴——就连汤贞穿上那些有闪闪亮片略微透视的打歌服,周子轲也很是不喜欢。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无时无刻都要那样笑,眼睛眯成弯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咧开嘴笑。艺人们这样笑,亚星的员工们对歌迷也这样笑,仿佛他们并不是人,而只是“笑”的载体,“欢乐”的载体。
汤贞也很喜欢笑,只是他笑得好看,笑得情真,笑得让人觉得,他只有对我才是这样由衷,对别人多半都有苦衷。
周子轲此刻站在人群中,远远瞧着汤贞被追出门来的越来越多的歌迷们围住,汤贞应付着她们,却又仿佛不忍心拒绝她们的盛情。保镖们上来把汤贞保护着,可只要是任性者,多半就能从汤贞身上得到些别人得不到的。
夜更深了,汤贞走下了歌迷们住的甲板,领队告诉他,确实有几个小练习生受伤了:“郭姐可能还在下面照顾呢。”
汤贞走着走着,又在甲板上抬起头,向十层甲板上看了一会儿。
这条船已经在海面上平稳航行了一阵子了。汤贞又跟着领队往下走,来到练习生们住的楼层。有兴奋的小练习生在楼梯口看到他,转过身奔跑着对整层甲板的人呼唤:“汤贞老师来了!”
“汤贞老师来看我们了!”
闹哄哄一片童稚声中,不少在风浪里磕磕碰碰受了伤的孩子正被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照顾着。有护士正在分发晕船药。周子轲靠近了那条走廊的入口,他看到在保镖们的保护下,汤贞还是被孩子们团团位置了。汤贞弯下腰,把一个也就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抱起来。
汤贞手臂那么瘦,腰那么细,在周子轲看来,他抱起这么一个男孩应当是很吃力的。可汤贞的动作相当娴熟,他还伸手撩起小男孩的头发,露出了底下的伤疤。
“我在攀岩壁上摔的!”那小男孩骄傲道,显然对周围同辈们羡慕的眼光相当得意。
“不是不许你们攀岩吗?”汤贞问。
小男孩听出了汤贞语气里的严厉,他低下头,扁了扁嘴,要汤贞叹息着捏捏他的脸蛋,摸着头叫他去包扎伤口才能恢复。
汤贞放下了这个孩子,又有那个孩子紧接着抱住他的腿。也是奇怪,汤贞平时工作那么的忙,又三四个月都不在国内,他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些孩子们的名字的。
那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又压低了一下帽檐,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这么多的人都需要汤贞,而汤贞要照顾每一个人,每一个“弟弟”。他究竟有多少“家人”?
从风浪开始到现在,汤贞都没有想起过上楼去看看,看看那个在房间里等待他的年轻男人是不是安全。
尽管周子轲在察觉地板不稳定的第一时间就跑下来看他了。
汤贞用船上内线与人通电话,也不知道是给谁打电话,没打通。在领队的陪伴下,汤贞最后又去了一趟医护中心。汤贞挨个病床和上面的病号说两句话,最后走到了角落的床位里。
“汤贞老师……”是肖扬。他在病床上睁着俩哭红的肿眼泡,委委屈屈地叫他。
“你怎么没有被子。”汤贞问。夜里气温冷,就算空调运作着,也该盖个被子保暖。汤贞伸手摸了肖扬的额头,倒是一时没摸出烫来。
汤贞低头拉下自己夹克外套的拉链,脱下外套来,先盖在肖扬身上。
“郭姐上楼……给我拿被子去了……”肖扬睁眼愣愣看着汤贞,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夹克上绣的zhen字,“她还没回来,可能有事耽误了。”
领队在旁边说:“我去找找她,拿床被子来。”
肖扬缩在汤贞的外套里面,对汤贞抽噎道:“汤贞老师……郭姐说,公司每年都有音乐节……”他哭得直打嗝,“说我以后也这么晕,我就不能……”
“不会。”汤贞轻声打断了他。汤贞在床边坐下,低头看了看他,伸手摸了摸肖扬湿漉漉的脸蛋。他印象里这个小孩总笑。“其实我以前也晕船。”汤贞对他说。
肖扬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道:“真的吗??”
