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诛心
深渊是没有底的。
慕云山从前以为她跳过海，十分有经验，但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人把她捞了起来。
真正的深渊是没有底的。
她眼睁睁看着钟昆仑像一只扎满了刺的自信满满的气球一样逐渐漏气，然后变得干瘪。他以前不怎么看微博和评论，自以为盛世美颜之下圣光普照，他这么美，不喜欢他的也只是暂时的，反正不管喜不喜欢他，他都是这么美。
然后现在他心里多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他虽然美，但是他不好。
这种自我否认是多方面的，来自于钟家那一片黑暗的历史所带来的阴影，来自于钟书叁的血和秦如月的死，也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负面评论——有些人抨击他的文化水平，有些人怀疑他的智商，有些人嘲笑他的作品，还有些人讽刺他的人格。
钟昆仑一条一条看着评论，他还看自己的热搜和话题，看了也没说什么，他穿着睡衣抱着手机，手边还放着一杯热茶，就这么认真的看着。
他还在等着下个星期的诊断结果，但慕云山正在眼睁睁的看着钟昆仑慢慢死掉。她看见的钟昆仑是这样的……难过……我不难过……难过……我不难过……我长大，有很多人爱我，我美，所以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不难过……但是你不知道辛弃疾……你不会唱歌……不会表演……对历史和文化一无所知，不能引人向学和引人向善……是卖国 贼的后代……钟家快死完了……只剩你了……你帮助过的朋友也没有变好……
他卖掉了你。
你不难过吗？
在慕云山眼里，钟昆仑挣扎着挣扎着，慢慢的就挣扎不动了，像一只被树脂黏住的小虫子，弱小、无助、又无可奈何。
她和猪哥都没有想过，钟昆仑和徐稚之之间，的确有些“其他的事”别人不知道。但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秘密，那居然是一件大事。
钟昆仑的房子“微泓”是从徐稚之那买来的，徐稚之卖“微泓”就是因为他缺钱——而同为“薄荷与茉莉”出身，一路虽然不是大红大紫但也顺风顺水的徐稚之为什么会缺钱？这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徐稚之不只是卖“微泓”的时候缺钱。
他一直在缺钱。
徐稚之的父母都是博士，他自己从小成绩优异，长得乖巧可爱，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长到十三四岁到了叛逆期，乖巧可爱的小萌萌突然开始逃学打架夜不归宿，聚众喝酒与一大堆陌生男女畅谈青春的泪与痛——徐爸爸和徐妈妈担忧不已，天天尾随跟踪，刺探徐稚之到底和哪些人交了朋友、到底聊了什么——最终导致了徐稚之与父母彻底决裂，他离家出走，去寻找“自我与自由”去了。
如果仅仅是青春期短暂的叛逆和离家出走，那还算不上“大事”。徐稚之身上的“大事”发生在他离家出走之后，他那时候只有十三四岁，是个未成年……正处于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而他偏偏又很聪明。
于是徐稚之策划了一场堪称完美的离家出走，完美到徐爸爸一时半会真的找不到儿子——而在那短暂的几天时间里，徐稚之就偶然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赌博。
一开始是因为没有了路费和生活费，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奔向自我与自由的道路太昂贵，他没钱住宿——于是被网站上的广告诱惑，进入了一个赌博网站。
他用两百块钱赢了一千八百块钱。
自此……深渊向他张开了口。
徐稚之并没有因为赢了一千八百块钱而多“自由”一天，因为隔天他就把一千八百块钱输掉了——输得彻彻底底，包括他之前剩下的三百五十二块七毛钱，一毛也不剩。
他还欠了别人五十块钱。
试图寻找“自我与自由”的少年，终于主动打电话给他爸爸。
徐稚之回来了，但可能只回来了一半。
自此之后，徐稚之回归正轨，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但徐爸爸发现，在夜深人静无人知晓的时候，徐稚之的银行卡有交易记录，他的卡里总是没有什么钱。
赌博可能悄然变成了徐稚之排解压力的一种方法，徐爸爸痛心疾首，这也是后来他允许徐稚之去“薄荷与茉莉”当小奶油的原因之一。他希望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能让徐稚之成熟，希望他能改。
