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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阁

所属书籍: 天增顺

将军府接亲的人来得倒快。早上令仪梳头时,就听碧萱说起,将军府除派下三四个婆子丫头,还跟来一队府兵,他们家大爷自然是不能亲迎的,却是二爷带队而来。

“听说,这位二爷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难为他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一个人走这样远的路!”碧萱说着,挑了一支珠花朝令仪头上比一比。

令仪冷笑一声:“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能有什么能耐?那一队府兵是白来的么?我猜,必定有个老成的管事同他一道来,这样远的路,我只不信他敢一个人走来。”

“姑娘的嘴这样刻薄。”碧萱笑道,“还没见面就这样说人家,以后这叔嫂可要怎么处呢?”令仪脸一红,低头不语。

碧萱脸上忽然闪出一丝忧色:“他们还送来‘请期’的帖子,老爷太太都同意了。云旗在上房里打听了,怕不出十天,姑娘就要启程。做什么这样急?会不会是他们家大爷……”

令仪咬了咬嘴唇,许久叹息一声:“一切由命,多想无益。你这些日子把我们的东西打点好,再把老爷给我的盘缠银子分出一半来,悄悄地留给二太太。”

碧萱不由感叹:“到底是血亲骨肉,昨儿二太太还拿了一大包银子来,说是这些年的体己,她在府里也用不上,叫我悄悄带上,别让姑娘路上受委屈,还不叫告诉姑娘。”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才让你分给她。眼下她虽然不比从前当姨娘时那样委屈,可你放眼看看这府里,哪一个是好缠的?留些银子钱傍身总是好的。”

碧萱点头,服侍了令仪梳头,便带着小丫头们准备行装不提。

转眼已是启程的吉日,令仪头戴珠冠,身穿大红蟒袍霞帔,先往上房与骏德和柔惠磕了头,喜婆端出红绫与她帐面,由碧萱扶着上了辇车。

四个小厮将车拉出大门,方套上牲口。成了年的车夫走来拉住马。门外早有齐齐一队人马,穿着镶蓝旗的装束,领头一个面若冠玉、身穿甲袍的少年走至车前,躬身一礼,声音略带了一丝少年才有的沙哑:“请姑娘安!”

车上令仪听见面外的声音,慌忙掀起帐面看向碧萱。

碧萱不敢出声,只朝她做了口形,令仪会意,忙道:“二爷好!”

少年仍是躬身行礼的姿势:“我叫博洛,奉太爷命来接姑娘,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多有委屈,还望姑娘担待,有不周之处只管告诉我,不要见外才好。”

令仪在车内轻声道:“多谢二爷!”

博洛起身走至队伍前面,翻身上马,唤了一声:“鲁颂!”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壮汉应声上马,大喊一声:“起!”

一时间旌旗招展,博洛与鲁颂的马走在最前面,十来骑兵丁紧紧跟在后,后面便是令仪与碧萱同乘的双青骡八宝攒珠华盖车,云旗骑马随护左右,后面几个小丫头一辆大车,迎亲的婆子们又一辆车,又有拉嫁妆的两辆车,拉行装的一辆车,最后是几十个骑军士随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在小小的县城里显得颇为壮观。

令仪轻挑轿帘,回头望向家宅,门斗不大的章佳府渐行渐远。此去山高水长,如无意外,这府里的所有人此生再难见面。

心下正愁苦,忽见街边一店铺匾额,黑漆金粉,上书大大的三个字:天增顺。往日在铺子里,与小伙计们玩闹,学手艺的情景竟一帧一帧重回眼前,令仪不觉滴下泪来。

“姑娘,别看了!”碧萱推一推令仪,“出阁不望娘家门,不吉利!”

令仪没动身,只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碧萱,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碧萱咬咬牙,似下了狠心,一把拉下令仪的手:“姑娘别看了!从今以后,咱们的家在海龙府!”

令仪并没有因为帘子被放下而回头,却一直保持刚才的姿势,似仍能看见家门一样。

“姑娘?”碧萱唤了两声,见令仪仍不动,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才看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这离娘泪劝不得,碧萱只得道:“这大热的天,珠冠霞帔怪沉的,先去了吧。”说着替令仪卸了珠冠,轻轻收进箱子里,才一回身,就见令仪双臂垫膝,头深深地埋进去,呜呜咽咽地哭泣出声。方想起,过些日子才是令仪十四岁的生辰,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于是忍不住也陪着哭起来。

博洛在马上皱了皱眉,回头望向身后的车队。“二爷,这马也奔走多日,只怕会犯性子,手上抓紧些。”鲁颂忙提醒。

“哪里来的哭声?”博洛复坐正了身子,目不斜视,年纪虽小,俨然已有些武将的威严。

“哪儿有哭声?爷说笑呢。”鲁颂笑呵呵地道,“你那新嫂子就真在车里哭,离得这样远,哪里就听到了?”

