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升传媒公司成立四个月后,人去楼空。绝大多数业务都拦腰斩断了,仅剩了两名秘书、一名策划总监还在协助万邦影业继续推进《狼烟》第三部的宣传。此前对内承诺,对外宣传的所谓上亿投资,联合打造,产业链造星等等梦幻图景,皆成泡影。
目前,公司内部除了老板梁丘云以外,仅剩一个艺人骆天天还没有签署解约的协议。之前半个月,他已经连跑公司办公室十好几趟了,看着就是不想解约,可并没有人回应他。每次要么大门紧锁,要么就遇到大楼的物业人员,物业告诉他,这几层的门脸快要拆掉了,很快会转租给别人:“你没看到吗,里面都是垃圾,家具都搬走了,过几天会有人来负责清洁。”
骆天天还没来得及适应这个全新的环境,还没有对“云升传媒”产生类似于对“亚星娱乐”那样的归属感,就已经不再有机会了。
梁丘云一直失联。
庄喆说,天天,你知道吗,万邦作风很霸道的,陈乐山这个岳父独断专横,业内人人皆知,之前就有好多个女明星都离开北京了,大家都传,说云升传媒关门大吉,是因为云老板有可能会接手万邦,但我觉得就算这样,陈乐山也不会放权的,云老板只能一直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天天,”庄喆担心地看他,“陈老板他们……不晓得你和云老板的关系吧?”
骆天天不关心梁丘云只能活在谁的眼皮子底下,也不关心陈乐山陈小娴到底对他两人的关系知道多少。骆天天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梁丘云,不可以丢下他。不可以每次他陪他玩了一场游戏,他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了。
但想是这样想,两个人认识以来,骆天天已经被他丢掉过许多次了。无论是在当年的宿舍门外,还是深秋的北京市火车站。只是每一次,每一次梁丘云离开了,过上一阵,他又会回来,他总会重新站在骆天天面前,用他那双阴沉的黑眼睛注视他。
有时候他离开的时间很短,走上十几步路,回头背上了骆天天就走。
有时候他离开的时间又很长,长到骆天天不等他了,不想他了,看见他就烦,他又追回来,从背后搂住骆天天,说什么,哥以后照顾你。
那么这一次呢。
骆天天独自坐在酒店房间里,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只是习惯性给梁丘云打着电话。骆天天并不愿意仔细去想,梁丘云要结婚了,梁丘云要成家了,而这意味着什么——在骆天天看来,梁丘云不可能是一个好的丈夫,更不可能是一个好父亲。梁丘云太善变了,这么多年,骆天天觉得梁丘云只有欲望是忠诚的。
而梁丘云的欲望,似乎永远朝向了一面叫做“汤贞”的镜子,然后折射到骆天天的身上来。“汤贞”在镜子的另一端,距离他们始终非常遥远。究竟有多远呢,就像嘉兰巨塔的高度,像那个叫周子轲的人拥有的财富,就有那么远。在骆天天看来,这个场面十分诙谐:遥远的汤贞,和遥远的周子轲走到了一起,汤贞多么清高啊,哪怕掉进悬崖,一身泥水,也有周子轲这样的人把他救上岸,从一开始,就没有梁丘云什么事。这是命运的不公平之处,也恰恰正是公平之处,在骆天天看来,汤贞就应该去找周子轲那样的人,连方曦和都只能摸到汤贞的脚腕。骆天天觉得,汤贞瞧不上梁丘云,汤贞也多半瞧不起自己,瞧不起亚星娱乐。至于为什么汤贞还在他们这群凡人中间待了这么久,也没享多少福气,多半是受苦,受罪,拉扯着那么多人……
汤贞走了,被一只命运的手,拉回到天上了。骆天天不觉得羡慕,只感觉到一种秩序的回归。就好比当初汤贞忽然出现在亚星娱乐地下练习室里,成为了骆天天命中注定相遇的那个“插班生”,秩序被打破了,又逐渐重组。“插班生”终于还是离开了,报纸上说,汤贞现在正过得好,周子轲在他身边也不是花花公子了,恋爱谈了六年,现在每次出街还手挽手,如果汤贞是个女人,多半周子轲早娶他回家了。
梁丘云该死心了吧。
又或是还没有。
人世间一股黑色的妖风,在人间肆虐也就算了,还想吹到天上去?