“真的,”汤贞看他这个表情,一下子笑了,话从汤贞嘴里说出来,总会让人相信,“长大了就不会晕船了。”
骆天天没想到会见到梁丘云。
“天天,”梁丘云语气放缓了,放柔了,“你在的话,把门打开。”
魏萍前一秒还在出言不逊,立时闭上了嘴。梁丘云还在外面催门,魏萍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骆天天,你的云哥来了。”魏萍说。
骆天天也许是被那一巴掌抽懵了,他坐在床上,只听着梁丘云在外面的敲门声,他不言语。
魏萍继续说:“今天对你说的话,句句是萍姐肺腑之言。你年纪还小,不要做让自己后悔——”
“萍姐,”骆天天突然说,嘴唇有点抖,“你把他带走……”
“什么?”魏萍问。
方才还冥顽不灵的那个骆天天,似乎一刹那间恢复了本性。
骆天天用苍白细瘦的手指抓着被子,他坐不住了,他要躲藏进被子里。“你把他带走,我不想看见他……”骆天天说。
魏萍觉得奇怪。今儿早上还挺好的,在停机坪上,所有人一起照相。魏萍本以为骆天天会去找梁丘云,结果这孩子自始至终都在缠着汤贞不放。
“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魏萍问。
“我不想……”天天的声音都颤起来,头蒙在被子里,“你带他走……”
魏萍刚把门锁打开,那门忽然就朝她推过来。梁丘云体格高大,手握住门板,毫不客气把门推展开,魏萍抬头望见梁丘云一双阴郁的黑眼珠,她下意识就往后退——见惯了梁丘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样子,魏萍从未见过他的冷脸。
梁丘云手还握着门,低头留意到了眼前的魏萍,他脸上的表情当即柔和下来:“萍姐啊。”
他兴许以为开门的人是骆天天本人。
“阿、阿云你终于来看天天了……”梁丘云一笑,乌云当即散去了,魏萍也笑了,“天天他……他睡了……”
卧室的门虚掩着。
“那我等等他。”梁丘云对魏萍笑道。
骆天天蜷缩在被窝里。
他听到魏萍离开了。外面的门上了锁。紧接着是梁丘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卧室这扇小薄门被轻轻推开。
“天天。”梁丘云站在门边,隔着被子叫他。
骆天天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并不作声。
“天天?”梁丘云声音明明还在远处,人却近了,伸手将骆天天身上裹的棉被猛地掀起来。
骆天天猝不及防,人一哆嗦,好像是栖身的洞穴被挖开了的一只仓鼠。梁丘云捏住了他的手腕,卧室里没开灯,他们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
“你干什么……你来这干什么……”
梁丘云低头瞧了瞧骆天天身上穿的长袖长裤,又看骆天天头发里捂的汗,那蜷曲的头发一缕一缕的。
“外面起风浪了,”梁丘云轻声道,他把骆天天的瑟缩和恐惧看在眼里,“我过来看看你。”
“干、干你屁事……”骆天天嘴唇颤抖,眼睛湿亮,轻声咒骂,“我……不关你的事。”
眼睛一旦适应了黑暗,梁丘云便把骆天天的脸瞧仔细了。
……
梁丘云一时间愣住。那两条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蛇似的,蜿蜿蜒蜒,布满骇人的黑红疤痕。梁丘云不知他到底是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像被岩浆浇灌,落得这样体无完肤。
骆天天嘴巴虚张着,还在惊叫,叫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变成了喘息。
他已经和梁丘云再没有关系了。在那一晚,在梁丘云慌不择路,在甘清的笑声中逃也似的离开的时候,骆天天就再也不愿想这个人了。
他只想躲,只想躲得远远的。为什么甘清不在这儿。他不想和梁丘云单独共处一室。
“你放开……”骆天天拼命挣扎道,他两条胳膊曲折在身前,“你他妈放开我……”骆天天在他手掌里发出蚊叮似的哭叫声。
梁丘云一只手更捂紧了骆天天的嘴,梁丘云也喘着气:“不夜天的谁都行,我反而不行?”
