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Fall in love
with柚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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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迎接程了的是奶奶的一笤帚疙瘩:“你这死妮子,谈了朋友怎么不跟奶奶讲嘞?还是房后头你赵奶奶给我看报纸我才知道。”
奶奶说的报纸,是她与盛景初的那个拥抱。
拍照的人根本没给她正脸,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但邻居们把她从小看到大,怎么会看不出来是她,再联想到两个月前的传闻,越发坐实了恋情。
程诺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找程了确认:“二姐,你真跟盛景初好上了?”
程了懒得理他:“以前的新闻你没看过?”
程诺挠挠头:“我这不是没信吗?谁知道盛景初的眼皮真的让糨糊给糊住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顺耳,程了决定继续拿他当空气。
程诺赖上来,笑嘻嘻地说:“姐,你说我现在学围棋晚不晚?我抓周的时候不还抓着一个棋子吗?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走弯路,真正能成就人生的只有围棋?姐,你能让姐夫教我吗?”
程了拍了拍程诺的脑门儿,深深叹了口气:“程诺啊,姐姐告诉你,人生呢,不能够没有理想,但是也不能妄想啊!你重新投胎一次估计还能有点儿指望。”
她顺道捏了捏他的包子脸:“还有,你抓周的时候抓的是跳棋好吗!”
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程了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她也知道自己过于优柔寡断了,否则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了十年。
程意很不屑:“你是眼睛不好还是脑子不好,还是眼睛、脑子都不好?我以为从徐迟家离开的那天,你就悄悄和盛景初好上了呢。”
程意劝人的时候总喜欢另辟蹊径:“再者说,这大庭广众的,你也不能白被他抱了是不是?抓住他,赖上他,攻略他!”
程意给程了制订了一个三步走计划,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能不能改善儿女的基因,就看你自己努力不努力了。”
程了和琳达的采访视频制作出来,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上镜画面。
不得不说,镜头实在太挑人,程了这种圆脸的姑娘,往镜头前一站就像合上了镜头盖,除了脸看不到别的东西。
好在她笑起来还算比较有亲和力,众多慕盛景初之名而来看的观众,虽然有种“啊,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牛粪上”的感觉,但好歹这坨牛粪还算比较可爱的牛粪,所以大家都抱着平常心毒舌了两句。
有几个毒舌得相当有特色的,被程了特意记了下来。
“哎哟我去,我们家元宝是饿了吗,每次看到她就像看到了烧饼一样。”
“挺好,就是脸上波涛汹涌,身材一马平川。”
“上课时老师忘记拿圆规,立马叫了程了下来,她把脸往黑板上一贴,哇,好大一个圆!”
程了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还是有下巴的,但是自己看自己难免自备美颜功能,不够公允。
她于是给盛景初发微信:
“我的脸真的很圆吗?”
她没指望他回,却没想到他回得很迅速:
“我觉得圆脸最漂亮。”
隔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
“秦观曾经写过一个叫《眇倡传》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少年结识了一个盲了一目的娼妓,大家都笑他,但是他说,自从和她在一起以后,我觉得别的女人都多了一只眼睛。我是因为认识了你,才觉得别人的脸都不够圆。”
程了笑起来,发给他:
“不得了,学会说情话了呢。”
他回复过来:
“有情人听来是情话,无情人听来是骚扰,幸好你是前者。”
秀时代的食堂,是程了每天早上早早起床挤公交车上班的动力。
大厨的菜系兼顾五湖四海,偶尔还会突发兴致来两道西班牙菜。
她和饭搭子言晓打好了菜,刚一坐下,就看到了徐迟。
徐迟是公司领导,平时也不和普通员工走一部电梯,以程了的资历,又参加不了高层会议,所以两人碰到的机会不多。
徐迟在程了的面前坐下,看了一眼言晓:“你还没吃完吗?”
言晓也不好说没吃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餐盘里的排骨,跟程了点点头,端起餐盘先走了。
程了很不喜欢他这个举动,语气淡淡的:“你有事?”