骆天天把手机放在客厅里,不动,他脱了衣服,走进浴室里去泡澡。热水蒸腾上来,骆天天的头依靠在浴缸边上,他有点困了,这几天白天黑夜,除了找梁丘云,他就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吃一些外卖,吃酒店厨房做的味道不好的蛋糕。他什么电话采访也不想接,谁也不想理,一句话也不想说。贝贝来找他,担心得想哭了,骆天天说,你帮我到亚星娱乐那边,买几个包子。
什么包子?贝贝问。
随便。骆天天说。
贝贝买来了,骆天天一开始觉得很饿,从湿气腾腾的塑料袋里握起一个包子就要吃,包子很烫,里面是蟹黄的馅,骆天天吃了几口,低头一噎。“怎么这么难吃。”他说。
剩下的包子还丢在窗边,放了几夜。一个人住,就是不可能顾到周围的一切,连要叠脏衣服去送洗,要丢垃圾都想不起来,提不起力气。
庄喆说:“天天,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骆天天总是闭着眼,说。
庄喆坐在天天脚边,他把骆天天的手指含在嘴里亲吻。他幸福道:“天天,我觉得你状态不太好。”
骆天天觉得自己的状态没什么不好的。他已经这个状态好多年了,也从没有谁告诉他这不好。他躺在浴缸里,感觉着全身舒畅,水很暖和。骆天天提起一口气,说:“打梁丘云的电话。”
家里空荡荡的,很寂静。桌面上手机屏幕又亮了,现在的人工智能,比贝贝还叫人省心。它又开始拨梁丘云的电话了,这好像一根弦,一直把骆天天胸口里那口气吊着。
骆天天在浴缸里睡过去了。也许他会头沉进水里这么溺死,但是没有。也许他会因为缺氧开始窒息,但是也没有。他是被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的,那个人穿着身深色西装,手上戴了块金表。
省略。
天天的泪水在眼眶里一下儿淌出来了,淌过他前几天去染黑了的头发。他已经好几天没哭过了。
天天忽然觉得很恨梁丘云,他抬起手来,也想掐梁丘云的脖子,可在梁丘云面前,他的力量总是弱小的,手握在梁丘云的脖子上,掐着掐着,倒像他抱住了梁丘云的脖子一样。
“我的家就在北京,”天天哽咽道,“你想把我赶到哪儿去。”
梁丘云没出声。
“你是不是神经病啊,”天天说,“你舍不得我,你结了婚了还是会来找我!你当爸爸了还是会来找我!陈乐山把你关禁闭,你一样会来找我——”
“天天,”梁丘云说,一听到他这种的语气,天天心里凉下去半截,“你为什么不仔细想想,我为什么会找你。”
天天愣了一会儿。
还没等天天回答,梁丘云说:“你纠缠了我一辈子,但我不爱你。你明白吗。”
梁丘云好像又变了。天天这会儿感觉到,从美国回来以后,是传闻中周子轲的指控,嘉兰塔的调查,又或是陈乐山的禁闭,公司的解散——梁丘云对天天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变得缓和,残忍的刀锋刚露出来,又藏进去,也许他是真的不想再有新的麻烦。
“如果你过不下去,”梁丘云说,低头与骆天天四目相对,“等我安安静静地结完婚,处理完这边的事,以后再找你。”
天天笑了,是哽咽的笑,是哭泣的笑。
明明是梁丘云想要他想得要命,明明是梁丘云过不下去,却总好像他在乞求他的爱。
“你怕周子轲,是不是,”天天说,眼中含泪,“你岳父也好怕啊,所以才把你关起来。”
梁丘云眼垂下来,瞧天天的脸。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天天对他说,喘着气,“你追求的不是汤贞,是我,你要的不是汤贞,是我!”天天说着,脖子从床上生生抬起来了,他对梁丘云说,“mattias不是你的,汤贞也不是你的,陈乐山的家产也不是你的——”
天天想说,我比那个女人陪伴你更久,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你赶我走,你会后悔,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我差点出事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你要照顾我一辈子吗,你一定要我再一次出事你才会后悔吗。可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股巨力抽过来了,天天的视线恍然歪过去了,歪向了床边的窗台上。
临近傍晚,陈小娴还在家里客厅坐着。她原本早该出发去医院了,是钟坚发短信告诉她,说云哥已经离开了公司,会回来接她一起去医院做检查。
等了好久,都等不到。陈小娴闲得无聊,打了个电话给华子。
华子的语气凶得不行:“梁丘云跑了。”
“什么?”陈小娴惊讶道,“什么叫跑了?”
“他把车里几个保镖都打了,扔下车,自己一个人开着车遛了,”华子安慰妹妹道,“我已经定位到他的车了,马上找到他。”
哈哈。是陈小娴的笑声。她居然笑了。
“云哥一定是在家里太闷了,”陈小娴说,“让你们总关着他。”
华子在那边没说话。
“那你帮我告诉云哥一声,我自己先去医院了。”陈小娴说,挂了电话。
陈小娴戴好了帽子,手套。她打开房门,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肚中的宝宝,走下台阶。
小道尽头的院门外,保姆站在车边说:“小娴,姑爷刚才给我来信儿了,说他去一个朋友的饭局,晚上回来再陪你挑婚纱照。”
陈小娴抬起头,一听这个:“我的婚礼流程书忘拿了!”
