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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Paint my love

所属书籍: 舍我其谁

第八章

Paint my love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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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熹和好几天后才发现盛景初书房里的沉香木不见了。

他觊觎这块沉香木已经好久了,就指着盛景初什么时候脑袋一抽跟自己赌点儿什么的时候,把这块沉香木赢过来。

原因无他,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扇子,还缺个扇坠。

他几乎立马嚷起来:“师哥,你家被盗了!”

盛景初无动于衷:“我已经送人了。”

曹熹和差点儿没哭出来:“送谁了,我去要回来!”

盛景初没理他。

曹熹和琢磨了一番,觉得最大的可能是送给程了了。

于是,他微信问她:

“我师哥送没送你什么?跟沉香木有关的。”

程了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什么沉香木?”

曹熹和不死心:

“就是很香的木头。”

程了这才明白过来:

“送了,不过已经不是木头了,雕成了一只知了。”

曹熹和直气得要在地上打滚了:“师哥,你重色轻友,你去给我要回来,现在就要回来!”

他不懂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盛景初直接让小齐送客。

最后还是棋院的领导安慰了曹熹和一番,再三表示一定给他弄个扇坠,羊脂玉的,他这才不闹了。

几个后辈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面面相觑,叹为观止。

丰田杯的全称叫丰田杯世界围棋王座战,2009年以后因为经济危机曾经一度停赛。

秀时代没有全程跟进,派程了一行过来的时候,即将进行十六进八的比赛。

这十六个人里,中国队只占四个名额,盛景初、曹熹和、叶琛和最近风头正盛的九段棋手姚科。

韩国队占八个名额,最抢眼的当然就是天才棋手赵延勋。

总体来讲,中国队的成绩比较一般。

路上有些堵车,程了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恰好赶上了主办方组织的新闻发布会。

日本记者正在采访曹熹和:“刚刚加藤清正先生说,这次一定会战胜您,您怎么看呢?”

曹熹和接过话筒:“可是我最想对阵的选手是赵延勋。”

赵延勋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他成名极早,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享誉韩国。

据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神仙送了她一枚棋子。具体是真的假的反正已经不可考,谁知道是不是赵延勋成名之后,有人穿凿附会的。

不过韩国棋迷崇拜他崇拜得厉害,“棋王”“棋圣”已经不足以表达他们的膜拜之情,直接叫他“棋神”。

程了第一次听的时候直笑出来,这名字真好,倒过来就“神奇”了。

赵延勋接过话来。他是典型的韩国人长相,单眼皮,五官显得比较平,组合起来倒很有几分清秀。他态度十分倨傲:“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和曹熹和先生对阵。”

这次十六强里,韩国队的成绩最好。

“如果你有幸能进入八强的话,我倒可以陪你玩玩。”

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赵延勋对中国棋手来说就像个噩梦,谁碰上他就是出局的命运。

虽然大家脸色都不太好,但又不得不承认,赵延勋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相比曹熹和下棋时的天马行空,赵延勋的棋风诡异,经常在中局翻盘。

输棋的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但回过头来再看,发现他在下第一个子的时候,就已经布好了局。

曹熹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赵大坑”。

场面一时冷下来,反倒是一直沉默的盛景初接过话来:“我想在正式比赛前与赵延勋先生对阵一局。”

赵延勋听完翻译,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对不起,我不接受。”他有他自己的习惯,非正式比赛之前,不会进行任何对弈。

“我可以让您一子。”

让子都在棋力相差比较大的两个人之间进行,盛景初这句话,是直接打了赵延勋的脸。

“哗——”

中国的媒体先听懂了,低声嘀咕起来。

日本媒体听了翻译之后有瞬间的惊讶,韩国媒体则干脆鼓噪起来。

赵延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瞟了盛景初一眼,说了句什么。

韩方媒体乐起来,有几个还冲着中国的记者比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

程了只听懂了“盛景初xi”,xi是韩语里的敬语。

马上有中国翻译做出了翻译:“赵先生说,天还没有黑,盛景初先生就开始说梦话了吗?”