徐迟看着她,心里有些失落,以前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现在,她看得到一切,却唯独看不见他。
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场合,徐迟也没多说:“饭后到顶层来一下。”
“公事走邮件,私事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
“程了!”
她放下筷子,公司里几百双眼睛盯着呢,或许刚出了饭厅,又会冒出各种各样的八卦。
这顿饭终究是吃不下去了,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了在附近的饭店订了两份饭拎上去,言晓果然等着她呢。
言晓隔着塑料袋嗅了嗅:“我要红烧肉的。”然后压低了声音问她,“你跟徐副总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就是从小认识。”
“从小认识”这四个字已经足够引发人们对一段爱恨情仇的联想。言晓了然地点点头。
台风“海棠”即将登陆,江城虽然离海有段距离,但每次台风过境都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城市的排水系统又不好,一下大雨就是一场内涝。
市政府已经下发了台风预警,人事部门也发了通知,让各部门早些下班。
程了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发现徐迟正坐在车里朝她按喇叭。
他见程了不动,摇下车窗:“要下雨了,我送你一程。”
程了又退了回去:“我忽然想到,我公司还有些事没处理。”
她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徐迟的车开走。
程了也怕真被雨淋到,于是给盛景初打了个电话。
“你在外面吗?”
他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怎么了?”
“能过来接我吗?”她有些神秘地说了一句,“今天呢,可以特别一点儿……”
“好。”盛景初挂断了电话。
她想盛景初应该是领悟了她的意思。
于是,程了守在旋转门口,支起耳朵听外面的汽车鸣笛声。
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倒是盛景初给她打来了电话。
“出来吧,我已经到了。”
程了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等到看到盛景初的时候,顿时石化了。
他骑了一辆自行车。
还是那种旧式的自行车,车把已经锈蚀了,整辆车除了车铃不响,其他的地方都响。
看它苟延残喘的样子,程了真的担心会散在路上。
徐迟已经开了车门下车,看了看盛景初手里的自行车,有些无语地望了望天。
“程了,别较劲,马上要下雨了。”
程了没觉得自己在和他较劲,况且盛景初特意过来接她,别说是自行车,就是拖拉机,她该上也是得上的。
于是,她推了推盛景初:“咱们走吧。”
直到离公司有段距离了,程了才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想到骑自行车过来的?”
“车去修了,我去看蒋老师,在蒋老师家接到你的电话,你说‘特别’一点儿,我想我还没带你骑过自行车,就借了蒋老师的车。”
程了打量着这辆车,充满了担忧:“蒋老师,挺节约的哈……”
“这辆车已经换了三代主人,第一代是蒋老师的岳父,也是位围棋名家,后来是蒋老师妻子的哥哥,就是我们棋院的朱主任,第三代就是蒋老师了。”
如果有个围棋博物馆,这辆见证了我国围棋崛起的自行车倒可以摆出来供大家瞻仰。
盛景初拍了拍后座:“不上来吗?”
程了虽然满怀担心,但更担心人还没到家,雨先来了,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了下去。
她先试探着去拽盛景初的衬衫。
车骑了一会儿,盛景初的速度慢下来。
他回头看着她,声音里带着笑意:“等到了地方,大概我要敞着怀了。”
程了这才发现,她扯得太紧,已经把他的衣扣扯掉了几颗。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些纠结,盛景初加快了速度,一个下坡,她“妈呀”一声,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柠檬草的味道。
程了贴在他的背上,觉得自己一直提着的心,好像忽然落到了实地。
就算自行车在半路上散掉了又怎么样,她不是还有他嘛。
雨还没下,雷先打了起来,地动山摇的架势,地面仿佛都跟着晃了两晃。
程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雷,她在嘴里嘀咕着:“这雷不正常啊。”她做了掐算的手势,四处看了看,“难道此处有妖孽渡劫?”
