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贴满了汤贞的画报,这里的住户,一位刚年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在电视机前烧炭自杀,被送去急救。新闻照片里,这女孩儿头顶纹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贞”字。
“我们不能容忍的从来不是错误,而是谎言和欺骗。”汤贞的歌迷们在街头这样说。
“汤贞毁灭了我的信仰,”一个男性歌迷在亚星官网上留言道,“我会找到他,然后终结所有的骗局。”
“我希望汤贞他能知道,”一位姓汪的妈妈在电视上接受记者采访,“他有许多许多的歌迷,年纪还很小,像我的女儿,她还在上小学,她不是大人,还不能分辨善恶,不懂社会上的是非对错,你是这么多年轻人的偶像,你一定要有社会责任心——”
周子轲不明白。当初不认识汤贞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汤贞有多么好。
短短半年过去,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媒体,又在穷尽一切口舌,讲汤贞有多糟。
他咬着嘴里的烟,安安静静看手里的英文报纸,周围没人说话,唯一变化的可能只有烟草火星的明灭:
“……这个曾经拥有广大歌迷与影迷群体的亚洲巨星,随着新城影业公司的破产,形象轰然垮塌。古老的东方无法接受偶像的真实面目,汤贞正在失去他的市场……”
朱塞从办公室门外进来,带了一队人。他今天早上头发梳得精精神神的,一见子轲他就笑:“子轲,走吧。”
周子轲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朱塞一直想找他,这男孩却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朱塞让周子轲同他下楼去看一样礼物,然后再上来看蕙兰的遗嘱文件。周子轲把手里报纸放下。“不是就签个字吗。”周子轲问。
朱塞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睛,笑道:“先跟叔叔下楼,好不好。”
一行人乘着电梯下楼,往嘉兰天地艺术剧院的地库走。周子轲似有心事,他在人堆里,面色阴着,也不言语。
电梯门开了,朱塞热情地走出去。早就有数十位来自法国莫尔塞姆的布加迪总部员工等在那里了。周子轲从电梯里低着头走出来,一看到这些人,就算是他也愣了。
一台通体全黑,已经揭掉了防尘保护膜的布加迪跑车就停在人群中央空出的车位里。朱塞走到车边上,如果他没记错,这台车不算税金,就花了四千七百万。
周子轲跟着人群走过来,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车顶,然后拉开车门,直接抬脚就坐进去。
朱塞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车道来。他看得出,子轲很喜欢。
毕竟才十八岁,这么年轻的男孩,多少该有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才对。
旁边布加迪总部的工程师过来了,从一只金属箱子里取出两把车钥匙。周子轲直接发动了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声够猛的,让朱塞忍不住脖子一缩,他们所有人站在原地,看着周子轲把车缓缓开出了车位,然后在地库里转了大半圈。
这第一次试驾结束得比朱塞想象中更快。因为周子轲坐在那车里愣了一会儿,推开车门就下来了。工程师们过去,以为有什么问题,可周子轲摇头,什么问题都没有。
当年布加迪的中国区总代理说,这车在城里开,就像牛刀杀鸡,性能太强大了:“你想象不到那种感受会有多舒服。”朱塞虽然确实想象不到,但作为成年礼物,这也许真的不错。
蕙兰是三年前给布加迪公司下的订单,三年后,七月二十三日当天,运送到北京来。周子轲名下的第一台车,在北京已经停了有段时间了。
周子轲接过了车钥匙,在手里捏着。这份来自已故母亲的礼物,他接受起来并没有朱塞想象中那么困难。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朱塞问子轲有没有注意到车的内饰和涂装,还有那块雕刻有子轲名字的金属牌:“是蕙兰,当初和她几个设计师朋友一起决定的——”
“朱叔叔,”周子轲站在电梯里,他年纪最小,却比所有人个头都高,“我还有点事,这车在你这儿放一阵。”