“我很清醒,”盛景初看向赵延勋,是那种严肃而冷漠的神情,“当然,如果赵延勋先生怕输,那就算了。”

但凡是人,没有受得了这种挑衅的,更何况这么多媒体看着呢。

赵延勋马上回应道:“好,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不管是中方、韩方还是日方媒体都没有了继续采访的兴致,主办方迅速结束了新闻发布会,还特意布置出一个棋室。

因为不是正式比赛,对媒体没有任何限制,程了随着人流拥进了棋室。

盛景初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脖子上的沉香木知了时,目光中多了一丝笑意。

很快,小小的一间棋室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

曹熹和焦躁得直搓手,嘴里抱怨着盛景初:“我师哥是不是吃错药了?赵延勋那小子就是嘴臭,大家早习惯了,嘴上被他占两句便宜又掉不了肉。这万一要输了,以后怎么有脸继续在棋坛混下去?”

程了听着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认准了盛先生会输一样。”

曹熹和回头瞅了程了一眼,看到她脖子上的知了时,心里更不痛快,狠狠瞪了她一眼。

程了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没有心思理他,使劲儿往前挤了挤。

让子棋不贴目,赵延勋执黑,要还白棋半子。

所谓“先声夺人”,执黑者已经占尽了先机,在这种情况下执白棋的盛景初下赢的难度可想而知。

程了紧张得手心都快要攥出汗来。

两人在棋枰上你来我往,中方棋手已经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韩方棋手还在旁边叫嚣:“自大狂!”

日方棋手还是很礼貌的,制止了韩方棋手的谩骂。

下到中局,赵延勋明显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捏着手里的折扇,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盛景初的表情一直很平淡,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言晓在旁边低声跟程了嘀咕:“先不论输赢,你男朋友这个劲儿,我喜欢!”

程了没心情去纠正她那句“男朋友”,紧紧盯着根本看不懂的棋局。

起初韩国棋手还叫得热闹,现在逐渐安静下来,几个人围在一起,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盛景初再次落下一子。

赵延勋半晌没落子,站起来向盛景初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剩下的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高声喊起来——

“赢了,我们赢了!”

盛景初站起来,跟几个中国棋手一起开了个短会,出门的时候停在了程了面前。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了从北京坐飞机过来的,好在日本离北京不远,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

她摇摇头:“不累。”

他沉吟片刻:“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他又看了看程了身后的言晓:“一起?”

言晓赶紧摇摇头,她还不至于这么没眼色:“我得回去整理一下器材。”

盛景初带程了去了附近一家居酒屋,店面很小,有一道窄窄的楼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楼上已经坐满了,倒是一楼还有几个空位置。

老板会几句简单的汉语,看到盛景初跟他打招呼,又用生硬的汉语恭维了程了一句:“好可爱的小姐。”

盛景初帮程了点了拉面。

“这里拉面做得不错,其他的就——”他回头看了老板一眼,见老板在冲自己亲切地微笑,有些艰难地改变了后半句话,“也还不错。”

程了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

想起刚才的对局,程了还心有余悸:“我听说你也输给过赵延勋,为什么今天要让赵延勋一子?”

盛景初有些累,揉了揉太阳穴:“赵延勋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中国人在发明围棋以后,围绕着围棋衍生出很多描述“境界”的词,可见胜虽然重要,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享受。

但韩国棋手讲究技术,对各种下法研究得很透,中国棋手对阵的时候,总归有些吃亏。

尤其是赵延勋这样的高手,他过人的自信以及超强的实力,已经成了中国棋手心中的阴影。

“这是十六强进八强的比赛,中国棋手本来就少,又都不想与赵延勋对上,越到后面气势越弱。

“我今天的举动可以说很狂妄,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鼓舞中国棋手的气势;二来,让中国棋手现场观摩一下,这对他们的技术提升很有好处。”

程了用筷子拄着下巴,连连点头:“那、那万一输了呢……”

“我之所以敢这么说,就有七成的把握不会输。赵延勋这个人怪癖很多,比赛之前要做各种准备,忽然打乱节奏的对阵,会让他十分焦躁。围棋更多的是一场心理战,他的心静不下来,离输就不远了。”

他顿了顿:“你不要以为我这次胜了他,下次也还会轻而易举地胜他。赵延勋是个需要拿出一百二十分精神来应对的对手。”

程了“哦”了一声,还是比了个点赞的动作。

“但是你还是好棒,我又想夸你了!”

他笑起来:“洗耳恭听。”

程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我以后想生个跟你一样的儿子!”