盛景初停下来:“不能继续走了,马上就下大雨了。”
周围没什么躲雨的建筑,只有一个拆到一半的寺庙,屋檐探出来一截,已经有人在檐下避雨了。
程了跟着盛景初躲了进去,刚刚站好,雨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天地之间迅速升腾起一阵雨雾,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
程了往里面躲了躲,又去拉盛景初:“往里面站一点儿,小心檐下的雨会溅到。”
程了一急,拉的是盛景初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等他退了进来,程了才觉得有些羞涩,她往后撤了撤手指,被他拉住,反手攥在了掌心。
其实这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牵手,之前在杭州西湖的时候,程了拉着他跑了一段,但那时候太紧张了,她也单纯地只是想拽走他,没有什么想法,也就没有特别的感觉。
她以前并不明白,为什么牵手在中文里有那么深刻的内涵,表明生死相依,也要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句。
她此刻有些明白了,他牵着自己的手时,她觉得一颗心格外安稳。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悄悄去看他的侧颜。
先去看他的鼻子,他的鼻梁挺直,侧面看更明显,又看他的唇珠。据说有唇珠的人,嘴在微闭微张的时候最漂亮,可惜他经常闭着嘴,表情很少,话就更少。
再看他的下颌和喉结。
盛景初侧过头来看她:“小曹说一个女人很专注地看一个男人的时候,十之八九是看上他了。”
程了笑眯眯地说:“那也不全对,万一这男人的脸上粘了一颗饭粒呢。”
她翻过他的手去看他的掌纹,他的智慧线很长,一直延伸到小手指根部。
“从手相上看,你是个很专注的人,不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她又去看他的寿命线,“还很长寿。”
最后,她去看婚姻线:“你的婚姻线延伸到了食指下方,这意味着你更注重灵魂的交流。”
说到哪条线,她的食指就顺着那条线画下来。盛景初忍着掌心的痒意,看着她,她垂着头,露出了饱满的耳垂。
程了最后做了归纳总结:“所以呢,你是个脑子很好使,寿命又很长,婚姻很幸福的人。”
她乱说了一通,他倒很感兴趣,也去看她的掌纹。
程了教他:“男左女右,你要看右手了。”
“看到我的智慧线了吗?有分枝,这意味着我比较容易分心,生命线倒是很长,婚姻线也还好。”
他帮她做归纳总结:“所以我们可以白头到老。”
程了笑起来,鼻梁上有几道细细的褶皱。
“要这么看的话,天底下的人都可以白头到老了。”
他想,他不关心天底下的人,他只关心他和她。
他以前觉得生命太长了,这漫长而枯燥的一生,他活得实在寂寞,他是家中独子,很小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了,在亲戚中颠沛流离了几年,然后与他的老师相识。
然而他仍旧是寂寞的,茫茫夜色中,他总喜欢站在窗边看万家灯火,每一盏灯火下都有一段故事,只可惜他只能做一个看客。
这世间,总有很多事让人的心越来越硬,好在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的心越来越软。
他不信神佛,但此刻,站在大殿的屋檐下,他想求佛祖让他的幸福可以再久一些,如果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情愿生命停在最幸福的那一点。
程了问他:“你问过我的小名,你呢,你有吗?我听解老他们都管你叫景初。”
他破天荒地有些忸怩。
程了去挠他的腋窝:“快说,快说!”
他躲了一下:“我的小名叫元元。”
“圆圆?”程了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只猜测着,“你小时候很胖吗?”
盛景初摇头:“因为我是元月元日生的。”
“我父母取的名字,也不是现在这个。
“名字是老师改的,因为他觉得我以前的名字不像个围棋大师。但老师取名也随性,他拿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翻到了朝代列表,让我随便说个数字,他按照数字往下数,正好数到了年号景初。小曹以前也不叫曹熹和,他的名字也是从年号里取的。”
程了笑起来:“解老的名字取得不靠谱啊,万一曹熹和和你选的一样怎么办?”