朱塞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周子轲又变回了刚来时的那副神情。他没回答他。
朱塞本以为今天可以把蕙兰的遗嘱文件都处理完,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可周子轲出了电梯就走了。朱塞回到办公室就给吉叔打电话,吉叔告诉他,子轲订了机票,今天一早要去巴黎。
“去巴黎?”朱塞纳闷地重复了一遍。
“放暑假出去玩吧。”吉叔笑道。
朱塞办公室外间很吵闹,几个秘书过来,说又有几家媒体想约采访。
“我没有时间,”朱塞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对她们说,“把门关上。”
便又恢复了安静。
朱塞把手里蕙兰的遗嘱文件重新放进保险箱。他听都不用听,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几家媒体多半又是为了汤贞的事来的。
出道五年,汤贞在嘉兰剧院演过近一百场的戏。他和嘉兰方面有没有什么过节,大的,小的,但凡是能勾起一点人们想象力的,记者们都疯一样地想知道。
“刘汶老师,你好。”朱塞接起桌上秘书切进来的电话,打来的是电影学院的导师刘汶。
朱塞本以为对方找他是想商量学院学生暑期来剧院实习的事情。
可等刘汶说完了,朱塞才后知后觉,苦笑道:“我是真的不清楚。”
电影学院导师刘汶,近来在电视上批判汤贞在电影学院念书期间与学院领导沆瀣一气,弄了个教职去做,课教得一塌糊涂,就在报纸上吹得好听,把学院风气当作儿戏。
“朱经理,您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刘汶问。
朱塞无奈道:“听说是……去法国了吧,”又敷衍道,“毕竟现在国内这么乱,出去清静清静也好。”
有人说,汤贞去了戒毒所,被亚星娱乐关起来强制戒毒去了。有人说,汤贞躺在太平间,他早被人下手做掉了,只是警方都在隐瞒。
也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在巴黎街头见到了汤贞,只是汤贞走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从汤贞现在这个下场就看得出来,方曦和是家财空空,彻底走上绝路喽!”
“就算汤贞真被方曦和送出国躲起来了,我看方老板的家里人也不会放过他。要不是因为汤贞,他方老板怎么会糊涂到今天这个份上——”
“当初就是因为汤贞,才挖的陈乐山的墙角,现在不仅公司叫人吞了,儿子还给送过去成了‘质子’了。再说了,他当初怎么敢在北京牵头做电影节这么大的事,谁给他的勇气啊?”
“我听说,方曦和连现在看病的钱都是他儿子四处去凑的了。就这还‘留一手’?”
……
无数消息,真真假假,从这个人的嘴里飘进另个人的耳朵,又从另个人的耳朵孔涌入了嘴里。到底是谁在街头巷尾一遍一遍地贴那些照片?警察只抓住了几个小混混,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而更多的人则是说几句话,工作生活之余,谈笑聊天而已。
“终于开始有人讨厌汤贞了。他太虚伪了。他总是和谁关系都好,所有人都爱他。”
“我早告诉你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人,完美本身就意味着虚伪。”
有法国媒体在新城影业法国分部外蹲点,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了。电影《罗兰》也面临停摆。《罗兰》的导演在采访中表示他多次打电话到北京,找汤贞,找方曦和,根本找不到人。
《狼烟》票房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六亿,一举打破了两年前由汤贞主演的贺岁电影《远大前程》的票房纪录。
中国电影史上的冠军再度被刷新。
郭小莉接到第四家赞助商打来的电话了,对方语气和缓,同郭小莉商量,能否中止与汤贞签订的个人代言合同,能更换成梁丘云就更好了,都是同个公司的。
郭小莉说:“你们这样让我的艺人怎么办——”
对方说:“梁丘云不是你的艺人吗。”
郭小莉愣了愣。
“请再等等,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郭小莉恳求道,“这么多年合作下来了,你们对阿贞的能力和人品应该——”
“方曦和的家产都查封了,”对方压低声音道,“你们家阿贞,以后能依靠谁?”
“汤贞是个好孩子,他也许没有得罪过人。可几年来,多少人被他的‘不得罪’而得罪?”