徐稚之也的确改了，他在团队中兢兢业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沾染与赌博有关的任何事，认真练习，并同时刻苦读书，在成为团队学霸的道路上奋勇前进。
就在“薄荷与茉莉”冉冉升起的时候，徐稚之买下了“微泓”，那可能是他新生的开始，充满着他对未来的期待和梦想。
然后有一天徐稚之的妈妈病了，徐爸爸一生教书育人两袖清风，还资助了两个困难学生，并没有存下多少钱，而徐稚之刚刚买下了“微泓”。
医药费不够，那时候无论是徐爸爸或徐妈妈甚至是徐稚之自己，也并不觉得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只是缺一点点，也不是很多。
徐爸爸向他表弟借钱，他表弟婉拒了他。
徐妈妈向自己的亲姐妹借钱，她妹妹说她同时还着房贷和车贷。
那些婉拒刺痛了徐稚之，那天晚上他鬼使神差的登上了很久没上去的网站。
他以为自己能“赚回”家里差的那一点点。
一个晚上过去。
他并不是一直输。
他有赢有输，好像每次都有机会。
但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输光了所有的医药费。
所有的。
并欠下了几十万巨款。
催款电话随之而来。
深渊一直在看着他，而他却自以为早已战胜了恶魔。
那天早晨徐稚之在房间里大哭，钟昆仑恰好给他打了个电话。
那天下午钟昆仑买下了“微泓”。
而徐稚之的爸爸和妈妈从始自终都不知道关于那笔医药费发生的一切，他们只知道儿子卖了房子给妈妈治病，并且从此之后，徐稚之彻底与赌博划清了界限，他真的再也不赌了。
可是深渊里不仅有诱惑，它还养育着恶魔。
赌博网站的人从交易记录里发现了徐稚之参与了赌博，他们缠上了徐稚之。
徐稚之一直在缺钱，他赚的大部分钱都被那些人敲诈走了。
他是流量明星，是娱乐圈学霸，是书香门第，是冰清玉洁的一股清流。他的粉丝们以爱豆的如松如鹤，卓然不群为荣耀，他的父母以他迷途知返为骄傲。
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个赌鬼。
他隐藏得这么深，除了钟昆仑，谁也不知道。
他一直在缺钱，可是他也很坚强。
他也并不是一个坏人。
直到……这一次“你问他知道”的知识竞赛中，徐稚之大红大紫，那些人又找上门来，开口向他索要了一个天文数字。徐稚之没有这么多钱，那些人狞笑说那就写一张欠条来，签字画押。他知道这欠条绝对不能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让他们去找钟昆仑。
他把钟昆仑可能得了精神病的消息告诉了那些人，这个消息足以让他们抓住把柄，向钟昆仑敲诈勒索。
他痛苦得太久了，下意识的想要寻求一个同伴，他将钟昆仑拖下了水。
他忘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早上，在钟昆仑说出买下“微泓”的时候，他是怎样的痛哭流涕，相信自己遇见了上帝。
这就是钟昆仑和徐稚之之间的秘密。
慕云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难过得难以言喻。
她甚至说不出什么劝解。
钟昆仑可能真的有一点抑郁，有些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成为了他崩溃的裂口，他一直在“卖国 贼的后代就是应该不得好死”那过不去，那是解释他所有不幸的好理论。
而徐稚之……就是在钟昆仑背后再插了一刀。
钟昆仑可能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他帮助了徐稚之，徐稚之最终却想要将他一起拉下水。
明明徐稚之是那样好的人。
他长得好看，读很多书，什么都懂。
他爸爸妈妈都活着，很爱他。
国家台夸奖他。
李老师也夸奖他。
钟昆仑不觉得徐稚之过去赌了点钱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从前就觉得他应该报警。
但徐稚之不报警。
他不但不报警，他还把钟昆仑推荐给了那些人。
所以……
所以……
钟昆仑安静的坐在那里，一条一条看着评论，他想不出“所以”了。
辛弃疾说“万言千句，自不能忘堪笑。朝来梅雨霁，青青好。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
他后来看了一点辛弃疾。
只不过没有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