盛景初一愣:“那大概只好也叫景初了。”
程了觉得很悬,毕竟中国古代的年号也不是都好听,总有几个奇葩的皇帝有一些奇葩的想法,比如北魏就有个年号叫神龟,北周也有个年号叫大象。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盛景初知道她又想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问她,等着她笑完。
她问他:“那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
他示意她伸出手来,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出来。
禹航。
“大禹治水,我家又住在运河边上。谐音是余杭,杭州的曾用名。”
程了想他的父母大概有种“受命不迁”的想法,所以给他取了个谐音的名字,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生在何方,长在何方,又将归于何方。
雨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意思,程了也不急着走,她伸手接了点儿雨水,眼睛一转,起了个坏心眼儿,一甩手,将水珠弹在了盛景初的身上。
盛景初笑着摇头,也伸出手去接水,双手叠起来,很快接了一捧。程了以为要泼她,赶忙往旁边躲了躲。
他看了一眼掌中的水,轻轻“咦”了一声。
程了耐不住好奇,走近了一些问:“怎么了?”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有一条小鱼。”
程了先是不信:“怎么可能,难道天上掉下来的?”
但看他的神情那么认真,不像在逗她,她凑过去扒着他的手:“哪儿呢,哪儿呢?”
盛景初一扬手泼了出去,其实怕水淋湿了她,早已经漏掉了大半。
程了躲得倒快,但还是被溅到了一点儿,她作势要生气,又忍不住笑起来。
天逐渐黑下来,几个躲雨的人已经耐不住等待,顶着东西,冒着雨跑掉了。
程了又开始幻想。
“这种天气,就应该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能是中文的,中文的一看就看进去了,要看英文的,边看边走神,旁边要放几个碟子,一个碟子里放板栗饼,一个碟子里放凤梨酥,一个碟子里放话梅,一个碟子里放焦糖瓜子。”
说完,她还咂咂嘴。
盛景初知道,她这是饿了。
衣兜里还有块糖,他剥开糖纸,递给她。
她就着他的手,先咬住一个角,然后用舌头一点儿一点儿挪回到嘴里,中途差点儿流出口水来。
她其实并不特别爱吃糖,但每次吃到这个糖都觉得特别满足。
甜的,但并不腻,带了点儿微微的苦涩。
盛景初问她:“知道这回是什么柚吗?”
她舔了舔唇,笑得像只刚盗完油的小耗子。
“是fall in love with柚。”
又等了好一会儿,雨还是不见停,程了这才有些急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停了。”她试探了一下雨水的密度,“要不咱俩冒雨冲出去?”
反正冲还是不冲,都会被雨淋个浑身湿透。
“或许可以让小齐来接我们。”
“那多不好意思啊,雨这么大,路上肯定堵得厉害。”
她看了一眼檐上挂着的蜘蛛网,往后缩了缩脑袋。
盛景初却一指墙角:“蜘蛛!”
“哪儿呢?哪儿呢?”程了跳起来,一把蹿到盛景初身上,“还在吗?”
她这个姿势太有难度,两只手紧紧搂住盛景初的脖子,一双眼睛因为惊恐瞪得大大的,两条腿夹在盛景初腰上,像个吸盘,箍得牢牢的。
盛景初有些无奈,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好了,好了,我骗你的,根本没有蜘蛛。”
“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骗我,”程了已经知道自己上当了,但是咬着牙不肯承认,毕竟她的反应实在有些丢脸,“万一我下来,你又说有蜘蛛怎么办?”
两人一个坚持,一个哄,正僵持着呢,雨幕中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两人看过去,发现程爸爸正拿着手电筒撑着伞,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
程了赶紧从盛景初身上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在盛景初的身旁。
盛景初更加尴尬,好像诱骗未成年少女被对方的家长抓包一样。
虽然事情并不像程爸爸想的那样,盛景初觉得还是应该表达一下歉意。
“伯父……”
程了悄悄去牵他的手,拦着他的话:“哎哟,爸。”
“你闭嘴!”
他俩不知道程爸爸是要谁闭嘴,一起闭上了嘴巴。
程爸爸走过来,紧紧地盯着盛景初。
他比盛景初矮了半个头,要抬起头来才能看清楚盛景初的脸,他紧皱着眉,将伞塞到程了手里,两只大手使劲儿捏了捏盛景初的肩膀,然后顺着胳膊一路捏下去。
四周安静得很,只能听到檐下的水声,当厨师的都有一把子力气,程了知道自家老爹的手劲儿,替盛景初提着一口气。
直捏到手腕,程爸爸才收回手,松了口气。
他转头瞪着自家闺女:“你重得跟个秤砣一样,把我们景初压坏了怎么办?”