郭小莉一愣。
“名誉这个东西,太脆弱,”对方说,“尤其在中国,一个艺人,不能不靠他的名誉生存。”
“我们可以给你再拖几个月,这也是我们的极限了。我们也希望,小莉你和汤贞能度过这一关……”
魏萍和几个女同事一直在公司里笑,公关部那间办公室本来就挤。郭小莉进来的时候,魏萍身边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莉啊,”魏萍开口道,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郭小莉现在焦头烂额,已经好几天都在公司加班了,“我劝劝你,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和你们家阿贞都是聪明人,听两句也不会少块肉,就让他们说去吧。”
郭小莉翻看着公关部同事整理好给她的文件,她抬起头看了魏萍一眼。
“而且,萍姐也劝你一句,你们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魏萍道,“怎么别人就没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新闻,就你和你们家汤贞撞上了,这个亏心事啊,真的不能做——”
“阿贞从来没做过这些事。”郭小莉说。
魏萍打量着郭小莉那隐忍的表情。
“毕竟除了这么安慰自己,”魏萍笑道,“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是不是。”
郭小莉离开这间办公室,听见魏萍在里头打电话:“喂?樊主编,对,天天确实在万寿百货大楼那场车祸里受伤了,不过他当时是和助理出门购物,对,就在路边被擦碰了那么一下,就是倒霉嘛——”
公司机房里,广告部小张还在机器前焦头烂额地剪着片子。
汤贞在摄像机镜头里笑,舞台的灯光落在他一双眼睛里,好像是一簇星星藏进去了。汤贞和后辈们一同跳舞,和练习生们手牵着手,他的发尾随着节拍在空中一翘一翘的,特写镜头里,汤贞脸颊上的汗水划下去,像是钻石。
他仿佛天生就是发光体。
为什么公司其他人和汤贞出现在同个镜头里,就总是被汤贞把风头盖过去。这是个永远无解的命题。小张手还放在机器按键上,他明明是要剪片子的,眼睛却不知不觉,追随着汤贞把这组演出看完了。汤贞在舞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汤贞握着话筒,搂过一个金发小练习生的肩膀,向歌迷介绍自己小师弟的名字。“他叫肖扬!”他都这么说了,歌迷们怎么会记不住呢。
汤贞在音乐开始时给那个叫肖扬的孩子打响指,定拍子。汤贞低下头,小声和肖扬说了句什么,可音乐太响,小张在屏幕前,什么也听不清。
音乐节负责人从外面进来了:“小张,剪得怎么样了?”
小张一愣,赶忙用手在机器上急敲,把刚才那一大段全部都剪掉了。
“多找点阿云的镜头,知不知道,”那负责人拍小张的肩膀,“今年的要是不够,你从往年素材里扒拉扒拉,加把劲儿,咱们今天争取把预告片弄出来!”
万邦娱乐集团旗下万邦影业的负责人,傅春生,约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外出吃顿便饭。
当年,新城影业为了汤贞,和亚星方面几次谈话,气氛都弄得不是很好。这次梁丘云《狼烟》的续作将由万邦影业参与投资,傅春生受上司陈乐山的指派,过来与毛总见个面。
他两人在窗边一张小餐桌旁,面对面坐着,起初都不说话。傅春生亲手给毛成瑞倒上了茶,毛成瑞想与他客气一下,可一时连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
新城影业和亚星娱乐之间,恩也好,怨也好,都纠缠了太久了。
“战国的时候,有个人叫苏秦。”还是傅春生先开口了,他两撇胡子在嘴唇之上浮动,像两捋飘长的鱼须。毛成瑞这会儿看他,仍难以想象傅春生上个星期刚娶了辛明珠过门。
“这个苏秦效忠于燕王。有一天呢,他给燕王讲了一个故事,”傅春生一双小眼睛抬起来,望毛成瑞的脸,“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叫尾生的人,与他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下见面。”
“结果姑娘没来,尾生为了不失约,一直在桥下枯等。直到下雨了,水淹过了桥面,这个尾生还是不走,他抱着桥底下的柱子,就这么淹死了。”
