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的办公室在这栋徐风大厦的二十八层,虽然处在离开闹市中心一公里远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闹市繁忙世界。
徐风大厦是徐风集团建造的,但徐风集团仅占了二十到二十八层,其余楼层均出租给实力雄厚的外企国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够徐风好好进一笔大帐了。
这比红旗集团每年向地区政府缴纳厂房租赁费又是另一种姿态。
徐斯站在这层二十八楼,绝对绝对是他自己的山头,他合该称王。
江湖走到他的办公室内,如眼的是美式的简约装修,在落地窗前,还有微型的高尔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着弧形不锈钢办公桌上的电脑,手里握着高尔夫球杆。
江湖走进来,徐斯击出的球刚好进洞。
他伸手请她坐下来。
在弧形不锈钢办公桌两边,两人先后落座。江湖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把随身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立刻切入正题。
徐斯一直在仔细听江湖讲述。
她口齿一贯伶俐,声音也算动听。当她用和善态度讲话的时候,还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东西很专业,财务分析的角度很精准,表述得也很到位。
只是,这个计划已经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个小时,听江湖讲完,然后开口说:“江小姐,你的计划和我们对‘腾跃’的规划,还有一段距离。”
闻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来,眉毛也要跟着竖起来,但是她强迫自己还是坐着,望住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神里的非善意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不带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继续强迫自己不要现下口出骂言。
徐斯望着对面的江湖。
他能预知自己这句话讲出来以后,她会有多么大的反应。她的喜怒哀乐,从来形于外,甚至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体会过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只是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已经算进步了。
有进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
他说:“江小姐,徐风的全新事业部成立之后,已经为‘腾跃’谈下了北美的运动鞋加工业务,合同金额一千万美金。当然这不能算很多,但是至年底就能收款,可以发给全厂三百名工人相当丰厚的工资,让他们明年春节衣锦还乡。”
徐斯把话讲的很慢,慢条斯理的,他相信信息会全部抵达江湖的心中。
她应当听进去了。
江湖的牙关首先松了一松,娥眉微蹙起来,不知心中动了几何。
这一定是江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腾跃”是一个厂,还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计要考虑。
当然,江湖也想到了一个问题,她开了口问:“你不打算生产‘腾跃’鞋了?”
徐斯答的很诚实:“‘腾跃’鞋目前年产量只有几万双,市场销售价三十六元一双,整个市场萎缩得只有本地可销售。当然,正如你的proposal所显示的,五百万可以给鞋厂多造销售渠道多招揽经销商多卖鞋子,但是国内这类销售回款速度缓慢,还要费很大一笔外地市场品牌开拓费,这样的话需要多少时间?今年春节没红包没双薪的工人明年依然没红包没双薪。”
他是在诚心诚意她讲道理,而且这是一个太过光明正大的理由,光明得江湖根本无法去辩驳。
但是,有一点是江湖想要辩驳的,一时之间,她抓不住要点,还想不透状况,端被徐斯这么人性化又完美无缺的论辩角度弄得彻彻底底无言了。
心头的气,就这么一点一滴不由自己意志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面前输了。
徐斯伸手过来,为她关掉了笔记本。
亮堂的屏幕瞬间就黑暗下来,江湖的心跟着灰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站立起来,将笔记本装入自己的电脑包里,只能对徐斯讲一声:“打搅了。”
徐斯很有风度地将她送到门口,徐斯的秘书又将她送到电梯门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进入电梯。
此等情势之下,江湖没有吵,没有辩,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诚然,她还是骄傲的,昂头挺胸,绝不垂头丧气,保持了江旗胜千金的涵养,但也应该是识时务的。
江湖双脚踩进电梯里,电梯下移,她跟着坠入深渊。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认清实力和势力。
江湖紧紧抓着电脑包,狠狠闭上眼睛。
徐斯是赢的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让她再有滔天的愤怒都没有办法斥责,甚至一开口斥责,便纯属她的无理取闹。
江湖将背抵在电梯冰凉的镜子上,没有了任何的气力。
这一辈子都不曾像这几个月这么狼狈,这么四处碰壁。
江旗胜千金,不过因为是江旗胜的女儿,才能够格当“千金”,没有了江旗胜,她也不过是劲风之中东倒西歪的草芥。
江湖捶了一下额头,忽而灵光一闪,有所顿悟,而电梯“叮”一声,终于抵达底层。
门开下来,迎面就碰到了任冰。
不管怎么说,江湖对此人,心头还有抵触,她没有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先叫住了她。
他问:“江湖,有没有空借一步说两句话?”