博洛低头想想,便不太在意,又转头吩咐:“早些着人去探查营地,稳妥为上,把她的帐子围在中心,夜里多多派人把守。”

“那爷的营帐……”

“我不打紧,万一她有闪失,额林布自然不能把我怎么样,太爷那边难交待。”一丝不快在博洛脸上一闪而过,鲁颂便不再问话。

原来自太祖入关以来,沿柳条边往北“永行禁止”,关外除了围场,竟少有人烟。而宁古塔极边苦寒,官山官地也多是流犯开垦,更是地广人稀,十分荒芜。

虽然文宗皇帝在位时解了禁令,也广有山东、河南的流民涌进,可前后还不到三十年,流民基业有限,难成规模。是以从宁古塔到海龙府之间,一无官道驿站,二来山高林密,道路难行,一村不连一村,一城远隔一城。博洛来时也多为安营而宿,几天见不到一处人烟。

好在有镶蓝旗的旌旗一路招摇,山中胡匪不犯,倒也算平安。可回程不仅女眷多出几个,还有令仪的两大车嫁妆。

眼下山河动荡,百姓贫疾,那匪盗见了真金白银,难说不眼红心动。

路长话短,转眼夕阳西下,营帐便扎在一处开阔地方,令仪与碧萱的营帐被安排在最中央的位置,紧挨着的是婆子们和小丫头的营帐,另一侧云旗与鲁颂的营帐紧贴着博洛的帐子。

虽是七月里,白天还热,夜里不觉就凉了起来,野外更是风冷。碧萱叫来云旗,往行李车上翻出厚铺盖与令仪用。

博洛在马上拘了一天,用过晚饭,就走出帐子舒散筋骨,远远见他二人翻箱倒柜,便随意地走过去:“什么事?”

云旗闻声忙上前请安,并指着碧萱说道:“这是姑娘身边服侍的,名唤‘碧萱’。”

碧萱机警地一蹲到底,口内道:“二爷万福!”

博洛不在意地抬抬手,让她起来,见她一身佣妇打扮,并不梳辫子,忽然朝云旗狡黠一笑:“你媳妇儿?”

云旗忙点头,碧萱更羞得抬不起头。博洛眯起眼睛口瞧着他俩,越发要调笑:“要不要打发人给你们另设一帐?”

“二爷说笑了。”云旗低声回道,“碧萱来给我们姑娘拿毡毯,怕夜里凉下来没得用。”

见云旗中规中矩,碧萱脸上讪讪的,博洛也失了兴致,正色道:“难为你们细心,都去吧,回头我打发人把那大狼皮褥子给你们姑娘送去。”说完转身要走,忽又站下,把云旗招至近前,小声道:“这一带胡匪不多,走兽不少,夜里要警醒些。”

碧萱眼看着博洛走远,方松了口气,忽又有些疑惑:“这位小爷真的只有十五岁么?怎么行事这样大?”

云旗朝博洛的方向凝视半晌,方道:“想来他在将军府过得也不顺遂吧,如咱们姑娘一般,哪管什么年纪?都是逼出来的。”说着回神看碧萱,“别理这些,这快拿了去吧,姑娘那边没有你,我总不放心。”

碧萱抱了铺盖交给一个跟来的小丫头,两个人一同回去。

彼时,令仪已卸去钗环,一头乌云长发垂肩而下。碧萱重又铺了软榻,博洛果命人送来了大狼皮褥子。碧萱方说起遇见将军府的那位小爷,却是个好清俊模样:“到底是武荫之家,难为他生得干净。”

“武将就一定狞眉狰目吗?”令仪笑她道,“你看那戏里演的张飞能吓死人,怎么赵子龙就那样好看。”

主仆俩说笑两句,便早早安置。虽然营帐比不得家里舒坦,但白日里车马劳顿,令仪又年少贪睡,不过翻了两个身,便沉沉睡着了。

碧萱与她同榻而眠,替她掖严了被子,翻身才要睡去,忽听见帐外隐隐传来怪声,细细分辨方觉竟是狼叫声。且一声接一声延绵不断,绝非一两只。

这一带多是山野丛林,原不过是供今上同皇亲贵胄打猎的围场。因着国事渐衰,已是许久不曾有行围之举,那官山官地的管事渐渐疏懒,少有人来打理,百兽却着实兴旺起来。

狼嚎之声一声近似一声,碧萱不觉抓紧被子,推了推令仪:“姑娘,快醒醒!”

“什么事?”令仪迷迷糊糊地翻身向里,“找碧萱说去,不要吵我。”

“姑娘,快醒醒。”碧萱说着已披衣起身,点了烛火。

令仪揉了揉眼睛,才要说什么,又几声狼嚎传来:“有狼群?”