然后,他笑着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景初啊,没事吧?”
程了顿时满脸黑线,这是亲爹呢,能给她留点儿面子吗?
盛景初暗暗松了口气,还是替程了辩解了一下:“她不沉。”
程爸爸对程了没好气:“你个臭闺女,给你打电话怎么关机了?还是徐迟问我你回没回来,我才知道你被雨拍到半道上来了。”
程了摸出手机看了看,没电了。
心里虽然愧疚,她嘴上却抬杠:“我怎么知道你要来接我的?小时候下大雨时,我满心以为你能接我的,等到天黑都没人,冒着雨回去,你在床上睡觉呢,看我一身水还问我:‘呀,下雨了吗?’”
程爸爸恨自家闺女揭自己的短:“做人要讲良心的,我后来不又接了你一次?”
“那次更可气,我都上高中了,你居然去初中校门口接我,没接回来还骂我逃学了。”
程爸爸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不知道是在抹汗还是在抹雨。
程爸爸从包里摸出一把伞丢到程了身上,热情地挽住盛景初的胳膊:“走,景初,到叔叔家去,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程了噘着嘴巴,撑起伞,跟在他们身后走。
好在这里离甜水巷已经不远了,路上都是水,程爸爸穿了双雨靴,盛景初推着自行车,程爸爸抢了几把,要帮盛景初推着,都被他谢绝了。
盛景初回头去看程了,她对着路灯光挑着水少的地方走,遇到水深的地方,脚尖一点地,轻盈地跳过去。
偶尔落地没落好,险险地站稳,还要回头再重新跳一次。
程爸爸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发光发亮的大灯泡,于是交代了盛景初一句:“叔快走几步回去做饭,你帮我看着点儿程了,这丫头三五不时就得发发疯,真不知道随谁了。”
他摇着头,假装叹息了几声,招呼后面的程了:“你帮景初打着点儿伞,爸先走了。”
程了紧跑了两步,踮起脚给盛景初撑伞。
女孩子的遮阳伞本身就不大,遮两个人就有些局促,盛景初怕她淋到雨,一再把伞往程了身边挪过去,半个身子淋在雨里。
程了去推他的手:“会淋感冒的,熊猫。”
“蒋老师有个弟子叫楚鹤的……”
程了点点头:“知道知道,我还和他一起打过麻将。”
“有一次雨天,楚鹤说要去接女朋友,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只拿了一把伞。我记得我问他的时候,他还跟我挤了挤眼睛。这个问题让我疑惑了好多年,终于解开了。”
他伸出手环住了程了的肩膀:“原来是这样。”
程了有好半晌没说话,只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响。她垂下头,马尾辫扬起来,尾尖在他的脖子上蹭来蹭去。
他有些痒,酥酥麻麻的,想起她以前卷着发梢玩的样子,便用食指悄悄卷起她的头发,她的发质滑且软,卷在指尖是凉的,像水在指尖漫过。
路边的花木中开满了沉甸甸的绣球花,吸饱了水,好像马上就要坠下来,程了拿手指划过去,沾了一手的花瓣。
这条道是石板路,两侧有排水沟,倒比之前的路况好了很多。
这还得益于当年那场大水,甜水巷被淹过之后,居民自发组织了一次集资,找人铺平了路,都是长条的青石,据说是石矿老板在山中采的,因为当时流行混凝土石板,一时滞销,甜水巷的居民捡了个大漏。
这青石路都是当地的居民一块块铺的,程了的爷爷也参与了铺路,程了不知道哪块石头是爷爷亲手铺的,她跟爸爸回到奶奶这里的第二年,爷爷就过世了。
她还记得爷爷带着她出去,伸出一个小手指让她攥着,到了路口的小卖部,会给她买几颗麦芽糖。
那时候对她来说,爷爷=麦芽糖。
爷爷过世之后,糖就没有了。
她当时已经有了点儿生离死别的概念,想念爷爷的时候就在青石路上走一遍,边走边数,那时只能从一数到一百,数了三个一百和一个八十三,就是路口小卖部了。
盛景初分辨着她的情绪,知道她沉默下来的时候,不是害羞了,就是伤感了。
他主动说起来:“你不知道吧,我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
这一句话果然吸引了程了的注意。
“什么时候?”