盛景初笑了,他想她一定不知道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也没有揭穿,只点点头。

“荣幸之至。”

程了一乐,露出了两枚尖尖的小虎牙。

她的笑不是那种出于礼节、每个细节都考虑到完美的微笑,而是无忧无虑的笑,双眼弯成两个小月牙,露出双眼皮的褶痕,睫毛不甚长,但又黑又密。

她的脑子里总有些奇思妙想:“我以后生了儿子就叫闻喜,生了女儿就叫见乐,合起来就是喜闻乐见。”

盛景初的脑海中浮现出叫见乐的女孩儿,有着和程了一样圆圆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奶声奶气,朝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来。

他说:“见乐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

“闻喜也不错啊。”她又想了想,“好不好听取决于孩子爸姓什么。”她拿盛景初的姓氏举例,“盛闻喜听着也行。”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她已经习惯了跟徐迟开各种玩笑,但盛景初不一样,在她的心里,他像山间的雪一样,净而冷,不容人亵渎。

她顿时紧张起来,搓着桌上的桌布,卷起来再放下,放下了又一次卷起来。

好在服务员过来上餐,她马上埋头吃起来,吃得十分认真,都已经撑着了,还一直往嘴里塞着面条,眼睛死死盯着盘底,直到吃完,也没再说一句话。

从居酒屋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日本和中国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她已经从东经116°的地方到了东经139°的地方。

她不大认识路,语言又不通,跟在盛景初的后面,不敢离得太近,又怕离得太远追不上去。

盛景初停下来,等着她。

她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在后面跟着,像个受气的小尾巴。

盛景初好像有无穷的耐心,只要程了慢下来,他就停下脚步。

最后搞得程了不好意思,她索性和盛景初并肩走着,抬头看了看天。“今天是个晴天哈。”

盛景初“嗯”了一声。

“明天看起来也是个晴天哈。”

盛景初又“嗯”了一声。

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你知道英国人为什么喜欢聊天气吗?”

“为什么?”

程了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聊天气的时候,可以不用看对方的脸。”

他停下来,身后是呼啸而过的车,噪音有些大,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他没有给程了说话的机会,“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律己很严,有时候可能也会这么要求身边的人。所以很遗憾,你见到的我,并不完美。”

他从没有去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表达合适,所以颇有些迟疑。

“好在这一生很长,长到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完善自己,也许到最后我也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我会尽力。”

程了的心咚咚跳得厉害,脑海中有种奇异的眩晕感。

在他拉着她的手,离开徐迟家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多想过。

在他送她回家,请她看电影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多想过。

在他亲手给她戴上那只沉香木的知了时,她也不是没有多想过。

但是她又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冷淡又体贴的人,他们刚刚相识,他就会把她安排在最安全的位置,要求店员给她的饮料中加一点儿盐,会送她一堆布偶,又不知什么时候,帮她抓到了那只“哈士奇”。

她想,此生除了她爸爸,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比盛景初对她更好了。

好得不动声色,好得润物无声。

席慕蓉有一部作品叫《写给幸福》,有几句她特别喜欢,喜欢到反复吟咏,能直接背下来。

挫折会来,也会过去,热泪会流下,也会收起,

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气馁的,

因为,我有着长长的一生,而你,你一定会来。

她想,他真的来了,可是此刻的她,只剩畏惧。

她畏惧看不到的未来,畏惧他某天会忽然发现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那个。

畏惧自己会辜负他的爱,畏惧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里,还有着没有完全忘记的徐迟。

她终于鼓起勇气来,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他此刻的神情。

她要永远、永远记下来,成为自己永生永世的回忆。

直到她年华老去,遗忘了过去,甚至忘记了自己,仍旧能跟她的孩子提起他来,用充满骄傲的语气。

“有个人曾经爱过我,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

她迟迟没有回答,但他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来,剥开糖纸,递给她。

“I’m waiting for you.”

他说。

程了和言晓住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大床。

程了翻过来滚过去,就是睡不着。

言晓气得坐起来:“你身上长跳蚤了?”

程了这才老实了。

十六进八的比赛,韩国队表现得大失水准,八个人中只入围两人,中国队盛景初、曹熹和与姚科入围,日本队也入围三人。

曹熹和如愿以偿在八进四的比赛中,抽到了赵延勋。

大概由于比赛当天是周一的关系,曹熹和表现得大失水准,连着败了两局,止步八强。

反倒是姚科的表现很抢眼,进入了四强。

于是,丰田杯此次比赛的四强分别是:盛景初、姚科、赵延勋、加藤清正。

盛景初抽到了姚科,赵延勋抽到了加藤清正。

姚科不敌盛景初,赵延勋输给了加藤清正。

韩国媒体在赵延勋落败后撤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留在日本报道后续战况。这几个记者天天抱怨日本的饮食太糟糕,严重影响了赵延勋的表现,又质疑是由于加藤清正在比赛的时候撕掉了手里的折扇,才使赵延勋分的神。

总之,棋坛赛事各种纷纷攘攘。

不过加藤清正喜欢撕折扇这个事,确实让棋手诟病,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一点点声音都会引人不快,更何况是撕扇子的噪音呢。

程了担心他跟盛景初对阵的时候又撕起扇子来,开动脑筋想起了办法。

程了跟言晓商量:“要不我送他一把撕不坏的扇子吧,什么扇子撕不坏,铁的?”