任冰是带着和善的笑意,还有些诚恳的哀求的味道。
江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任冰走到了写字楼大堂的会客区。
任冰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议:“‘腾跃’的情况不太好,要想把这个牌子再打出来得费力气,还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试试其他的投资。”
不能说任冰不算是提点,他能在父亲逝去之后,还主动来关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这样想。
但是他是父亲的麾下大将,如今对那些制衣厂制鞋厂所作所为,算不算卖主求荣?
又这么转念,江湖便又没有了好脸色了。
但是,任冰的提点,和徐斯表达的讯息,无一不直指了讯息所表明的幕后事实。
江湖不是傻子,耳闻目染太多商家的心机诡计,刚才在电梯里忽而想通的,她想要求证,于是直接就问任冰:“是不是徐斯打算完全控股那些制衣厂制鞋厂,压根就没打算扶植这些厂的自有品牌?所以他需要的是加工厂,而不是品牌制造商?”
任冰点头,没有犹豫,亦不打算隐瞒。
江湖又问:“如果我要为‘腾跃’注资出五百万,徐斯为了绝对控股权,势必就要出得比五百万更高。所以我这个计划在徐风方面看来是彻头彻尾的不可实施。”
她自我论断得太过坦率,任冰反而不好点头。
江湖最后逼问:“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昨天才同徐斯讲,他这位大老板既然看不上我的计划,更不会向下属透露。是不是我舅舅告诉你的?”
任冰叹息。确实是昨晚徐斯问了自己关于“腾跃”的事情后,他便致电裴志远,从中得知了江湖的计划。
江湖不愧是江旗胜的女儿,只要她愿意,必定能目光敏锐,反应迅捷,更加善于抽丝剥茧,直逼问题核心。
任冰举起双手,讲:“江湖,请原谅我。”
江湖颓然地将背脊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了。说什么呢?这么明显的成王败寇。
任冰送走了江湖,上了二十八层的徐斯办公室。
徐斯对着电脑处理公事,一边问他:“‘腾跃’能不能再度辉煌?”
任冰相信在这一夜之间徐斯已经看过“腾跃”的很多资料了,他答:“难。但是不是没可能。”
“江湖能做起来吗?”
这个问题更难答,任冰缄默片刻,才说:“江湖从来没有在红旗任职,我不是太清楚。”
徐斯笑了一笑,望着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还是郭襄。”
任冰心里一触,他能听出来老板的话里有询问的意思。这询问超出了他回复的职责范围。他又缄默了片刻,才对他现任的米饭班主再说:“她念初中的时候,学校开了缝纫课,她构思的作业是给自己五十六个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饰,创意很棒,但是她没有学好缝纫,却非要用工厂里的电动缝纫机。江董建议她只做一件,她不愿意,一个人在缝纫机前赌气踩足二十个钟头,还是做的一塌糊涂。后来是江董不忍心,找来三个女工赶了两天赶出来。”
徐斯点头:“我知道了。”他摁下对讲机对外头的秘书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请代我推辞。”
任冰疑问:“你认为江湖还会找你?”