骆天天听见这句话,两只眼里黯淡无光。
“甘清杀了你……”骆天天冷得发抖,“你放开我……我会让甘清杀了你……”骆天天歇斯底里地说。
谁知梁丘云毫不掩饰地在他耳边冷笑出声。
……
在医院里,分明是甘清彻夜照顾着骆天天,今早来码头,也是甘清亲自送他,嘱咐船长多照顾他,给他安排单独的房间。甘清说,他再也不会把骆天天送到不夜天里去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我家。”
甘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笑,尽管骆天天看到他的笑就本能后怕,但他已经没有谁能够相信了。他满身是伤,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抓得皮肤尽数溃烂,他根本不可能回到家,他也不想见任何人。
“你放开我……”骆天天绝望地呜咽着。
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幻想自己是汤贞吗。
梁丘云似乎发现了,他能轻易比甘清更多地在骆天天身上施加影响力。他甚至不需要日夜照顾,不需要车接车送,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威胁利诱打骂□□……梁丘云只要出现,然后充满恶意,残忍地对待他。
天天就会恢复原形,如同被念了咒语的一只小兽,失去了妖魔的形状。
郭小莉给梁丘云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外面正闹风浪,她让他小心注意安全:“阿贞正在陪媒体说话,都没事。”
“你怎么回事。”梁丘云突然说。
“你为什么要跑……”骆天天嘴唇张了张,突然说。
他的眼睛平视着前方,落进卧室的黑暗里,都不看梁丘云的脸。“你为什么要跑?”
梁丘云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倒是冷冷望着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哭。”梁丘云说。
“什么?”骆天天哽咽着问。
“你那时听到我的名字,”梁丘云望着他,轻声道,“为什么要哭叫。”
骆天天嘴唇哆嗦个不停。
梁丘云来过了不夜天,见过了一切。他不是跑了吗,不是被吓跑了吗。骆天天悲哀地想。他为什么又回来。
“你和萍姐刚刚在吵什么。”梁丘云在他上方问他。
骆天天半闭上眼睛,把精神放空了,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地忍受过这段时间。在不夜天里,他学会了这样自我保护的方式。
“我和魏萍,撕破脸了……”骆天天说,声音也没什么感情,梦话一样,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除了甘清,没有人,没有人要我……”
“一个个,好像在乎我,好像要帮我,要救我……有一个人真的想我,想帮我,救我吗……”骆天天停顿了一会儿,“没有……”
梁丘云来的时候说,风浪来了。
“真的有风浪吗?”骆天天闭着眼睛,呓语似的问。
骆天天自己就像一条小船,在凶险的布满诅咒的危险海域摇摇欲坠。他感受不到亚星这条大船是否安全平稳。
“怎么还没有来……”骆天天虚弱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骆天天又问。
梁丘云没有回答骆天天的问题。
骆天天一动不动,像是一具人偶,被梁丘云抱起来了,进到这间套房狭窄的浴室里。热水淋下来,因为空间不大,骆天天只得坐到马桶盖上。
他一身的疤痕。只要一想到不夜天里的一切,想到所有被梁丘云看到的,骆天天就感觉有成千上万只仿佛无穷无尽的蚂蚁在啮咬他的全身。
梁丘云蹲在他面前。梁丘云体格之健壮,比起好莱坞电影里的大块头黑人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那部叫《狼烟》的电影,梁丘云已经拼尽了全力。
外表明明看起来这么强大,人却显得那样渺小,特别在甘清面前。
梁丘云捏骆天天的脚腕,像捏起一根薄薄的竹叶。他在骆天天的腿上仔细涂抹泡沫,然后耐心冲洗,像他平时在公司做事,在剧组打工干活,那么认真用心。
厚厚的一层蚂蚁,随着梁丘云的手,从蜿蜒扭曲的疤痕上被冲刷下去了,随着下水口不断消失。
骆天天低下了头,他垂下眼睛,望梁丘云被水淋湿了的肩膀。
这个可怜虫。乡下来的窝囊废。除了骆天天,谁还看得起他呢……
骆天天睡着了。他整个人蜷缩进被窝里,红肿的眼睛紧闭。梁丘云关上卧室的门,他身上的黑色背心风干了。走到玄关口的时候,梁丘云留意到客厅茶几上放的一只白色手机。
型号很新,多半是甘清买给骆天天的。
梁丘云出了门,刚把门从身后带上,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梁丘云抬起眼皮。
“阿贞!”他立刻笑道。
汤贞扶着膝盖走上楼梯来,弯着腰看见梁丘云站在走廊中间。汤贞也笑,气喘吁吁直起腰来,又一瞧梁丘云身边那门牌号。“你去看天天了?”汤贞问他。
自从《狼烟》的首映日定下来,汤贞见到梁丘云,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多了。
“天天一直在房间里?”