“你知道吧,我和徐家有点儿远亲,小时候在徐爷爷家住过一段时间。”
程了“哦”了一声:“那应该在我搬到奶奶家以前了。”
他娓娓道来:“我小时候比现在更不爱讲话,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还不适应,徐爷爷一度以为我有自闭症。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一从幼儿园回来,就坐在板凳上面背儿歌,她背了好多遍还记不住,我听得不耐烦,接着背了下去,她马上踩着小凳子趴在墙头跟我招手,让我跟她一起玩。那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等她回来。”
程了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教你叠耗子的女孩儿?”
他点头。
程了的心涩涩的,嘴上揶揄他:“哟,初恋呢。”
他以前在徐爷爷家住过,那女孩儿是徐爷爷的邻居……而徐爷爷家另一侧的邻居就是周奶奶家。
她先是有些莫名的醋意,很快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周奶奶家的孙女很早就出国了,据说已经结婚了,孩子都周岁了呢。”
他应了一声,语调里没有太多的惊讶。
程了有点儿不开心:“难不成你还调查过?”
他没接这个话,语气里有些遗憾:“后来我又回来看过徐爷爷几次,但都没碰到过你。”
他来的时候,程了都在上课,考上大学之后,干脆住在了学校。
程了笑起来,脑袋在他的胸前一蹭一蹭的:“你幸好没碰到过我,我青春年少的时候真的没法看。”
他们进了门,家里人几乎都出来了,一个个拿出了看珍稀物种的眼神。
程诺更是一副中了彩票的样子:“幸好我今天装肚子疼早回来了。”
程三叔一把揪住程诺的耳朵:“装的?你皮子痒了是不是?”
盛景初向大家表达歉意:“来得仓促,给大家添麻烦了。”
程奶奶让盛景初进屋:“小盛去换个衣服吧,我都给你备下了。”说完又去看程了,“了了也快点儿换衣服,尤其是裤子,裤腿都能捏出水来唷。”
程了先去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匆匆擦了擦脚,又怕盛景初不自在,趿着拖鞋去找他。
盛景初在正房。正房一直是程了的爷爷奶奶在住,爷爷过世之后,奶奶还保留着以前的摆设,家里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在正房的客厅。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盛景初就坐在客厅的方桌旁。
见程了进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程了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的衣服:“这……”
程奶奶给盛景初找的是程爷爷年轻时候的衣服,一套灰色的中山装。
程奶奶越看越觉得小伙子精神,很满意:“这是程了她爷爷当年被提拔成科长,特意做的,本来打算穿着去开会的,没想到后来被人挤下来了,这身衣服就没上过身。”
程了绕着盛景初看了一圈儿,从窗台的笔筒中抽出一支钢笔插到盛景初的上衣兜里。
然后,她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同志!”
盛景初拉了拉衣襟和袖口,他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总觉得很奇怪,但还是很感谢程奶奶的好意。
他向程奶奶笑了笑:“衣服很好,谢谢您。”
也许是怕盛景初觉得拘束,家里人都说吃过了,最后只剩下程爸爸、程了和盛景初。
程爸爸先端来两碗姜汤。
“喝了驱驱寒意。”
程了挡了挡:“他不吃姜的。”
盛景初接过来:“没关系,我喝。”
他端起碗,一口喝进去,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只是眼睛更加水润,在灯光下几乎能反出光来。
程爸爸在桌子旁坐下来,给盛景初布菜:“都是家常菜,你还想吃什么跟我说,我这就去做。”
程爸爸见程了已经自己吃上了,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你饿鬼啊!”
