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回想起过去的一个月,还常觉得很不真实。他每天醒过来,在祁禄的监督下吃药,忍受药物的副作用,吃一点饭,等待一天的结束。
看上去,汤贞的一切和重新遇到周子轲之前没什么分别。
就连那个时不时走神、恍惚的精神状态都相似。
只有夜里,只有当汤贞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在窗帘缝里透出的一丁点月光中,汤贞把下巴贴在自己的膝盖上。虽然在家总严严实实穿着睡裤,汤贞也感觉自己腿上的伤口正在结痂。
小周在电话里问:“你想我吗。”
汤贞不知怎么回答。他现在的生活早就不同以往,像个勉强粘合起来的,其实风一灌就会散开的破败的壳子。小周突然出现,占据了他的每时每分,又骤然离开。
也许汤贞曾经欺骗自己,他幻想自己没有那么孤独,也一点都不害怕被所有人忘记。
“想……”汤贞回答。
小周“嗯”了一声,像在验收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小周在工作,在参与出道之后的第一次全国巡演。汤贞站在电视机前,看娱乐新闻的报道:kaiser队长子轲再一次演唱会迟到,这是他第四次迟到了……唱歌中途也没声音,让歌迷怀疑是话筒出了问题,但演唱会承办公司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采访中爆料称,周子轲根本就没有张嘴唱歌:“……没来,他彩排没有到,和kaiser几个小孩子和我们的工作人员之间也都没有交流,他这个队长很不称职,演出当晚本来就迟到了,别的人着急换衣服上台,他懒得去就不上去了……他不是不尊重这份工作,我觉得他根本看不起这份工作,现在我们整个团队压力很大……”
娱乐节目播报员称,尽管kaiser队长周子轲的工作态度遭到了各方面的质疑和诟病,但粉丝们热情高涨,丝毫未受影响,今天kaiser演出团队抵达广州,接机的歌迷将机场层层围堵,热情高呼着偶像的名字:“而当歌迷们发现,队长周子轲并没有在机场现身的时候,竟有女粉丝当场痛哭,情绪失控,被送到机场医务室急救。”
肖扬在演唱会后台接受群访。如果说有关周子轲的争议让越来越多中国的普罗大众注意到了kaiser这支团体,那么肖扬,这个由亚星公司钦定的官推ace,无疑是受益最多的那位。
几乎所有媒体在批判周子轲的不敬业时,都要拿同团的肖扬在演唱会上的杰出表现作为对比。肖扬今年二十一岁,与周子轲同年出生,歌舞技艺在亚星内部被评为a++,据说上一个在亚星练习生部拿到这个评分的人曾被称作“国民偶像”,获得过无数至高无上的荣誉。
公司的宣传策略也好,真实的等级分数也罢,媒体笔下的肖扬,这位最新型号的“小汤贞”,在镜头前数次爆发惊人之语,他的性格,竟与前两位“汤贞”没有一点儿相似。
“汤贞老师对我们很好的,这次巡演之前他有传授给我们很多经验。”肖扬捧着手里的话筒,站在自己的队友们中间,面对媒体们“听没听说外界对于队长周子轲缺席迟到的争议”这样的问题,肖扬滔滔不绝,讲了十几分钟在汤贞老师家听汤贞老师上课的内容,像在汇报学习成果。
他实在太能说了,话一讲起来就不停,和他的演出风格一样专注而热情。“无论是换装的技巧,或是控制演出的时间、节奏,汤贞老师懂的非常多。整体曲目的编排,舞台的布置,还要怎么想象着台下歌迷的视角,去考虑我们自己的走位、演出,这都需要很多年的经验,而我们还是新人,过去只有伴舞的经验。汤贞老师还说,歌迷们来追看不同的演唱会,一定有不同的期待,一次比一次的期待更多。所以偶像歌手不仅要考虑如何更完美地演出,更重要的是,去满足,去突破,甚至超越,歌迷们的期待。就是这样,”肖扬在镜头前汇报完了,也不知是对谁汇报的,还加了句,“谢谢大家我们会继续加油的!”
汤贞站在电视机跟前,瞧着肖扬说了这么多,肖扬似乎根本不屑于在媒体前做出一个矜持的有距离感的姿态,肖扬乐于去表达他自己,像一个新新人类,热爱生活,虽然有时显得胡言乱语。
媒体并不那么怕艺人沉默,反而头疼像肖扬这样的,以热情来兜圈子。
后辈们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而汤贞无事可做。他上周反复犹豫之下,展开那张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名片,给上面的号码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并不是法国人,而是“世界电影艺术尖峰论坛”工作小组的一名翻译。
翻译没辨认出汤贞的声音,他问汤贞找谁。汤贞说,请问这是不是迪皮伊先生的联络电话。
翻译突然“哦”了一声:“你是不是云老板身边的那位秘书?”