“嗯。”
“他在做什么?看电视?”汤贞说着就要去敲门。
“他睡了,”梁丘云伸手揽过了汤贞的腰——与从前不同,今天只是很轻微的触碰,把汤贞带离了那扇门,那只手就在汤贞背后拍了拍,“你有什么事找他?”
“没有,”汤贞仰头看梁丘云,“不是好久没见面了。”
“今天早晨刚见过了。”
“早上人那么多,我和天天说话都听不清。”
“他睡了,”梁丘云低着头,眼尾弯下来对汤贞笑,那眼神善意且温柔,“有话改天再说。”
汤贞一路从下面跑上来,跑得气喘吁吁。梁丘云问他跑什么,汤贞想了想,说就想“上来看看天天”。他们两个人一同沿着走廊往走廊深处走,出道五年,不像从前,他们在船上也要住同一个套间。汤贞问起梁丘云和丁导那些电影节物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梁丘云没回答,反而问汤贞今天船上有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走廊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是邮轮公司特意为亚星音乐节装饰上的照片。“意外?”汤贞停在某一张照片前,他伸出手,把那张相框解下来,拿在手上,“没什么意外。”
梁丘云站在汤贞身边,他稍低了头,和汤贞一起看那张写有“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字样的照片。
梁丘云在汤贞的笑声中皱眉道:“这小子那年怎么晒这么黑?”
“冲浪晒的。”汤贞笑着说。
“他今年带冲浪板了吗。”
“不知道,没带就借一块。”
“你今年还去冲浪?”
“去,不是都要录影的吗?”汤贞理所当然道。
梁丘云眉头皱了一皱,轻轻点头,没说太多。
他们两个人相伴着,从这条幽深的走廊上往里走。头顶上是一粒一粒的光线,梁丘云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阿贞。”
“嗯?”
“方老板对你重要吗。”
梁丘云冷不丁问出的问题,让汤贞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怎么了?”
梁丘云低头注视汤贞的脸,瞧汤贞这张微微张开了的嘴唇——
无论颜色或是形状,都是阿贞的。
而不是噩梦里的“汤贞小老师”。
“方老板是我们的恩人。”汤贞说。
梁丘云笑了,从喉咙里冒出了笑的气声,结束在上颚和牙齿之间。
阿贞与“汤贞小老师”不是一回事。阿贞喜欢笑,喜欢和所有的人在一起,会用珍惜的目光看待身边一切人事物,从不是悲哀或绝望的。如果说他与梁丘云记忆之初有了什么变化,那变化也许是,阿贞长大了,长出了愈加耀眼灿烂的尾羽,他再也不需要在梁丘云的屋檐下避雨,他有了自己的天空。
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梁丘云以为阿贞更加依赖他了,他可以轻松地做一些事,让阿贞一再受到刺激,受到来自他的影响。
可当他交往了许多女友,阿贞却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云哥,我走了。”汤贞站在他自己的套房门口,抬头对梁丘云说。
梁丘云对他点了点头。
汤贞打开了房门,他起初还很小心,悄悄往门缝里望了一眼,没看到什么人影。他便回头对梁丘云说:“云哥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梁丘云站在门外,看着这扇门在他面前轻轻掩上了。
把小周短暂地带到亚星娱乐这条船上来,究竟是对还是错的?