餐厅里格外的静,很长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几个服务生在前台凑在一起看一台电视,电视上说,亚洲首富周世友之子在法国戛纳游艇展览会豪掷三千五百万英镑,买了一艘豪华游艇,引得全法的华人圈一片——
“不值得。”傅春生冷不丁说。
毛成瑞虽年迈,今天也是很庄重地穿着一身西装来的。听着傅春生这话,不知怎么,毛成瑞似乎听出一种方曦和的腔调来。
傅春生从钱夹里拿了小费,放在盘子里。他对毛成瑞轻吐四个字:“断臂求生。”
郭小莉从公司大楼外飞快跑进来。她乘上电梯,踉踉跄跄穿过走廊,推门进了会议室。
公司高层全都坐在里面,李经理抬头看见郭小莉,对她说:“小莉,我们刚刚已经一致通过了你这份提案——”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企划案,举到手里。郭小莉僵立在门口,看到企划案封面上写着“kaiser”这个名词。
“我……”郭小莉不解道,“这明明是我上个月开会的时候……”
李经理径自翻开第一页,边翻边说:“我以前还真没仔细看——”
伴随着亚星娱乐最大标志性人物汤贞的落幕,梁丘云,这个在圈内浮浮沉沉五年之久的老新人,如同脚踩了火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烘托着,就这么青云直上了。
他的崛起是许多人都没想到的,没想到红得这么快,红得这么彻底,红得这么“国民”。
男观众们喜欢看他的电影,看他在电视节目上分享健身心得,分享落魄低谷时的人生体会,分享在片场如何临时对付一辆即将报废的二手车。女性观众更喜欢看他的电影,看梁丘云参加各种莺莺燕燕主持的节目,看“秦湛”如何被她们戏弄,流露出硬汉外表下或温柔或害羞或局促的另一面。
八月的北京,最高气温已逼近三十六度。
梁丘云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嘴里叼一只烟,用打火机点烟。
柯薇嘴里也叼了支烟,她抬起头,用自己的烟去对准了梁丘云的烟。
这么对了好半天,火才着了。柯薇凑到梁丘云身边,她觉得梁丘云就像一头饥饿的公牛,永远不能满足似的,吞吃着她们的爱,吞吃她们鲜甜的生命。
“你就不能买件好看点的衬衫……”柯薇轻声抱怨,她回头和那个被她带来的小明星说,“像你们小云哥这样的,这种钢铁直男,就这种审美水平,一辈子就基本告别同志了——”
傍晚时分,梁丘云洗完了澡,换了衣服,往楼下健身房走。柯薇跟在他身边,还在不停絮叨他的衣品。
酒店健身房里不少熟人面孔。梁丘云一进去,就有好几位老板把他认出来了。近来《狼烟》大热,梁丘云去哪儿都受欢迎。柯薇过去跟着《大都会》柏主编采访过不少商界名流,在这个圈子里,她一样混得如鱼得水。
有老板叫柯薇少说几句:“我告诉你,成功,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衣装!”
“他才成功多久啊,”柯薇笑着说,“您不让他穿好看点,我看他成功不了几天了!”
梁丘云和几位经理聚在一块儿聊天,聊他们脚下的健身器材。“健身我是真的不行,坚持不了,太痛苦了,”一位经理面露苦色,连连摆手,又佩服道,“就云老弟你这个身材管理,我看你以后没什么事不能成的!”
过去,北京不少“文人墨客”都在望仙楼附近活动。如今望仙楼倒掉了,这些人只好出来混各色的饭局,自谋生路。梁丘云在当晚的饭桌上意外收到了一幅字。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梁丘云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收下了。他端起酒杯,站起来给那位老师敬酒。
他这一站不要紧,一桌子的人全站起来了。
梁丘云现在是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狼烟》还在上映,续作有万邦影业的大手笔投资,星途可期。
人人想沾他的光,人人都想借他的风。
偏偏梁丘云自己还格外谦虚,仿佛在他看来自己这一切纯属运气,而这运气来来去去,是说不定的。
“云老弟,我真的看好你,”给他敬酒的人却说,“全国人民听了五年的红牙板了,也该听听铁琵琶了!”
骆天天办理出院手续那天,梁丘云没有来。
魏萍让他抓紧时间办完手续走人,公司现在积压了巨量的工作:“人家都不要汤贞了,就等着有个人补个缺,你倒好,再不出院,工作都让别人抢去了!”