程了嘬了嘬筷子尖,嘻嘻一笑:“我替他尝尝味道,你放葱了啊,他不吃葱的。”
盛景初夹了一筷子:“没关系,我吃。”
程了倍感稀奇,推推他:“变口味了啊,熊猫。”
他不说话,只低头吃菜。
程爸爸特意去开了瓶茅台:“咱爷俩喝点儿。”
程了去拦程爸爸:“你那点儿酒量,还是算了吧。”
这一句话顿时燃起了程爸爸的好胜心:“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他给盛景初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喝!”
程爸爸酒量浅,其实平时也不怎么喝酒,这一杯下去就有点儿飘,拉着盛景初的手说程了的坏话。
“我们程了啊,小学二年级了还不会算乘法,凡是做乘法只能答对一个2×2。”
程了当年做乘法都是按照加法算的,老师要是出了2×2,算她捡着了。
“还贪吃。三岁的时候吧,我跟她说,这个西红柿不能吃啊,我要做汤的。她偷摸把西红柿里面的汁儿都吸干净了,就给我剩个壳放在菜板上。”
程了被自家老爹说得很没脸,她清了清嗓子,奈何程爸爸就是接收不到程了的暗示。盛景初在旁边听着,极认真的样子。
“老师让她从家里拿一百根小棍做加法,别人家孩子都拿盒牙签啊、火柴啊什么的,我们程了背了五十双一次性筷子。”
盛景初几乎能想象出小小的程了背着五十双筷子上学的样子,他笑起来,又顾及程了的面子,忍了下来。
程了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还是有用的,有一次食堂没饭,老师帮我们订的盒饭,结果送餐的忘了拿筷子,老师就直接喊我把筷子分给大家了。”
见自家老爹越说越不像话,程了拿下脖子上的吊坠,在程爸爸面前晃了晃。
“老程,你困了,老程,你真的困了。”
话还没说完,程爸爸已经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
外面雨已经停了,小齐打来电话,说已经在接他的路上。
程了送他出去:“衣服先放在我家吧,我给你洗了再送回去。”又去看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自行车也放我家吧。”
他说好,想跟家里的长辈告辞。
程了说不用:“奶奶估计已经睡下了。”
他想也是,这次来得毕竟仓促,程家的人都没认识全。
出了门,他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背:“来,我背你到巷子口。”
程了推了他一把,笑起来:“你疯了啊。”
他扭过头看她,眼波微动,有一泓水光。
“你不让我背,我就不起来。”
这是在撒娇吗?
程了怕小齐来的时候看到,让了一步:“那只背几步吧。”
她趴在他的背上,不敢压得太实。
他颠了颠:“你还是太轻了。”
程了虽然并不胖,但也算不得有多瘦,被他说轻,她有些小小的虚荣。
盛景初轻声笑起来:“大概小时候西红柿吃得太少了。”
程了又羞又恼,假意去掐他的肩膀。他叫了一声:“咦,有蚊子!”
他一步一步数着脚下的青石。
一直数到三百八十三,看到了巷子口的小卖部。
这家小卖部开了好多年,程了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房子已经破得几乎要倒下来,门口挂着“冰镇啤酒”的牌子。
他把程了放下来,让她等一下,自己去小卖店买糖。
跳跳糖、泡泡糖、棒棒糖,也不知道他怎么跟店主说的,满满的一袋子,程了翻了翻,居然还有一包白砂糖。
他拿出一支棒棒糖剥开,喂到程了的嘴里。
荔枝味的,很甜。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想给你买糖吃。”
她的嘴里含着糖,一面的腮鼓鼓的,说话声音有些含糊:“难道因为我长得特别像个吃货?”
他摇头,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你总让我觉得心疼。”
程了看着他,确定他是真的醉了,因为他在清醒的时候恐怕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只是笑,像个傻子,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烫。
她说:“我又想夸你了怎么办?”
他也笑,不是以前矜持而疏淡的样子,有些调皮、有些天真,像个孩子。
他说:“你夸。”
她踮起脚,在他的唇边飞快地印上一吻。
“夸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