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在饭后送了齐思甜回她的公寓。
齐思甜坐在他的车内很久才开口问:“我以为古北的BAR会是好去处,譬如MOREBEAUTIFUL。”
徐斯微笑:“这几个月都在赶广告,不累?”
齐思甜歪一歪头:“所以才需要放松放松。”
徐斯还是把车开到了齐思甜的公寓楼下,齐思甜在这一路没有继续讲话。
下车后,她说:“或者喝杯咖啡吧?从爱尔兰带回来的,味道比较特别。当地英国佬开玩笑说要是进中国市场请我来代言。”
徐斯扶了扶齐思甜的腰,把她轻轻推到公寓楼内。
“现在已经九点了。”
齐思甜挥手同他告别,也是带着微笑的。
徐斯没什么歉然的表情,又坐回自己的车内,往过江隧道的方向开去。
齐思甜目送他的座驾离开,在楼底下站了好一阵。她在相熟的酒吧内准备好了为徐斯庆功的小小仪式,现在看来是没有用了。她站在风口里打了一个电话,向帮忙准备的朋友道歉。
当然,徐斯都没有瞧见。
他开了调频,有新闻说丰田的总裁向国内客户道歉,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开着这辆雷克萨斯。也许是该换一辆车了。
从隧道里出来,他往南边驶去,一定又会路过“腾跃”。
那里有低低矮矮老旧的厂房,自由散漫成性的工人,目光短浅的厂长,妄自尊大的中层。
那些全部都是江湖要伺候好的问题。可她还是个要人伺候的大小姐。
徐斯牵一牵唇角,笑起来。
他把车往“腾跃”方向飞驰而过,掀起路面一片尘土。
江湖正窝在软绵绵的座椅里,抱着茶杯发呆。
这里办公室靠近大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震动地皮,也会震动此间。
这种共鸣而产生的震动,能让人保持警醒,没什么不好。
实际上,她不踏实。
是的,虽然同“徐风”签署了合同,她还是不能踏实。“腾跃”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她生怕一不小心,又把“腾跃”给搞丢了。
徐斯这个人喜怒不定,她并没有把握完全揣测出他的想法。
今日他的突然造访,又惊出她的一身冷汗。
厂内内部控制的失调,被他看在眼内,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想法。
江湖锤锤脑门,徐斯让她头疼。
她手边有一份晚报,娱乐版里电视剧小公主齐思甜晋升东京电影节热门电影的热门女主角,同时她的桃花运也让记者借“徐风”的新饮料的新特点来大肆吹捧了一番。
徐斯的绯闻不是白闹的,投入和产出完全成正比。
江湖苦笑。
此人一贯如此,处在任何事态中,都要把握控制权。
想通这一点真叫江湖难受,她生活在世间二十余年,头一回求人头一回把自己的脉门奉送给别人捏着。太太太憋气了。
然,如果父亲站在徐斯的立场,恐怕也是如此作风罢?再然,换做自己站在徐斯的立场呢?
江湖将心一比心,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她对自己讲:“只不过是从原来的甲方换成了乙方而已。”
江湖把杯子里的白水喝完,振作精神,换了一身白色运动服,再换了一双“腾跃”的跑鞋,决定绕着工厂跑上一圈。
徐斯是把车开到“腾跃”的对面才停下来,那头移动铁门紧闭,工厂在夜里停止运转。
他拨一个电话给浦东公寓里的家政服务员,嘱咐的事件很细碎,诸如放好洗澡水,做好夜宵,夜宵要阳春面加一个荷包蛋,但是荷包蛋必须淋上龟甲万。零零碎碎讲了一些话,终于看到那头铁门旁边的角门开了下来,有人从里头有人跑了出来。
工厂周边路灯间隔足有十米,灯光微弱,照不亮前方,也不可能让人看清后方。徐斯挂上电话,是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才看认出是谁。
她穿了一身白衣,似乎还用发圈束住了刘海,露出的额头一定很光洁。
徐斯勾起手肘,用食指抵着嘴唇,不自觉地笑了一笑。
这么脏的路面,这么昏暗的路灯,她竟然出来夜奔。
或许外头的空气十分之好,而且他的烟瘾犯了。徐斯这样说服自己打开车门,靠在车身上抽了一支烟。目送江湖绕到了工厂的另一头去。
在一个月前离开上海的前一天,他带江湖去博多新记吃饭的那回,他知道她的状态不好,虽然终于说服他这个冤大头又出钱又让出股份。
可以看出,江湖不是个很善于稳定情绪的人。但今次见她,大大进步。
厂内形势尴尬燥乱,她淡定地冷静地旁观着,然后把一颗一颗棋子立好,不疾不徐。
她是把状态调整好了。
“腾跃”能让孤雏重新振翅,也算他的一件功德。
徐斯吐了几个烟圈,预备掐灭了烟头,坐入车内。
江湖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工厂的另一头,忽而就停住了。
徐斯的目光跟着她一起停下来。
