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是被小周背回保姆车里的,他出了不少汗,眼睛闭上了。小周握着他的两条腿支撑着他,小周的后背像海面,平稳,宽阔,让人觉得,随波逐流也没关系。
到了保姆车前,周子轲把汤贞半抱着扶进去了,他自己也跟着进去。汤贞的头发散开了,长裤上两个膝盖都蹭了土。小周伸手握住他的脚腕,直接把他裤腿掀起来看。
里面一对细瘦的膝盖也磕红了一片。
周子轲抬起眼,和汤贞望着他的呆呆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汤贞不像有不开心。
汤贞身边座位上放了个文件夹,上面印了曹大夫诊所的标志,应该就是曹大夫拿给周子轲的那叠文件吧。周子轲把文件放到自己身后,他拿出一瓶新的运动饮料,拧开了,递给汤贞。
汤贞喝了好几口,他把饮料拿下来,嘴唇湿漉漉的。
汤贞终于走出了他自己的第一步,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应该停下了。可他们没有。周子轲也确实没有多少陪伴一个病号的经验,眼见着汤贞终于有了起色,终于好转了,他不想停下。
他鼓励汤贞,要汤贞自己再走上几步,再走远一些,甚至跑起来试试。汤贞可以跑吗?没有人知道。
包括汤贞自己,听到小周要他跑步,他也只是呆呆看着小周,没有任何异议。
他也确实被人关了太久了,他长时间躺在床上,每天吃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药物,肌肉纤细,早已没有力量了。短短一节路他就走得踉踉跄跄,膝盖不停打软。尝试学着小周跑步,脚腕在地上一歪,人就往前倒,膝盖重重磕下去了。
周子轲伸手要去接他,可汤贞刚才还懵的,这会儿却用手在地上快速摸,汤贞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
汤贞根本没站稳,膝盖是曲着的,人却摇摇晃晃起来了,他根本没有东西能支撑,到底是怎么站起来的呢。好像身后就有豺狼虎豹,已经撕咬住他的衣角,有妖魔野兽,有山洞里未知的黑暗正扑过来,要拦腰抱住他了,要捂住他的嘴了——
周子轲迎面把他接住了。
太阳向西沉,把整座城市的影子都摇向了东方,这条长路上所有的生灵都沐浴在自然的光晕中,汤贞也是这些生灵中的一部分。花鸟鱼虫可以享受的阳光、清风、新鲜的空气,他理应也可以享受的。
小周正抱着他,小声哄他。小周紧攥住汤贞的手,一直陪着他。
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
汤贞这会儿坐在保姆车里,他喝完运动饮料,把饮料交给了小周。他嘴唇湿漉漉的,抬眼看他。
周子轲把饮料瓶子接过去,仰头对嘴喝了一大口。
周子轲伸手拧上瓶盖,他瞧了瞧车窗外的夕阳,又转过眼来看汤贞的脸。
汤贞还傻看着他呢。
汤贞感觉小周忽然靠近了过来,小周低下头,在汤贞湿的有饮料甜味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很轻,仿佛是不经意擦过去的。
“我觉得你好像,”小周说,“想让我亲你。”
听上去和“你似乎想喝水”“我看你想休息”没有太多的区别。
汤贞愣愣的,还抬着眼看他。
可能是因为汤贞没有拒绝,周子轲一点一点又低下头来,他靠近了汤贞,他吻住汤贞的嘴了。
汤贞出院一周了。放在过去,祁禄也许会觉得,汤贞八成又在为下一次的自杀做打算了。
可眼下,祁禄透过了保姆车的车前玻璃,看到刚刚出院了一周的汤贞被周子轲紧紧抱着,因为被周子轲一直吻,汤贞闭着眼睛,散开的长头发蹭在了车窗上,也许是周子轲把车里空调打开了,弄得车窗上有湿雾。
祁禄下意识扭开头了。
他还又避嫌,面朝着反方向站了好一会儿。
周子轲的助理齐星正像猪一样,躺在河边草丛中呼呼大睡。齐星总说,他从没见过有别的助理像祁禄前辈对汤贞老师这样,这么尽心尽力的:“我对我妈也就这样了!”