言晓觉得她这个想法真是天马行空:“你送,人家就用啊?”

那天和盛景初吃完饭之后,程了在私下的场合就没再见过盛景初,倒是跟小齐打过几次交道,毕竟程了兼职过助理,两任助理在照顾人方面,很有些共同语言。

在加藤清正和盛景初第三局对决之前,小齐给程了打来电话:“你能不能帮我做个煎蛋?七成熟的。”

程了以为他又嘴馋了:“马上就回国了,你就不能回国再吃?”

小齐说:“不是我,我在给盛先生准备早餐呢。”

程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酒店借了下厨房,做了一个煎蛋。

程了等电梯的时候恰好看到丁岚下来。见到程了,丁岚有些不自在地背过手去,走掉了。

程了大为惊奇,她早就习惯了丁岚阴阳怪气的样子,今天太阳要从东边落下去吗?怎么忽然哑巴了?

盛景初早上被加藤清正约出去散步了,只小齐一个人在。

程了把煎蛋交给他。

小齐指着她的脖子问她:“你怎么没戴‘一鸣惊人’。”

程了低头看了看:“什么‘一鸣惊人’?”

小齐解释了一下:“就是你的那个知了挂坠。”

程了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挂坠叫“一鸣惊人”,她摘下来不过是因为最近心潮起伏,一看到这只知了就有些尴尬,所以索性摘下来,来个眼不见为净。

小齐看她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替盛景初不值:“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媚眼做给瞎子看。那你一定也不知道这个吊坠是我们家先生自己雕的了?

“沉香雕刻不易,耗时耗力,我们家先生为了雕这个知了,不知道在别的木料上试验了多少次。他多忙啊,有时候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每天还要抽出时间来雕刻。”

原来是他亲手雕的……

程了的鼻子有些塞塞的,她转过身去:“我先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程了从背包里取出这个挂坠重新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番。

知了的雕工古拙,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言晓识货,她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哟,你在哪儿搞来的沉香啊?这块料子真好,你看这油脂有多饱满。不过这谁雕的啊?真是可惜这料子了,如果料子值个十万八万的,加上这雕工,打个对折都卖不出去。”

原来是他亲手雕的?他连提都不曾提起过,如果不是小齐告诉她,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她真的有这么好吗?好到值得他费心费力地制作一份礼物给她。

又或者是他太好了?好到可以不计回报,无声付出。

程了摩挲着手心的知了,想了想,又戴了起来。

比赛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开始,琳达和程了已经守在了现场。

琳达对程了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程了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听两个《江城日报》的记者说八卦。

小齐冲了进来,他拉过程了,声音都是抖的。

“你见没见盛先生的那本《道德经》?”

程了以前见过,是线装本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物。盛景初比赛的时候总要带着。

“没看见啊,”程了也有些紧张,“丢了吗?”

小齐急得直跺脚:“我昨晚上还看到了呢,反复确认过才睡的,长腿了这是?”

程了想起在电梯上看到的丁岚,以及丁岚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于是问:“今天丁岚去过吗?”

小齐点点头:“来过,她说来找盛先生的,我说盛先生不在,她说她进来喝杯咖啡,我去开咖啡机,一转身,她已经走了。”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不会吧?”

丁岚和曹熹和刚到,听到程了提起自己的名字,一阵冷笑。

“你疯了不成?”丁岚拿手指着程了,“你有什么证据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程了盯着她垂下的那只手:“咦,不是你,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油墨印?”

丁岚迅速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哪……”她忽然意识到掉进了程了的陷阱,脸唰地白了。

围观的众人都有瞬间的沉默,毕竟是盛景初的师妹,大家也不好苛责她,但她这个事情做得实在让人气愤,棋院的朱主任已经气得直抖,眼看已经胜利在望,临门一脚,却被自家人拖了后腿。

丁岚看了看大家的神情,干脆哭了出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又往程了身上赖,“你今天没去过吗?”

程了对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酒店的走廊里都有监控,难道调出监控来你才承认?”