工厂的一处角门在朦胧夜色里悄悄被打开,有人踩着一辆黄鱼车驶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江湖很快地闪到了徐斯看不到的角落内,而徐斯也本能地把车窗摇了起来。
黄鱼车上满满当当装着很多麻袋,让踩车的人不时弓腰,气喘吁吁的样子,跟着的人就手推了推车尾。
两人一车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江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但是还站在灯光的死角内,不仔细看不会看到她走了出来。但徐斯能分辨出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江湖走出来时,把眉头皱得很紧。
跟在黄鱼车后面的那个人是刘军,至于刘军为何出现在此时此地,江湖还不清楚,但如此鬼鬼祟祟,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握握拳,只觉得恼火。在现在的她看来,徐斯不是首要难缠的人物,刘军才令人头大如斗。
这要怪她自己操之过急了。
前一个月初初上任,她满怀激情,充满希望。同几个部门头头开会的时候,一时激切,就把对“腾跃”本品牌发展的计划同大伙讲了。
她在上头慷慨陈词的时候,下头诸人中,跟着同声同气的恐怕只有岳杉一个。
刘军是当场就给了个不置可否的态度,讲:“这个我们还要再研究研究,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先管好接来的单子再说。”
裴志远是同一个态度,但在当场他没有对刘军的观点表示赞同,而是讲:“我们不可以本末倒置。”
一个会议就在微妙的火花中结束了。
后来江湖寻刘军一同拜访“腾跃”的老经销商,刘军不出意外地推三阻四。
江湖有好几回因此气得五内俱焚,都拼命压下去了。今时今日,她再任性,也不会有人善意地去体谅她甚至顺她的意。
这是现实,她既然深切了解,就不会再去纠结。
但这是一码事,如今刘军在深夜里推着黄鱼车装载可疑物品出现则是另一码事了。
江湖深深几个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她转到大马路上腾跃的角门的时候,忽而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那辆车。
那应该是一辆雷克萨斯,银色的,卧在黑魆魆的夜里,像龟息的小兽。
银色的雷克萨斯很快启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速度消失。
江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近十一点了,时间不早了,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拆下箍着头发的发圈,甩了甩发。昏暗灯光下头的,她的影子修长而美丽。
江湖一直知道,从初中开始,就会有男同学因为她的外貌抑或她的家世,向她示好。他们会在下课后为她买好酸奶送到她的书桌上,也会在放学后请她吃冰激凌。
而江湖,被宠惯了的个性,不会拒绝,欣然享受这些便利。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么做,或者说,眼内从来没有她。
他既不会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也不会放低身段迎合她的爱好。
江湖黯然。
既然他不会,其他人会,又有什么用呢?
她垂着头走进办公室,拉开了沙发床,重重躺下来。一转头,看到了徐斯上午坐过的椅子。
江湖一骨碌坐起身。
父亲讲过,个人行走江湖,看形势是需放低一些身段,揣摩他人心思,以便自己行事。话是没有错的。
她想她是没有看错,六车道的马路很宽,但是也够她看清楚对面停的是徐斯的车。
是这位大少爷失态了。
江湖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只镜子,镜子中的自己眉目清隽,英气勃勃,同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是相似。
岳杉对父亲钟情了这么多年,在他逝去之后,还能用一股赤诚来帮衬她。
江湖对着镜子笑了笑,露出小虎牙。
小时候人人都说她是可爱的洋囡囡,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就能够讨到便宜。小时候的她可以,现在的她依然也可以。
江湖放回了镜子,拿起晚报,最后看一眼上面齐思甜的照片。她把报纸盖折好扔进一边废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