骆天天坐在车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不住后退。真奇怪。骆天天想。北京看起来并没怎么改变。
整个世界的面目却变了。
他们说,汤贞失踪了。汤贞怎么会失踪呢。他不是永远站在光下,站在最高的地方,永远迎着风口,让骆天天走去哪里都避不开他吗。
他们还说,汤贞现在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
车到了公司楼下,骆天天下车,跟随魏萍进了公司。魏萍告诉他,公司现在乱得很,如果有记者追问,暂时什么都不要说。
“人呢?”骆天天问。
魏萍顺着骆天天的目光,转头望过去,发现那是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楼梯。
“练习生都回家了,”魏萍说,“宿舍搬空了,前段时间太乱,”又说,“应该下个月开学就都会回来。”
公司里的人见了天天都很亲切。连毛成瑞也是。过去半年,骆天天没少和这位老大爷翻脸,没少顶嘴吵架,骆天天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如今半年过去,甘清死了,不夜天彻底关门歇业。骆天天就算还想不听话,也找不到个由头了。
毛总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响,骆天天听着,对方似乎是万邦那边的人。
魏萍告诉他,公司快有一半业务都到他“小云哥”身上去了。
“都没人了,你上宿舍楼干什么?”魏萍问保安要了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下其中两把,给骆天天,嘱咐他,“最近和你小云哥,把关系搞好一点。他既然好心好意去医院看你,别总对人家爱答不理。”
练习生们都搬走了。现在让骆天天站在大院门口看这栋小宿舍楼,别说和不夜天比,就和旁边那些新开的酒店新盖的小区比,也显得这里破破烂烂,一股寒酸气。
从他十一岁那年,被大姨牵着手,领到亚星娱乐来,骆天天最快乐的回忆居然都在这里了。门外是北京的八月,连地面都被阳光灼烧得滚烫。骆天天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锁,走进大门去,周遭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来。
祁禄就住一楼,就是传达室旁边那间。过去骆天天总是一进门就来找他,骆天天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全和祁禄讲,他们俩跑上三楼,去梁丘云的宿舍抢着用他的冰箱,从里面拿冰好的果味汽水来喝,还要梁丘云骑着摩托,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载他们去游乐场。
骆天天踮起脚,透过宿舍门上那方窗格,往里面望去。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祁禄早搬走了。
骆天天转身沿楼梯上楼,台阶下面地板上有块血迹,时间长了,早已发黑。
梁丘云住在三楼。以前骆天天总觉得“316”,这三个数字组合起来也像梁丘云这个人似的,硬邦邦的,冷冰冰。很多年里,骆天天满怀欣喜,兴高采烈跑进这宿舍。多少次,他又被梁丘云蛮横地赶出来,那扇门会紧紧关闭。
梁丘云在医院抱着骆天天对他说:“天天,哥错了。”
梁丘云还说,以后哥会照顾你。
316宿舍门口那台公用电话的线不知为什么断了,垂下去。骆天天看了它几眼。
骆天天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患者登记卡来。
卡插进门缝,上下撬了撬便把门锁撬开了。
映入骆天天眼里的一切,居然还和记忆里那么相似。
只除了,一张黑色遮光布被钉在对面窗户四围,好像一堵巨大的黑墙,矗立在骆天天面前。
卧室那扇小门上了锁。骆天天伸手推了推,没推开。这宿舍难道还有人住?梁丘云不是搬去那个旧小区了吗。骆天天看到了那台他总是坐在扶手上看电视的旧皮沙发,又看到了那间衣柜——小时候,他总喜欢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就不会被爸爸的打砸波及到了。
门外有人开门锁的时候,骆天天还靠在衣柜的一角睡着午觉。
梁丘云走进来,他身上有股极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酒味。骆天天听到皮鞋踏出的脚步声,他睁了睁眼,抬起眼睛,透过衣柜的门缝朝外看。
他一眼见到梁丘云的背影。
梁丘云在那台旧皮沙发边脱掉了西服外套,解开领带。几个朱红的口红印就沾在梁丘云衬衫的后背上,骆天天看得清清楚楚,梁丘云也许并不知情。
他摘掉了袖扣,翻起袖口。梁丘云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着,他从口袋里摸了把钥匙,走向卧室那扇锁着的小门。
梁丘云像一个没有太多耐心的主人,他养了只猫儿,又怕那猫会打翻家具,于是便把一只小生灵锁进一个房间里。
骆天天的眼睛贴近了眼前的缝隙。
卧室门打开,床上有人。
“阿贞。”是梁丘云的声音。
如今的梁丘云看上去已经与骆天天记忆里很不一样了。他穿的衬衫相当贴身,西裤应该也是定做的,颇显身量,头发也打理过,大概一早就有工作,要参加什么见面会。梁丘云在床边弯下了腰去,低头亲昵了一会儿。
铁链甩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骆天天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被捆在里面的。
一阵骚动,有人在挣扎,牵动着卧室里一架床都被铁链拽得吱吱呀呀的。
骆天天听见“啪”得一声,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猫儿”安静了。
梁丘云的手打完了这一掌,又在“猫儿”的脸颊上不舍地摩挲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铁链碰在地面的声音,可能“猫儿”又开始试图挣脱。它果然是猫,听不懂人话,感觉不到“主人”的失落和不快。骆天天只听着卧室里一阵推攘声,“猫儿”的头重重磕到了床板上,又被狠狠甩了一掌。
皮带扣开始解开了。
骆天天坐在漆黑一片的衣柜里,他听见梁丘云压抑的喘息声,一不做二不休的,梁丘云骑到了床上。骆天天强忍着胃中的绞痛,他捂住嘴,他看到梁丘云压着那个“猫儿”往床头的方向撞,“猫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的,根本没有生命迹象。
骆天天在衣柜里摸出手机,他手抖抖索索地把声音关掉,然后拨出一个号码。
旧皮沙发上,梁丘云的手机响了。
骆天天发短信说,他有急事,要约梁丘云在万寿百货大楼见面。
梁丘云从卧室里忍着火气出来,他翻开手机,骆天天以为梁丘云会看到他的短信,没想到梁丘云随手接起一通打进来的电话:“喂?”
