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翼几乎是飞跑着牵着一直哇哇大哭的我买了西红柿、芦笋、牛肉、香菜、粳米、各色调料还有葱姜蒜,然后挡着脸把我拽出了农贸市场,找到路边一辆停着的老轿车,把我和买的菜一股脑地塞了进去。
我一直在后座抹眼泪,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肯回答。
直到车子停在了隔壁大学的家属楼下,他停好了才转头无力问:“行了黄大侠,你这是想水漫五道口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抽泣着问:“这是哪?”“我爷爷的房子。”
哦对了,他是在北京有房子的人,可是上次回来不是还住酒店么?怎么这次倒是回自己家了?“上楼吧,我下午才回来,还没打扫干净。”
我听话下了车,两个人分了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战利品,才要上楼。我突然转头,盯着刚刚下来的老轿车。
那是一辆苏联的老轿车,战斗的民族狂野的设计,美观且大气,不过是早就停产的车型,虽然被包养得极好,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怎么了?”蒋翼开了单元楼门,回头,“又哪不对了?”
这个车很特别,而且我莫名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我拎着东西不顾蒋翼叫我的名字,走过去把车仔细看了一遍,转头问:“这个车是你的?”“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这种老爷车全北京城都没剩下几辆了!
“是我爷爷的,就一直停在这边的停车场,我姑姑偶尔过来用,我回来就给我开。”
我抽噎着盯着他看,想了半天,问:“你去年回国的时候,是不是开过这个车去过我们学校?
蒋翼一向稳定的眼神突然有一瞬间的闪烁,转瞬恼羞成怒:“你进来不进来?不进来我自己上去了。”这个人摔门就上了楼。
我就知道不用问答案了,一瞬间心花怒放,“我来我来!”
那一次我在校门口等念慈的时候看到的老轿车里就是他!当时还以为学校门口也不安全,谁知道竟然是蒋大爷在等着。
这个人说他去年回国的时候有去看我,他真的没说谎。我跟在后面问:“为什么去看我也不下车?”
“谁去看你了?”蒋大爷突然恼怒,摔打着开了门,“我去做饭,你把地拖了,窗户桌子擦干净!”“都去看我了为什么不打招呼?
他蓦然回头,平心静气问:“你去影展看了我的动画,为什么哭?”我当即转头,顾左右而言他,“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干活儿呀?”
都忘了这个茬!当时他陪着R.Mask在影展现场,竟然被他看到了真是丢脸!“失业的人不干活儿还能做什么?”他也不穷追猛打,转身走了。
真讨厌,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有更讨厌的,厨房里飘出一句吩咐,“擦不干净地板别吃饭了。”“知道啦!”
我关好门,看到玄关两双崭新的拖鞋,一男一女,男生的已经被蒋翼穿走。旁边是三四个沃尔玛的购物袋,里面满满的没拆封的生活用品:拖把,扫帚,洗洁精,洗衣粉,电热水壶,锅碗瓢盆…….那一套碗一看就知道是蒋翼买的,纯白色,只在碗沿有清浅的一道蓝色弧线。
我一件件拿出来放好,又蹦蹦跳跳跑到厨房,扒着门框往里探头。
“把购物袋里那套刀具拿过来,我烫一下要用。”蒋翼背对着我一边洗菜一边说。我没动。
他回头,一脸警惕:“干吗?”
“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是不是?”我满怀着期待。“下礼拜就走。”
“回去干吗!”我急得跺脚。
“大姐我还没毕业呢好不好?”他算是彻底明白自己脱不了身了,无可奈何从水龙头前转过身,一脸你发什么神经:“我连个学位证都混不出来要被我外公追杀的!上半年都休学陪你玩半年了,你讲点良心……”
我本来还要抓狂,却从话里听出了重点:“你上半年休学是回来陪我?”
“……什么?”
“你不是因为有工作才回来的么?”
蒋翼立刻回答:“当然是因为有工作。”“不是因为关超结婚不想来回折腾么?”“是因为工作!”蒋大爷誓不翻供。
……
我嘿嘿笑看着他,“所以是回来陪我的是不是?蒋翼耳朵眼见着变红,愤然转头:“去擦地!”
我心花怒放,跑到他背后垫脚:“今天是做什么好吃的呀?”
“都说了西红柿炖牛腩!”他气急了回头,恰恰接住我撞过来的眼睛。我心里突然一阵慌。
那是入夜的湖水,沈静而清澈,我就在其中。
我们太久没有这么近地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是已经陌生的我。几年不见,原来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蒋翼呢?他在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了么?“我……”
我想说什么,我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可是平素下笔千言的黄瀛子此刻成了失语者。满室安静。
蒋翼就在这个时候转回了头,手里继续洗菜,平平淡淡说了一句:“拖把可能要重新安装一下,装不好就先放着等我装。先把餐厅收拾出来,餐桌擦了。”
我全身的力气都没用出来,一下子松懈了,只得收收肩膀,不甘心转头说:“牛腩的块不要太大!”“知道了。”
“西红柿多放一些!”“嗯。”
“我想喝那种酸酸稠稠的汤!”
他气得笑出来,到底还是好好回答了一句:“行了,肯定跟家里做的味道一样。”自我要求还挺高,竟敢跟我爸比。
可我也再提不出什么再非分的要求,只好怏怏回了客厅,拼装拖把和扫帚,又找了塑胶手套和抹布,开始打扫。
这个时候,我才有时间好好观看这套有点古朴却很舒适的居所。
这是八十年的的老式建筑,外观是红砖灰瓦,这里处在六层,楼上就是顶楼。房子是三室两厅,四四方方,南北通透,吊顶很高,格局宽敞,尤其是朝南的客厅,直看就是学校里四季繁盛的景色。
室内墙壁雪白,大概只在爷爷奶奶当年住进来之前简单装修过,除了前年新加固的铝合金外窗,几乎没什么现代感,尤其是家具都是老物件。我一进来就被这些厚重精美吸引得挪不开眼睛。这里每一间卧室,各有一组顶天立地顶柜,书房靠墙一整排高耸的书架,尽是图书馆也难找的书,桌案上是嘉庆版的《梦溪笔谈》的复刻本;客厅的古董架上几件素色瓷器,全是宋瓷形制,莹润清淡。主卧竟然还有一只架子床,泛着唯有老花梨木才有的光亮和色泽。而除此之外的小件家具,比如一些桌案箱椅虽然色泽一致,却透露出更近代的审美。
我后来才知道,除了那些大件的家具是78年之后被退回的,大部分的小件家具都是爷爷亲手设计,请老工匠重新打造的。他将年轻时候留学就喜欢的西洋样式揉入中国古典的审美,又加入自己的生活经验,制作出的实用器实用又简洁。
擦地的时候,我被其中一件放置在沙发旁,可移动的小组柜迷得走不动路,拖把扔在一边,摆动起这个好玩的小物件。
这个看起来只有半米见方的小柜子,表面看起来是是个六层抽屉高的置物架,却可以按照喜好调节位置和高度,另外抽出表面暗藏的案板,又变成一张一米长的小桌子……
我仿佛发现了新乐高的乐趣,坐在地上来回变形,恨不得能拆卸了再组装弄清楚其中的秘密,正折腾得满头大汗,突然听身后蒋翼的声音,淡淡问:“你是擦桌子还是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