徐斯说:“她赌气踩了二十个小时的缝纫机才达到目的,不是吗?何况我不是江旗胜,没法给她找三个女工。”他耸一耸肩膀,“你前任老板的女儿,脾气似郭芙,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
任冰走出徐斯办公室的时候,只在想,这时代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无情。
江湖走出徐风大厦,一回首,那矗立闹市的恢弘建筑,将她眼前的阳光全部遮蔽。
艳阳天里,她看不见阳光。
她掏出手机,在阴影下查看手机里的电话薄,提出舅舅的号码,迟迟没有拨过去。
拨过去能说什么呢?
她在做那一份proposal的时候,根本不屑同舅舅沟通任何计划和问题,因为舅舅不在她的眼睛里。
而舅舅这么迅速这么诚实地将她的动向汇报给任冰,也不提前给她任何招呼,因为她也不在舅舅的眼睛里。
她当别人无足轻重,别人也当她是无足轻重。谁又能比谁在这个社会上更重要?
江湖又看一眼这大厦,只怕这大厦二十八层那位男青年,比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更为重要一些。
这便是时局赋予的责任,决定了一个人的作用。
江湖只是大楼下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
她第一次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小人物,不再是陪伴在服装大王江旗胜身边,享用社会种种便利的钱势人士。
江湖一边走一边问:“爸爸,我该怎么办?”
问题在心头缠扰千百遍,没有答案。
路过报亭的时候,江湖买了一份午报,就在去年,全天候的报刊杂志都是由父亲的秘书亲自订阅了送到她的手上。
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她又进去买了一份汉堡套餐打包,她记得几年前她把徐斯当做父亲的助理,颐指气使地要求他去给自己买麦当劳的套餐。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湖提着套餐,夹着报纸,回到自家小区附近的绿地里头,找了个面对阳光的石凳子坐下来。
她希望阳光能够洒到她的身上,让她混乱得要发霉的思路晒晒暖热的太阳。
江湖一边咬着汉堡,一边翻开了报纸。
午报一贯的走都市八卦路线,娱乐新闻多过财经报导。那个热热闹闹的圈子,永远有新鲜的消息层出不穷。
关于齐思甜的就有两则,一则是她的新片备选戛纳电影节,是小成本电影之荣光。报导里头提到很有意思的事情,讲齐思甜在这部电影里扮演一个八十年代因为《少林寺》这部电影而热衷中国功夫的平民女孩,平日穿的帆布鞋是上世纪的老牌子“腾跃”。为了寻到八十年代款型的腾跃鞋,剧组还费了些周折。
在这则有趣的报导下头,还有一条讯息。讲前日的集团晚报拍卖会上,徐风集团为了表彰齐思甜为产品代言做出的努力,只要卖出去一瓶果C,就向云南的失学儿童捐赠一分钱。同时徐风的负责人为了感谢齐思甜,现场馈赠给她价值三千万的滨江公寓一座。
仿佛是豪绅答谢红颜知己,这样的戏码江湖并不陌生。自己的父亲江旗胜在丧妻之后,身边也不乏这样的红颜知己,慰劳得自己心安体泰,就能论功行赏,全凭一时间的高兴。
午报也不是没嗅出这一行为背后的暧昧,用词也极尽八卦之能事,徐斯的名字虽然没有出现,但也差不多是表达了相应的意思了。
江湖把一只汉堡慢慢吃光,再喝光可乐。她用手握着可乐纸杯,纸杯里残留冰块,冷得手有点发胀。
她的脑袋也发胀。
早上,徐斯在商场上说商场话,中午徐斯的行为在报纸上说了情场话。
两番话分明表明了她的失败,她曾鄙视将身体待价而沽的方式,然则,她的计划却比不上一具身体。因为徐斯可以花三千万慰劳红颜知己,却不愿意花六百万用在他不看好的商业计划上。
个人心中有杆秤,确定眼前各项人和事的价值。是自己的分量根本未到,而徐斯更是有他的估量的。玩归玩,生意归生意,他这么聪明的人,懂得对待眼前人和事如何避重就轻,这才是一个企业家真正的职业素养。
惟其如此,才会愈发显得自己落魄和无力。
江湖抱紧了自己的身体,虽然阳光披洒,但是她一个人还是会抵抗不了风剑霜刀,以及心灵深处的示弱。
江湖在这里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有小学生陆续放了学,嘻嘻哈哈背着书包来到草地上耍乐,有的踢球,有的跳橡皮筋,一派生气。
这里附近有国际学校,也会有小洋鬼子三五成群过来打羽毛球,同本地孩子有了地盘冲突。
呆坐的江湖是被几个孩子的吵闹声惊醒过来,她远远看着他们吵闹,听他们中文英语你一言我一句地吵嚷,也听出了个所以然来。原来是为了这片草地区域之争。中国孩子嫌小老外们打羽毛球占地太广,小老外们说中国孩子踢球越来越过界。
不知为何,吵闹到最后,两方的孩子竟然在草地上围出一个圆圈来。江湖好奇地走了过去,听到小老外中间有个黑孩子嚷:“比舞。和平又健康。”
原来他们决定用比舞来分配地皮。
中国小孩都面面相觑,有人说:“又不是女同学,谁会跳舞啊?”