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在电话里和对方应酬,梁丘云走回了卧室门边,即便讲着电话,梁丘云眼睛也盯着那只“猫儿”,哪怕后者死气沉沉的,根本没有出口可以离开。
骆天天不确定梁丘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短信,也许现在梁丘云太忙了。梁丘云接完电话就把手机放进了裤袋,他在卧室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回了床边。
梁丘云从地上拾回那条铁链子,再度把他养的那只“猫儿”捆起来,双手,双脚,捆在那张床上,捆扎得结结实实。梁丘云低头又在“猫儿”脸上流连了一阵,“我走了。”他低声说。他带上卧室的门,骆天天留意到他没有上锁。梁丘云穿回了外套,阴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这间宿舍。
骆天天站在那张床前。当看清了汤贞昏迷不醒的脸,眼泪疯一样沿着骆天天的面颊往下淌。
梁丘云坐在嘉兰剧院贵宾包厢里,陪丁望中和几位香港客商欣赏歌剧《奥赛罗》。
梁丘云心绪不定,他看得并不专心。
丁望中倒是感触颇多:“奥赛罗这个人,地位低微,身份下贱,偏偏得了一个这么完美高贵的未婚妻,爱情是不可能维持住的。”
有个香港商人用别扭的普通话问:“阿云,你平时常来看戏吗?”
梁丘云说,不经常看,他其实只在嘉兰看过两出戏。
“第一出是什么?”丁望中问他,“《梁祝》?”
梁丘云点头。丁望中笑了。
梁丘云去了一趟洗手间。丁望中和几位同乡坐进嘉兰剧院一楼咖啡座里。
“我原先来北京的时候,好像见过他。”同乡说。
“在哪见的?”
“我忘了,好像是个自助餐会里,”那同乡回忆道,“他一个人,在门边孤零零地站着。”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当时把他当成饭店服务生了,”那同乡说,引得周围一阵低笑,就听他继续道,“结果过了一会儿他经纪人来了,一位女士,带着他来跟我们打招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梁丘云站在嘉兰剧院的洗手间里洗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水流声。
汤贞一走进来,梁丘云的手就从后面攥住他,猛地将他翻了过来。汤贞吓了一跳,他才十八岁,脸上还有祝英台的妆,声音没发出来,就被梁丘云捂回了嘴里。
嘉兰剧院洗手间的隔间里没人,梁丘云紧紧搂住汤贞的腰,把汤贞推着按在隔间的瓷砖墙壁上。
“云哥……”
汤贞的声音好害怕,一发出来,立刻就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梁丘云捏着他后脖子,攥了他的头吻他。汤贞身体被挤在梁丘云和墙壁中间,动不能动,连条喘气的缝隙也没有。梁丘云抱他抱得紧紧的,死死卡在自己怀里。汤贞的脸颊憋得通红,眼望着梁丘云,就让他这么吻着。
……
梁丘云望向了镜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汤贞再也不需要他了。
汤贞有了主心骨,有了他自己的快乐了,不再依靠梁丘云来获得精神上的安稳。
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障碍,阻碍,全都铲除了……
镜子里的梁丘云也微簇起了眉头,充满怀疑地望向他。
那陈乐山什么时候会对你灭口呢?