丁岚这才不吱声了,只抽抽噎噎地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曹熹和也很失望,还是没舍得说重话:“拿了就拿了,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可是你现在倒是拿出来呀?”

丁岚只是哭,问急了就一句:“我已经扔了!”

扔了?

程了恨不得把丁岚也扔出去,深呼吸几次终究忍住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得想办法弥补才行。她问小齐:“这附近有中文书店吗?你去买一本过来。”

小齐有点儿犹豫:“能行吗?”

朱主任也没办法了:“你就去吧,有总比没有强。我联系主办方,让他们给你派辆车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齐还没回来,加藤清正和盛景初已经一前一后到场。

盛景初在人群里找了下小齐,问朱主任:“我的助理呢?”

大家的心跟着一提,朱主任跟他解释:“赵院长病了,小齐不是懂日语吗,让他陪着去买点儿药,很快就能回来。”

“赵院长什么病?”

“不重,不重,芥末吃多了,还有点儿水土不服。”

距离比赛还有二十分钟。

十五分钟。

十分钟。

八分钟。

五分钟。

加藤清正换了一把新的折扇。他的折扇都是名家制作,每一次都买上几十把,专供他下棋的时候撕。这行径有些败家,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收入大半都投在扇子上了。

他得意地向盛景初炫耀着手里的这把,让中国翻译替他翻译自己的话。

“《源氏物语》,一组十二把,我手里这把绘的是紫姬。”

盛景初也没急着进入棋室,在他身边坐下来。

加藤清正又用日语问了盛景初一句什么,随行的翻译给大家翻译。

“加藤先生说,今天怎么没见你看那本《道德经》?”

朱主任气得大骂:“该死的小日本,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距离比赛还有两分钟,加藤清正已经准备入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小齐是赶不及了。

盛景初跟在加藤清正身后。

从休息室到赛场有一条走廊,不过几米的距离。

“盛景初!”

程了在身后叫他。

盛景初的脚步一顿,转身看过去。

程了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有一点儿诧异,手僵在半空中,然后缓缓地落下来,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程了有点儿想哭,愣憋着一汪眼泪。

她知道这场比赛至关重要,在双方棋艺水平相当的情况下,心境自然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因素。

他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坚守着对母亲的回忆,将菜一样一样挑着吃,能坚持二十年。

他讨厌改变,饭后要将厨房的每一样用具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他有他自己的坚持,一朝改变,他能适应吗?

盛景初下意识地去找糖,今天换了西装,没有带。

程了抽了抽鼻子:“我就想说……你加油。”她知道现在说这个话不免泄气,但她仍旧要说,“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你变个狐狸!”

他笑了,低声答应她:“好。”转过身,他快步走进棋室,棋室的门在他身后关闭。

比赛,正式开始。

程了已经紧张得不敢看休息室里的直播电视,她反复练习着呼吸,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言晓出来找她:“要不要我给你一颗速效救心丸?”

程了攥着言晓的手,言晓只觉得程了掌心冰凉。

“现在怎么样了?不行,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她松开言晓的手,数着地上的大理石地砖:“赢了,输了,赢了,输……不对,这列不对,重新来过。”

言晓一脸无语。

时间过得太慢。

程了想起读书的时候,数学老师叫学生到前面做题时的情景。

程了数学很差,特别怕老师会叫到自己,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她都紧紧缩着脑袋,生怕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在自己的头上。直到老师叫了别人的名字,她才稍稍舒一口气,觉得这等待的时间简直比一个世纪还长。

终于,休息室里有了沸腾的人声。

接着,有人从休息室跑出来,是棋院的朱主任,六十来岁的人了,挺着个圆润的肚子,花白的头发被手揪得竖了起来。

他一面跑一面乐:“赢了,我们赢了!”他抓起一个迎面走过来的服务生,抱着对方,啪啪亲了两口,“我们,中国,China,win,win!”

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了下来,砸在了加藤清正的脑袋上。

程了有种脱力的感觉,她扶着酒店的门,一点儿一点儿滑下去,又一点儿一点儿站起来。

琳达看到程了,白了她一眼:“你说你还能干什么?”接着自言自语了一句,“好吧,好歹你贡献了一张拥抱的照片。”

这轮对弈用时两个小时五十四分钟,盛景初赢得并不轻松。

他从棋室走出来,中国的记者立马围上去。

“听说您的《道德经》丢了,对比赛有什么影响吗?”