祁禄低下头,鞋底擦了擦地上的七叶树根。他怔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这又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汤贞和周子轲接吻。
祁禄回过头,又朝汤贞和周子轲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小到大,祁禄见过汤贞和不少人接吻,戏里、戏外、报纸里、电视上……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周子轲这样,令祁禄觉得汤贞这么的不像“汤贞”。祁禄有时也会想起,汤贞身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花边传闻,周子轲是汤贞唯一承认过的那个男朋友,尽管可能知道的只有祁禄一个人。
祁禄曾经好几次劝他,劝他清醒,周子轲只是个纨绔子弟,不是个可信赖的人,可汤贞根本不听他的。汤贞是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周子轲,就连分手了,去寻死了,甚至到了那种时刻,汤贞还对祁禄说,他“希望小周快乐幸福”。
祁禄曾经依靠着汤贞从一段阴霾中走了出来。他也希望,能有个人拉上汤贞一把,给汤贞希望。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
汤贞是什么人,在那个辉煌年代,汤贞站在了塔尖上,所有人都爱他。如果有什么是汤贞都解决不了的,有什么是能把汤贞都逼到死路上去的,那大概没有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人可以化解了。
祁禄望向了保姆车里,他想起不久之前,他眼睁睁瞧着汤贞生硬地挪动脚步,主动朝周子轲走过去。汤贞甚至在周子轲的鼓励下跑了起来,尽管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周子轲——也许他就是那个“世上不可能存在之人”。
祁禄又望眼前夕阳下的河水。
他多么希望汤贞是真的往前走了。是真的,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而不是在欺骗他们。
祁禄只能寄希望于,周子轲这个男朋友能让汤贞变得再多不像“汤贞”一点。
周子轲吻了汤贞一阵,感觉汤贞呼吸有点困难了,他才放开。
汤贞被他搂在怀里,嘴唇颤抖着深呼吸,汤贞脸色纸一样苍白,到这会儿才难得浮上来一片红。
周子轲一只手搂着汤贞,另一只手到下面检查汤贞磕红了的膝盖。
汤贞藏在t恤里的身体轻轻起伏着,像是呼吸平顺下来了。汤贞的湿眼睛抬起来,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低下头了,又想亲他,两个人的目光触碰上。
“你怎么……”汤贞的嘴唇忽然打开,声音出来了,像树叶后藏匿的风,汤贞声音哽的,“怎么来了……”
周子轲乍一听见汤贞对他说话,愣了愣。
汤贞还看着他。周子轲低声说:“我一直都没走啊。”
回家的一路上,祁禄开着那辆保姆车,跟在周子轲的超跑后面。
他发现汤贞会自己系安全带了,汤贞坐在副驾驶,头发再乱,精神看着也不错——也许这是个好兆头。
一进家门,祁禄忙完了,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听到有人从背后走进厨房来,叫了他一声。
是周子轲。
祁禄立刻回过头了。
“梁丘云这次和汤贞分手,分干净了没有?”周子轲忽然问,他冷着脸看祁禄,很严肃。
祁禄艰难地把嘴里的水咽下去了。
祁禄告诉周子轲,梁丘云起码四五年前就和汤贞形同陌路了,关系早就不复从前:“他从来都没有一级权限。”
周子轲低头瞧祁禄用来打字的手机,他轻声问:“什么一级权限?”
“你在汤贞那里的权限。”祁禄对他说。
周子轲看着祁禄的目光有点审视了。
祁禄过去从没意识到,周子轲对汤贞和梁丘云之间的关系有着这么大的误会。周子轲心里既然埋着这道坎,那他下午又是在干什么呢?
汤贞回了家,坐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温心给他理了理头发,脱下鞋来,他便去浴室洗澡了。周子轲在家里来回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拿了车钥匙下楼,进地库打开汤贞的保姆车进去翻找,也没找到。
曹老头儿这次见面,帮子轲整理了一份资料,是几年前发生的几起社会新闻,与汤贞的病也许有关系。
汤贞洗完澡了,他整个人热烘烘的,裹了浴衣出来,湿的长头发搭在肩膀上,汤贞坐在了卧室里,脚向下滴水。祁禄过来了,特意关上卧室门。他搬了个凳子到汤贞跟前,先是擦了膝盖上的新伤,然后是脚底磨出的旧伤。
汤贞向来是很不怕痛的。可现在,就连冰凉的碘酒擦过伤口,汤贞也总想躲,他又忍着。
温心在浴室打扫卫生。她现在虽说是个“经纪人”了,可还总习惯性帮汤贞老师做些家务。汤贞老师身边过去就只有她和祁禄两个人,现在她走了,就剩祁禄一个。
“怎么忙得过来呢。”温心想。她做完了浴缸清洁,把几根长头发拿在手里,小心地圈好。温心回头,这时忽然发现配套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
从浴缸一路过去,有一遛很难察觉的湿脚印。
温心走过去了,她还没擦地板。
把卫生间的门完全打开,温心瞧见马桶下面角落里有张碎纸片。
温心蹲下去,把那张纸片拿起来了,她看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字,边缘撕碎了,纸又沾了水,隐约是“方曦和十年堕落史”之类的字样。
温心四处看了看,没看到别的。她掀开垃圾桶盖,又打开了马桶盖,里面的水透明澄净,什么都没有。
子轲不知去哪儿了,好像去楼下地库了。温心从浴室出来,她打扫完了,把手里圈好的长头发放进她自己的小盒子里。温心穿过客厅,她看到祁禄把一张长椅搬到阳台上去了,汤贞老师穿着浴袍,头发吹得半干,坐在长椅上吹风。
祁禄看了温心一眼,走出来,换温心到阳台上去。
“汤贞老师,”温心到汤贞身边蹲下,轻声叫他,“你肚子饿了吗?”
汤贞抬着眼,还看外面晦暗的天色:太阳落了,北京正逐渐沉入夜里。
“温心,”汤贞轻声问她,听起来像梦呓,“我出院了吗?”
温心一愣。
“汤贞老师,你已经出院很久了,”温心说,“已经回家一星期了。”
汤贞听了这话,脸上情绪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他还在怀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疗养院在那面假窗户上制造出的美丽幻影。包括温心在内,又在哄骗他了。
温心看到汤贞老师脚上穿了双白色软拖,她拿了一张小凳子,索性在汤贞老师身边坐下了。“温心。”汤贞老师忽然又叫她。
“啊?”温心问。
“梁丘云,”汤贞悄悄问,“他在哪儿?”
温心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从汤贞老师口中出现,吓了一大跳。
汤贞老师终于开了眼了,终于不再称呼那个臭王八蛋什么“云哥”了——
“你怎么想起问他,”温心说,“他早就滚蛋了,现在估计正在美国忙着呢。”说到这里,温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对汤贞小声说:“今天萨芙珠宝的薛太太专门跑来公司给我送合同,她说……说梁丘云,好像要结婚了……”
汤贞听到这里,眨了眨眼。
“之前就在薛太太那里订了婚戒,但不知道新娘子是谁。”
汤贞垂下眼去,温心看他,瞧着汤贞好像很高兴似的。
曾几何时,温心也像所有的无关人一样,以为汤贞老师对梁丘云那个见利忘义的东西一往情深。
“结婚……”汤贞深吸了口气,说,“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