汤贞站在关闭的门后,他目光扫过眼前房间,只有一盏地灯亮着,四面是冷冷寂寂,不像有人住在这里。汤贞穿过玄关,着急去推主卧的门——
门开以后,汤贞发现小周已经在黑暗的船舱里睡下了。
亚星娱乐是所有人的家,是汤贞的家,唯独不是小周的家。汤贞明知道他不喜欢看热闹,也不喜欢陌生人。若是放在以前,汤贞也绝对不可能把小周带到这里来。
头一次,小周没有等汤贞回来。也许他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了。
汤贞自己在卧室门口站了一阵子,他悄悄把门掩上,然后自己坐在门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汤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脑子里是空的。他站起来,扶着墙壁脱了鞋,他静悄悄地走进卧室里。
灯没有开,汤贞只得在黑暗中摸索着解衣服。先是衬衫扣子,一粒粒解,再是浅灰绿色的裤子,滑下就会直接落在地毯上。小周在床上睡得非常沉。汤贞打开浴室的门,自己走进去。
他拉好帘子,才悄悄把浴室里的灯打开了。一看到衣篓里小周换下来的衣服,汤贞多多少少才有,他其实和小周还是住在一起的感觉。
汤贞很快洗完了澡,也许是水温太热,他洗好出来,两眼框里氤红。汤贞穿好浴衣,他把自己的衣服叠放好了,再弯腰从衣篓里把小周的衣服抱出来。
汤贞在洗手台边坐下,在膝盖上把小周的衣服展开来看一看,又叠起来。可以伪装成他自己衣服的,便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不能的汤贞只好单独拿出来。
周子轲半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止,像降下一场小雨,像有人哭泣。周子轲转过了头,隔着浴室与卧室间帘布透出光的一条细缝,周子轲窥见汤贞正裹着浴袍,头发湿着也不擦,弯腰在水池边用手洗衣服。
汤贞洗好了一件,两件,又去洗周子轲的内裤。拧干以后,汤贞用湿手揉了一下眼睛,他抬起头从身后拉开了一条晾衣绳,然后把这一件件衣物认认真真展开,仔细挂上去。
汤贞封好了衣袋,便关闭了浴室的灯,走出门以后,汤贞在黑暗中静悄悄地擦干头发,摸索着换上睡衣。他蹑手蹑脚到了床边。小周还在另一侧沉睡呢,汤贞小心翼翼掀起被子,躺进床里。
他连脖子靠上枕头的时候都不敢出太多声音。
突然被子从另一侧被掀起来,汤贞先是感觉身下的床垫颠簸起来,然后才是小周的阴影,小周就在他上方压着他看他,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像冷泉水里的月光。
汤贞怔怔望着他。“小周……?”
曾经多少日夜,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想要拥抱,想要紧紧依偎在一起,这是条件反射,是生理本能。是根本无法去控制住的。
可现在周子轲的眼神仍旧冰冷。
“小周……”汤贞嘴唇动了动,又不敢真的开口叫他,只是气流从口中泄露出去,是忐忑不安的。
周子轲低下头了,他在汤贞还有水汽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小周?”汤贞声音轻轻的,问出声了。
小周这么安安静静的。汤贞觉得他是不是有话想要说。
“小周?”汤贞犹豫道,“你怎么了?”
周子轲把他的脸颊轻轻贴到了,埋进了汤贞的胸前。
汤贞的身体温暖,那心跳声一声一声的,带着温度,传递进信徒的耳膜里。
他像个被魇着了的孩子。
“对不起小周,”汤贞说,“我回来晚了……”
床头阅读灯被拧开了。周子轲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不知他是已经放弃了与汤贞之间的交流,还是确实他没什么话好说了。
汤贞的小腿没有力气,累了一天,溺水一般,倒是小周把他抱得紧紧的,小周像是浮木,又像海上席卷而来的一阵狂风暴,想要从那片未知的漫无边际的庞大蛛网上把汤贞彻彻底底,连皮带肉地整个撕扯下来。
汤贞不属于周子轲。汤贞生命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需要他的照顾。他们争抢着,张开血色的鸟喙,在汤贞身边尖利地鸣叫。周子轲不过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