他这才知道《道德经》丢了。

想了想,他说道:“这本书是我的老师送我的。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得失心很重,他说这本书是他学棋的时候,他的老师送给他的,传给我,是为了让我记住,围棋比赛不只是一场竞技,更重要的是个人的提升,人要用悟道的精神去克敌。

“所以每次比赛前我都要看一遍,以此提醒自己放下得失。

“今天有人告诉我,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是啊,确实,输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中国围棋能走到今天,不是一朝成败可以定论的,我虽然承载着国人的期冀,但以一己之力,也只能尽力而已。”

程了远远地听着,原来《道德经》的作用不是制胜,而是让他有一颗平常心去接受失败。

盛景初的目光看过来,见她缩在门边。她眉眼中带着疲惫,但是笑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一只小小的花栗鼠。

他也笑起来,不是平日那种矜持的笑,而是舒展而明亮。

有记者拍下来,传到了网上,取名“胜利之笑”。

第二天就是加藤清正的婚礼,或许是听说了什么,加藤清正还特意派助理给程了送了一张邀请函。

可惜秀时代给他们买好了第二天的机票,程了只能遗憾地谢绝了加藤清正的邀请。

然而第二天东京大雨,飞机无限延时,大家都被滞留在了机场。

程了翻出了加藤清正的婚礼请柬,打了辆车,直奔婚礼现场。

雨太大,车堵得厉害。

程了接到了盛景初的微信:

“今天还能走吗?”

她逗他,发的语音:“气象部门说雨很快就会停的。”

加藤清正的婚礼举行得很低调,也没有通知媒体,程了用蹩脚的英语打听了好一会儿,才打听到请柬上写的酒店地址。

她想加藤清正之所以选在决赛的第二天举行婚礼,大概是为了锦上添花,可惜与冠军失之交臂,锦上反倒少了点儿花。但他仍然能邀请盛景初出席,可见心胸也不是太小。

她进入婚礼现场的时候,婚礼早就开始了。

盛景初站在舞台上,白衬衫外套着黑色西装。程了离得比较远,可她觉得盛景初似乎清减了许多,是从哪一天瘦下来的?来日本比赛的时候?还是十六进八比赛前的那个晚上?

加藤清正用日语在台上说了句什么,盛景初向台下致意,钢琴后坐着的人也站起来,同样的白衬衫黑西装,正是赵延勋。

赵延勋向台下鞠了一躬,然后坐下。

舒缓的旋律响起来,是 Paint My Love 。

盛景初拿起话筒,他的嗓音清朗纯净,像结冰的河面下流动的一泓清泉。

程了第一次听他唱歌,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歌唱得那么好。

这算得上是围棋界的奇景了,两个世界级的棋手,一个弹琴,一个唱歌,和围棋完全不相干,但演唱的人唱得精致,弹琴的人也弹得完美。

她忽然意识到盛景初之前是在骗她,什么没时间练习,什么需要人辅导,他这个水准跟专业的比也差不了多少了,哪里需要她辅导!

小齐一回头,看到了后面的程了,高高兴兴地迎了过来。

程了磨着下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齐:“你们盛先生唱歌唱得挺好啊。”

一说起这个事情来,小齐忍不住得意:“我们盛先生是棋坛里有名的金嗓子,不过他轻易不唱。也就是加藤清正才能请动我们盛先生。蒋老还说过呢,盛先生以后不下棋了,靠唱歌也能活下去。”

赵延勋会弹钢琴这件事,程了倒有所耳闻,他妈妈就是一个颇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但盛景初会唱歌这件事,号称“棋坛百晓生”的言晓都没提过,可见他平日藏得多深。

一曲终了,盛景初和赵延勋优雅谢幕。

言晓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在哪儿呢?广播说了,现在在清理机场,估计很快就能飞了,你赶紧过来吧。”

程了留恋地看了台上的人一眼,掉头赶往机场。

路上,程了接到盛景初的电话。

“你来过?”

“是啊。”

他沉默片刻:“了了,我还要继续waiting for you吗?”

程了咬了咬下唇:“不用等,我来了。”

她知道这句话说完,一切都有了新的变化,朋友可以演变成恋人,但恋人没办法再成为朋友。每一种关系的改变,其实都是一种冒险。

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险她必须冒,哪怕万劫不复。

心会移动,或许她的身体还站在原位,但心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走到了他的面前。

挂了电话,她收到盛景初的微信:

“Since you came into my life,the days before all fade.

Since you came into my life,everything has changed.”

这是 Paint My Love 里的两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以此譬喻,只是将手机按到心脏的位置,揉揉脸,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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