汤贞没说话。
翻译说:“迪皮伊先生已经回国了,我们工作组现在在做一些收尾的工作。云老板具体有什么事找他?我可能要询问一下迪皮伊先生本人,才能给你他的私人联系方式。”
汤贞反应迟钝,想了一会儿,才把听筒搁下了。
汤贞是不可能有工作的。书房里明明有长椅,汤贞却选择坐在地上,他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书稿中间翻翻找找,没有任何目的地整理,这是他唯一看起来能做的事情了。
祁禄站在门外,瞧了一眼汤贞的背影。
他走开了,几分钟后又进来。
汤贞低着头,他太专注了,听不见人走路的动静,感觉不到有人靠近。祁禄伸手从背后把他抱了一下,汤贞抬起头,祁禄把一只软软的蒲团塞到汤贞下面,又把汤贞放在垫子上。
汤贞抬头看他,意思是知道他进来了,又低下头。
前些年汤贞刚生病的时候,很有些读书的欲望。朋友也曾送了不少书给他,以前没时间读,现在读,反倒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在眼里,读不出什么意思。汤贞从这些书堆里拿出了一本封皮瞧着很眼熟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作者是民国时期一位鸳鸯蝴蝶派小说大家。汤贞低头,对着书封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翻开,里面有张照片。
是大学时期的乔贺独自站在舞台灯光里演出,舞台上悬挂着横幅,“毕业演出”之类的。
照片翻过去,一行手写钢笔字出现在照片背面。
“英台小朋友,他叫乔贺,是你的山伯。”
照片在空气中微微颤动。汤贞把照片轻轻放回书里。
连《梁祝》的观众也散场了。汤贞这辈子都告别了这个舞台,没办法再演“英台小朋友”,给林爷,或是给任何人看。
白色的纸盒子用胶带封存着,里面装了一排排录音带。过去曾有人说,抑郁,悲伤,彷徨,痛苦……这都是艺术的底色,有助于人的创作。可汤贞后来交出的所有歌,都只有原路退回这么一种结果,它们被评价为“过时的”,“引人不快的”,“不合时宜的”,根本无法推送到市场上去。
汤贞也曾想过,是否要尝试,写一些积极的内容,写一些汤贞年纪小时轻轻松松能写出来的歌,也显得他有些用处。
可事实是,汤贞想象不出快乐的旋律。他坐在唱机边,听时下流行的大热单曲,也感受不到里面的内容。
有公司合作的作词人给郭小莉发过来一份材料,让郭小莉转交给汤贞。那是一份词库,内容是整理好的各种与“快乐”有关的韵脚。作词人的意思是,以汤贞的基本功,闭着眼睛盲选几个词应当也写得出像样的作品。
郭小莉也对汤贞说,别人都是这样创作的,这只是一种启发,一种思路,不是“捷径”更不是“抄袭”。
以前汤贞随便拨弄拨弄琴弦,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弹钢琴,随口就能哼出旋律给制作人听,多哼几遍,连歌词也一并唱出来了。这是他写歌的方式,灵感像泉涌,似乎是浑然天成的。
他怎么会瞧得起那些对着干巴巴的词库,“参考比照”着流行热单,七拼八凑再签上自己姓名的创作方式。
汤贞过去从不觉得他是骄傲的。合作的前辈和老师们惯会讲他认真、刻苦、努力、勤勉,汤贞对自己的高要求,他的完美主义,这原本就是一种天生的性格,从没有人说过这不好……可当许多年过去,眼下汤贞再试图把什么事情做得好一点,试图挑剔一点,就会有人对他说,阿贞啊,把你的骄傲稍稍放下来吧。
汤贞没有什么骄傲了。他只有恨。他恨自己唱不出歌,写不出曲,填不好词。他背不过剧本,站不对走位。除了“汤贞”这个名字,他什么都不拥有。
也许他还有坚强,有苟延残喘的毅力。
汤贞把书房里的东西越整理越乱了,祁禄来劝他去吃饭。汤贞看了一眼时间,他又度过了几个小时。
小周在电话里第无数次地问,汤贞,你想我吗。
“想……”汤贞夜里坐在浴室里头,听到淋浴头滴水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悄声回答。
“那你怎么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小周说。
小周多半也在演唱会驻地的酒店房间里,正在休息。
“我怕,打扰你工作。”汤贞声音小小的。
小周说:“因为你知道我会打给你,对吗。”小周好像苦笑出声了。
汤贞的手攥着手机,这么听着。他的身体在浴室里几乎缩成一团。
假如小周下一秒说:“汤贞,我跟你之间就到这儿吧。”
汤贞似乎也只会说:“好。”
可小周说的是:“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好好吃饭,要是太闲,就把你那字儿练练。”
汤贞愣住了。
“腿好了点儿吗。”小周问。
汤贞说:“没有……”
小周“嗯”了一声。
汤贞躺进了被窝里,把手机放到了枕头边。汤贞抬起眼来,望了一会儿屋子里陪伴他许多年的黑,汤贞觉得心里热的,把眼睛闭上了。
临近圣诞,汤贞接到冯导的通知,说kaiser几个年轻人在二十五号当天会飞回北京,录制《罗马在线》的圣诞直播特辑。
回去的路上,汤贞在保姆车里翻看祁禄在路边买到的八卦周刊,周刊封面多是kaiser队长子轲在演唱会上身穿打歌服的演出照片。
汤贞努力阅读了一篇关于小周如何在出道短短数月之内,与六七位女明星打得火热,天天带人回家过夜的劲爆新闻。
这篇新闻的插图是一张偷拍照片,汤贞睁大了眼睛,不自觉把杂志更贴近了眼前——照片里,小周坐在演唱会驻地的酒店一楼吧台边,背对窗外的偷拍镜头,小周手里捏着一杯威士忌,手机贴着耳边讲电话。酒吧里人多,有不少女孩坐在小周身边,看不出面孔。
二十四号的早晨,汤贞揉着眼睛坐在被窝里,他睁开眼,觉得天又亮了,似乎比昨天更亮了些。因为小周就快回来了。
“昨晚睡得怎么样,”小周凌晨时分发了条短信过来,“我快上飞机了,午饭想吃点什么?”
汤贞头发乱的,看见这条短信,在被窝里曲着的膝盖不自觉落下去了。汤贞把手机拿起来,小心翼翼盯着屏幕上每一个字,他怕自己看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汤汤就不得不做红衣女郎了。小周最后发的短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