“先生,您需要毛巾吗。”一位服务生从洗手间外面进来。
梁丘云后知后觉,接过对方手里温热的毛巾,他从口袋里摸了摸,给对方小费。
建立起新的习惯,梁丘云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他不喜欢嘉兰剧院。记忆里,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次次站在台下,看着阿贞和乔贺“楼台相会”。他一次次地从舞台后面,望着阿贞在台前迎接越发巨大的成功。
他已经看够汤贞的背影了。
骆天天发短信来,要梁丘云去万寿百货大楼同他见面。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梁丘云想了想,把短信删掉了。
然后是郭小莉的短信,说是,八月三十号,练习生们要搬回宿舍来:“阿云啊,我和毛总商量着,到时候你能不能去练习室给孩子们上个小课,就讲讲……你《狼烟》的成功经验,让他们也听一听。”
八月三十号。
“阿云,这里!”丁望中在咖啡座叫他。
梁丘云在众人中间一坐下,就听到其中一位香港人问:“阿云,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找你。我有个好莱坞的朋友,是个制片人,他前几日路过香港,看了你和丁导的《狼烟》,这是他的名片。”他说着,取出一张小卡片来,隔着桌子递给梁丘云,“你看你有没有兴趣,下周到洛杉矶和他见个面。”
梁丘云接过了名片,下意识朝丁望中看了一眼。
只见丁望中对他点头。
“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刚才和丁导……也聊了聊你这些年来的发展,”那个商人说,“我听说,你本行其实是……做偶像的?”
周围有笑声,连梁丘云也一闭眼睛,自己笑了。
偶像,在这样的场合,这是多么突兀而可笑的一个名词。
“你说说,你这么才华横溢,这么……这么优秀的一个演员,怎么就去做偶像呢,”那商人痛惜道,“你的公司目前是什么想法不提,你自己心里,一定不能固步自封啊。”
梁丘云点头,虽然没接什么话,但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狼烟》爆红以来,已经有无数的人对他这么讲过了。
“当你在一个小环境里压抑久了,它就会阻碍你的视野,”那个人说,“往上走,往外看,你自然而然会拥有更多……像我们刚才看的这个,奥赛罗,他如果能再往上走一步,他如果当了国王了,他还会因为未婚妻这点事情就疯掉吗,不会了……”
梁丘云坐在自己座位上,望周围这一圈人围坐在一起,连丁望中也在。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不夜天。
那一张张笑脸,那些夜晚,那些吞云吐雾的闲谈……不夜天倒塌之后,不夜天里的客人去哪里了呢。
是不是也像这样,换了一张座位,换了一张面孔,和梁丘云谈论着投资、电影,手里还摸着另一个“汤贞小老师”的脸——
“阿云,你想要成功吗?”那个人问。
梁丘云没作声。
“我这个朋友,一直在亚洲寻觅优秀的华人武打演员,你要知道,全世界的电影人都想去好莱坞,因为那是整个电影工业最强盛的地方,”那个人说,“你去了那里,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华山论剑。你才能变得更强大,让别人想追都追不上你。我这个朋友看了《狼烟》以后,真的对你非常感兴趣,俗话说,人往高处走——”
“阿云,去试试吧,”丁望中这时说,“你才二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时候抓住了好莱坞的机会,《狼烟》第二部不算什么,等得起!”
梁丘云在嘉兰剧院门外,他想了想,给郭小莉打了个电话。
“郭姐,”他眯起眼,望外面的北京,“阿贞的护照在不在你那里?”
骆天天红着眼睛努力撬开小厨房后厨的门锁,他推开了门,把身后那个人用力拽了出去。
汤贞跌倒在外面那条巷子里。
他身上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裤子也磨破了,汤贞踉踉跄跄的,满是伤痕的手扶住了地面,汤贞试图站起来。
骆天天对他道:“你走吧!”
汤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一双眼睛在变长了的头发后面抬起来,望骆天天。
他也许想说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骆天天还站在那个小厨房的阴影里,骆天天是不打算走的,只对他喊:“你快走吧!!”