她急急忙忙往回走。
保姆追进院子里来,着急道:“小娴,你慢点走,别摔着了。”
陈小娴虽然曾怀孕过,却没有怀孕到这个阶段,大夫说她体质不好,孩子有早产征兆,陈小娴并不太在意,她毕竟只有二十二岁,还是个少女。
陈小娴穿着靴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怀孕之后,她在家里也很少走动。
在沙发上找了一圈,电视柜,酒柜,厨房……陈小娴扶着楼梯上楼,在二楼又找,从走廊这头,走到那一头,保姆在后头追着,只见陈小娴翻了半天,都没翻到,陈小娴闯进姑爷的办公室,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办公室里还有座楼梯,陈小娴扶着扶手,又往三楼上去。
“小娴,你上楼梯可小心点!”保姆在下面喊。
陈小娴朝下说:“可能放在儿童房里,要是没有的话,就真弄丢了……”
这条安装在梁丘云办公室内的楼梯非常狭窄,楼梯上头不通往儿童房,锁着一扇非常精致的木门,走上去,两面墙把楼梯夹在中间,没有灯,十分黑暗。
陈小娴小心踩在台阶上,总觉得之前云哥带她在家里到处看的时候,没来过这儿。
三楼上,不应该是儿童房和阁楼吗?
木门上了三道锁。陈小娴把手摸上去想推一下,摸上去才发现,这居然是扇铁门,只是刷了欺骗性的木纹漆。铁门最上面有扇能拉开的小窗,也上了锁,而且太高了,陈小娴觉得,可能只有云哥才能够着。
骆天天嘴角破了,左脸颊有些肿,眼睛也肿。他穿了件雪白的毛衣,下面是紧身裤,坐在酒店里吃自助餐。庄喆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端过来些新的菜,哄着天天,希望天天多吃点,不要总是没胃口。
一台dv在旁边放着,灯一直亮,骆天天也没在意,他的眼神始终望向了窗外,望车水马龙的北京。
“他想让我走。”骆天天说。
庄喆端来了那么多东西,摆在他面前:蓝莓、青提、牛油果、荔枝……
“天天,谁想让你走?”庄喆坐在对面,问。
天天眼神歪过去了,瞧向厨师台的方向。
庄喆连忙也往那边看。
“我想吃西瓜。”骆天天忽然闷声道,孩子似的不高兴。
庄喆立刻起来,去拿。
这天晚上,骆天天没吃别的东西,往嘴里疯狂地塞甜西瓜。他也不要喝红酒,不想喝昂贵的香槟,他要庄喆去给他买橘子汽水,五星级酒店里没有,要去老街区才能买到,三块钱一瓶。
“他会后悔的。”天天说。红酒拿走了,冰桶里装满了庄喆费了一个多小时买来的橘子汽水儿。
自助餐厅不剩几位食客了,只有角落里,有一家人正在为自家的孩子过生日,闹哄哄的。
“以前,他也总说不在乎我,不要我,”骆天天说,望着窗外,“但我出事的时候,还是他第一时间赶来救我,在医院陪着我,只有他陪着我……”
庄喆坐在对面,瞧着天天,眼神闪烁的。
骆天天看了他一眼。
“你不相信吗,”骆天天说,他的脸因为餐厅里的热气而有些发红了,“我不是给你看过我和梁丘云的照片了。”
“天天,”庄喆为难道,“我今天来的时候,从编辑部我师傅那儿听到一信儿……但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骆天天问:“什么信儿。”
“就是……”庄喆想了想,很难以启齿的样子,“最近不是都在传,说嘉兰塔在查云老板吗。我听说……好像还真查着些什么了,不过都是几年前的案子,什么护城河的车祸案,还有当年你们……”
骆天天眼里有两点微弱的光芒,在他眼中摇动。
庄喆瞧着天天的脸。
“我师傅的线人说,警方那边儿现在正怀疑,方曦和出事那天,也就是,天天你们受伤那次,有可能和云老板……”
骆天天问:“和他什么?”
庄喆抬起眼看天天,不敢说了。
“你说。”骆天天说。
庄喆为难道:“天天你上次,不是告诉我,说你出事儿之前,和云老板通过一次电话吗?”
骆天天眨了眨眼睛。
庄喆说:“我想了想,觉得有可能,他就是通过你,才知道方曦和当时人在哪儿的。我师傅说,方曦和的车不那么容易跟踪,方曦和这个人很有手段,轻易不会被人找到。”
骆天天颤声说:“你有什么证据。”
庄喆立马儿胆小地笑了:“我、我没有证据啊,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反正……警察现在正在查,已经查到他身上了,如果不是云老板,总不能冤枉了他,但如果真是他干的……”
庄喆抿了抿嘴:“天天,你最好做好一些心理准备……”
骆天天眼睛直勾勾盯着庄喆的脸:“我做什么心理准备。”
“他当年……可能不是去救你的……”庄喆心疼道。
所谓“爱”,所谓“照顾”,很多时候往往只是谎言。陈小娴大着肚子,在保姆的陪伴下做完了检查,她艰难地从产科病房里出来,抬起眼,在走廊上瞧见了一个熟人。
陈小娴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她记得邓黎珍阿姨是丁克一族,和林大叔叔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有生儿育女。
邓阿姨在走廊中央戴着口罩,眼眶通红,坐在人群里。忽然一个男人从走廊另一头过来了。陈小娴瞧见他的脸,认出他是那个马场的英俊老板。只见甘霖大步走过来,他着急道:“珍姐!”邓黎珍闻言,抬起头,站起来了,她哽咽:“小甘……”她被他搂过来,紧紧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