“姑娘别怕,镶蓝旗的军士也不是吃素的。”碧萱边说边拿了衣裳为令仪穿上,“姑娘不要出帐,我寻了云旗来。”

“傻子,这声音连咱们都惊动了,云旗哥哥那里想必早听见了。”令仪自系了扣子,拉着碧萱的手,“我猜他必会往咱们这里来的。”

“姑娘睡下了吗?”帐外忽传来声音,还夹杂在许多脚步声和人声。

令仪与碧萱对看一眼,那声音竟不云旗:“营地周围出现狼群,是博洛思虑不周,但请姑娘不要害怕。”

令仪站在门口,才要回话,便听见云旗的声音由远及近:“多谢二爷特特地走来,这里有我,必护着我们姑娘周全。”

“也罢,有你在,你姑娘也能安心,我已命人于营地周围多多燃了篝火,已派军士用火铳驱散狼群。今晚,鲁颂会亲自带人守夜,你们大可放心。”博洛声音沉稳,一点也听不出焦急。

碧萱从帐中走出,衣裳虽整齐,只是披散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回道:“我们姑娘说了,谢谢二爷关心,既安排得这样周全,也请二爷早歇着,明儿还要赶路,二爷着实辛苦。”

博洛低点不语,转身离开。方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把清亮的声音:“二爷请留步,我还有一句话说。”

那声音不是碧萱,想来必是令仪,新妇尚未成礼,博洛只得原地站了,并不敢回头。

令仪立于碧萱身后,长发遮了她半张脸:“火铳之威足以惊散狼群,求二爷命军士们朝天放枪,不要伤害它们。眼下正是雌狼孕子的月份,它们为育后代才冒险往这里猎食,念上天好生之德,死伤不及子孙。”

博洛原以为这姑娘是害怕,才啰嗦几句,再不想竟是为那些畜牲求情,倒是个心思别样的人。于是也不回头,只笑道:“姑娘放心,我自会处理,夜里风冷,姑娘着凉事大,快回帐吧。”说罢拔腿就走。

没行两步,博洛到底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只见他主仆三人的背影,那中间小小一个身影,长发及腰,想来便是他的新嫂,只猜不出是个怎样的人……

所幸这一夜有惊无险,也并未有人畜受伤。早起拔营登程,周而复始,竟再未受到野兽或是胡匪滋扰,人人心中称愿。十来日光景之后,总算到了东平县城。

这东平县不大,因有围场、官山、官地,尚有各个管事及家眷仆从在这里久居。近几年来又多有流民到此生息,总算是人烟密集,有街有市。

鲁颂早着人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栈,打扫干净。大队人马行至客栈门口,早有军士拉起围幔,令仪的骡车先入了围幔,车夫退下,单留云旗拉住牲口,两三个婆子打起轿帘,碧萱扶着令仪下了车。

为着行路方便,令仪早换下了珠冠吉服,现下只穿半新家常衣服,简单的一字头,看上去越发显出真实的年纪。

“姑娘慢些!”婆子们前后簇拥着令仪进了最干净一间上房。

待令仪进房,围幔方撤下,军士们忙着卸车喂马,轮流守卫,余者休息不提。

且说令仪才卸了妆,就有一个婆子走来传博洛的话:“二爷说了,姑娘连日辛苦,且在东平县休整一日再走,晚膳已预备下,姑娘不嫌弃,好歹吃些,早些安置吧。”

“知道了,你去吧。”令仪正色打发了婆子,只是人才一走,她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姑娘笑什么?”碧萱不解其意。

令仪也不答,抓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梢,眼眸转动间,已是笑意满面。碧萱一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慌,猜不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令仪朝随身的包袱里寻出一套小厮的衣裳,也不等碧萱动手,自己就脱去袍裙,换上衣裤。

吓得碧萱脸都白了,双手合十地道:“姑娘多早晚把这东西放进来的?阿弥陀佛,幸好没人看见,不然这身家清白还要不要?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令仪自小没离开过宁古塔,平日里能出得府,也只是往商号里去。眼下离家千里,这东平县虽不繁华,却也是个县城,巴不得马上去逛逛才好。

碧萱被吓得不轻:“姑娘别胡闹,万一有个散失不是玩的。就算没有散失,让将军府的人撞见什么意思?他们该怎么想姑娘?”

“我行动就有那帐幔子挡着,他们又没有孙行者的火眼金睛,哪里就知道我是我呢?”令仪不在意地戴上小帽,在碧萱眼前晃了晃,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幺,“我悄悄出去,赶着天黑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可好不好?”

“不好!”碧萱拉紧令仪,生怕她会甩开自己一样。

“好姐姐,你就让我出去吧。”令仪神情忽然黯淡,完全没了刚才的兴高采烈,“不趁现在玩一会子,赶明儿到了海龙,他家大爷好了还罢,若不好时,只怕我这一辈子再不能走出那将军府了。”

碧萱心头一紧,难过得想哭又不好意思,揣度半日方道:“既是这样,我随姑娘去。”

“这可不行。”令仪忙拦道,“你不留在房中替我遮掩,怎么能不被发现?那些小丫头子推门就知道我们不在,非把事儿闹大了不可。”

碧萱点点头,又道:“那我叫云旗陪你去。”

令仪笑道:“这还罢了,你须得亲自走去告诉他,这话可传不得。”

“这个不用姑娘吩咐,我再蠢也蠢不至此。”碧萱说着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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