北京,八月。
汤贞沿一条马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摔倒在地上,又拼命爬起来。
尖叫声,惊喊声。那么多人说,汤贞,是汤贞啊!越来越多的车堵在路边,汽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
汤贞膝盖摔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夕阳的光笼罩下来,温柔落在汤贞的面颊上。汤贞睁开眼睛,望着那光。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太阳了。
第四幕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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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海面上。
“我劝你,别跟他玩套路,”艾文涛戴着只墨镜,站在甲板边上,和身边的年轻姑娘讲,“我这哥们儿脾气跟别人不一样,特别没耐性,你想引他来追你,门儿都没有。”
那姑娘一撇嘴,穿着比基尼,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回头望向远处阴影里,躺在长椅上正睡午觉的周子轲。
“这游艇真是他的?”姑娘问。
“废话,”艾文涛道,“三千五百万英镑,谁买得起啊。”
“你不是说他不爱花这种钱吗。”姑娘又问。
艾文涛嘟囔:“我上哪知道去啊。”
“都快两年了……”
两年前,是高考结束那年,艾文涛记忆里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北京房价疯涨,美国股市崩盘,当年风头无两的大明星汤贞,在北京街头失魂落魄地逃跑,被市民堵住,人人都说,他疯了。那年电视台许多综艺节目都从黄金档撤档,艾文涛连个好看的电视都找不着。
北京那段时间不太平,艾文涛每天出门身边都跟一个保镖。周子轲倒是不怕,他孤身一个人,一声不吭跑去了法国。
一艘超级游艇,三亿,全法的中国人,那段时间就没有不知道周世友的儿子去了法国的。周子轲满十八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拿到了多少钱。艾文涛跑去巴黎,每天跟在周子轲身边无所事事。每天都有人来酒店找周子轲,递名片,递邀请函,可周子轲还是一遍遍问酒店前台:“有人找我吗。”
八月初的一天,周子轲突然说他要回国了。
结果就这么一说,那天晚上他们吃着饭,看中国餐馆放的国内电视节目,周子轲看了一半,突然不想回去了,饭也不吃了。
直到九月,周子轲还逗留在巴黎不肯走。虽然艾文涛根本没看出来,这哥们儿到底想在巴黎得到什么。
“你去跟他聊聊天,解解闷儿。”艾文涛在甲板上撺掇那个姑娘。
“他真没女朋友?”那姑娘说,“我不信,我告诉你,我眼睛可尖了。”
手机搁瓷盘子里嗡嗡震了一震。他还睡着午觉呢。
他睁开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亚星娱乐公司新出道组合kaiser成员甄选会将于本周六下午在……]
他本想把这条信息删掉的。
[……公司多位前辈也将参与此次甄选。目前梁丘云老师行程未定,确认参加的有:邵鸣,汤贞……]
亚星娱乐公司几个年轻员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真是他吗?”
“不是重名的?他长什么模样?哎哎,和网上照片一样吗?”
周子轲走在走廊上,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把头上的帽子压了压。
练习生第一排站了个金发小男生,听见周围的议论,他也转身朝身后看。他看了周子轲一眼。就在这时候,从前面门里走出几位老师,为首一个拍着手道:“大家都来了吧,都先安静。”
这时旁边有个员工过去,手里拿着一张签到表,贴在那老师身边耳语。
那老师一愣,目光在眼前的练习生里转,然后一下落在周子轲身上了。
“这个……今天呢,是个挺重要的日子啊,”那老师脸上的笑容放大了,她说,“梁丘云老师正在美国好莱坞拍戏,今天呢过不来,所以这一次的甄选会主要由咱们公司的毛总,kaiser项目的负责人郭姐,还有我们几个带队老师,以及公司其他几位前辈,来给大家一齐出这个评分。”
练习生们开始鼓掌了,都很兴奋。周子轲瞧着那些评委一个个从那扇门里出来。
“我们欢迎……毛总!”
“郭姐!郭姐……来。”
“欢迎邵鸣老师!”
几乎每个评委走出来,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都会不由自主往周子轲站的方向一望。
周子轲却瞧着那扇门。
有一个人还没出来。
“哎,你们谁去扶一把汤贞老师……”有人低声说。
汤贞被人陪着,出了那扇门。有个助理手忙脚乱跟在后面,照顾着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头发很长了,垂在肩上,遮住了脸。汤贞一开始闭着眼睛,也不说话,是那个介绍评委的老师叫到他的名字,汤贞才抬起头,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望向眼前的练习生们,汤贞努力笑了一下。
周子轲站在人群后面。在亲眼见到汤贞之前,周子轲心里想,我就再来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幕结束了,感谢一路陪伴的小伙伴。第五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