突然孩子堆里窜出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来,做了收声的手势,他的同学们还真听话,闭了嘴。男孩说:“好啊。”
小老外顶会享受生活,竟然还带了收音机出来,出头领衔街舞的便是那个小黑人。
黑人天生就是舞蹈家,一出手果然是不凡的。江湖不禁瞅了瞅那边的漂亮男人,他老神在在,笑嘻嘻地看着小老外们喝彩,一脸的小机灵。
江湖反而好奇,这小小男孩壶里卖了什么药?
终于小黑人跳完了一段,做了一个挑衅的邀请的手势,小老外们都用挑衅的目光向这边起哄。在自己同伴心慌慌和敌方胜券在握的得意中,男孩走到场中间来。
江湖第一眼就看到他脚上的那双“腾跃”鞋。
那是一双用全棉网纹布制的胶底系带鞋,鞋头也用了橡胶裹头,鞋子通体白色,侧边画红蓝两条线条优美的横线。
鞋子还是崭新的,穿在着绿白相间校服的男孩子脚上特别神气。
那两条优美的横线一印入江湖的眼帘内,她立时就不想男孩子输了去。
腾跃鞋男孩似乎很有信心,对小老外们点个头,左腿一跨就是一个起势,双手前伸,膝盖下蹲,双手微垂。
这姿势让江湖乐了起来,分明是太极二十四式里第一招左右野马分鬃,她在大学的体育课修习过一阵。
男孩动作非常标准,也很优美。只是速度到后面逐渐加快起来,推掌收拳,有模有样,一看就是经行家指点过的。
江湖心想,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有备而来。
那群小老外可看呆了,他们本来就觉着中国功夫神奇,如今看到个头比自己小的中国小孩耍了个虎虎生风,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小黑人还跟着男孩耍了几下,无奈身板太硬,没法耍下去。
最后到男孩收势,他的伙伴呼啦一下围上来了,有个叫:“莫非,我也要叫我爸爸送我去武术班!”
小黑人跑到那个叫莫非的男孩面前用蹩脚的中文问:“你是怎么做的?”
好个小莫非,把眼睛提溜一转,踢踢脚上的腾跃跑鞋,讲:“因为我有这双神奇的鞋!”
小黑人和他的白人小伙伴叫了声God,立刻问:“哪里有买?”
小莫非听到了,指着东面说:“There。”他还“踢踏”跳了两下,献宝似地,“这是我妈妈买的,才二十九块钱一双,又牢又好又便宜。我爸爸说他小时候踢足球也穿这个牌子。”
小老外们便又对鞋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围拢过来边比划边同中国孩子们聊鞋子,一下戾气全部化为祥和,最后两群孩子甚至凑在一起踢了球。
江湖回到石凳子上又坐了会儿,看孩子们嬉笑打闹,心有模糊的灵犀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