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切切不可失态,江湖拼命告诫自己。
她抬起头来,把齐思甜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睛还肿着,所以看人未必真的很能看一个清楚。眼前的齐思甜神色谨然,无悲无喜。她在荧幕上总是演骄傲的公主抑或大呼小叫的千金,但是回到现实,她能这么一丝不苟,动了声色都泰然处之。说任何话,摆任何态度,都好像这么的冠冕堂皇。
然而,江湖上人过招,总有那么些因由。江湖自己是明白的。
她把激荡的心缓缓平复下来,把游离于外的思绪一把一把捉回来,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她直接而坦率地说:“我很难过,这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谢谢你把一切告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不单单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是我太自私了。”
齐思甜微微一怔。
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江湖的回答。江湖没有激动,更没有辩驳,只是慢慢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让她捉不住任何话柄。
齐思甜蹙住眉头。
齐思甜是个甜美女子,蹙眉更添三分西子捧心的娇娆。江湖望住她,观察她,一时想岔了,她在想,自己的卖相着实同齐思甜没有办法比拟,徐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此人心思难以琢磨,她甩一甩,还是不要着眼此处。但这桩桩件件的千丝万缕,她一念即明。
女人,也许永远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江湖倾身又为齐思甜添了茶,而齐思甜没有说话。
而后,江湖说:“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有办法把握和控制,我很遗憾。只希望从今开始,大家都能求仁得仁。我还是很有诚心希望同你合作的。”
齐思甜微微张了一张口,是骇异的,惊诧的,根本没有想到的,半晌她才喃喃:“江湖,你是怪物吗?这时候你还在跟我谈合作?”
江湖垂下眼睑,不露神色:“我一直以来都很有这个诚意,不然我也不会请你喝茶。”
“你简直——简直——”齐思甜哽了半天,到底找不出来任何合适的说辞,最后只好冷笑,“我算认得你狠。莫向晚来找过我,她帮过我一个大忙,情面上头我是不会不讲道义的。”
一听此言,江湖先是惊讶。她没想到那位面试过还未到任的莫向晚的效率竟然会这么高,而且动作又如此精准。如若背后没有他人授意,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但这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巧事,怨不得齐思甜会如此这般的气急败坏了。这样天赐的机会和机缘的把柄江湖不会不紧紧捉住,她微微一笑,用茶杯碰一碰齐思甜的茶杯:“那么期待我们的良好合作。”
齐思甜轻轻冷哼:“你,你同他,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就是不知道最后谁坑了谁。”
原来她果然是什么都知道,这江湖上头狠打海摔惯的人,谁又是省油的灯呢?如此的齐思甜,又怎会最后被人坑了?
江湖反而释然,她对齐思甜讲:“我明白的。我有时候想起,以前你们这班旧同学总是说我像郭芙,郭芙还是好命的,起码最后遇到的是人好心好的耶律齐。不是个个都像她这么好命。”
齐思甜站起身来。
也罢也罢,棋逢对手不过如此。江湖用坦诚当做武器,还是技高一筹。此厢里的这番话已让齐思甜无心再多争辩,最后只得是愿赌服输。
她向江湖道别。
江湖末了讲:“我会让我们的律师同你的经纪人具体谈谈细节。”
齐思甜点点头。
这是她至大的优点,永远不会和现利过不去。
其实,江湖想,自己也是如此。
她转回家中,一楼的物业管理员叫住了她,笑容满面讲:“江小姐,有人送来一个外卖给你。”
江湖随手把外卖带回家。
外卖用隔热袋装好,包装得很仔细,隔热袋上头有“KEE”三个字母。打开之后,就闻到扑鼻的清甜,很能开一开胃口。里头装的品种却很简单,不过是燕窝粥和清火的凉拌菜蔬,用不同饭盒装好,量也正好。
她打开了电视机,把粥和菜慢慢地吃完,随后发了条短信给徐斯,说:“午饭很可口,谢谢你。”
徐斯是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的短信,他说的很简单,才三个字——“不客气”。
或许病来真如山倒,江湖这一场病生足了一个星期,每日都需至医院吊水。岳杉同裴志远都表示想要上门来照顾她几天,被江湖给婉拒了。这些天早午晚三餐倒是日日有人送上门来,她可以被照顾的很好。
徐斯并不是每天都来探她,一天隔一天的,总是拣晚上六七点过来,来之前给她发一条短信,晚上一起吃顿晚饭,说一会儿闲话,大多谈的是公事,譬如手绘比赛,譬如即将到来的鞋博会。过了九点半,他就会告辞,很有分寸。
先前两天,江湖的眼皮还肿着,不怎么愿意面对徐斯,他却只当没有看见。既然他当了睁眼瞎,她再处处计较,那便是狭量了。
江湖在心里暗示自己,他没看见,他什么也没看见。多暗示几下,也就能泰然处之了。
直到她的眼皮消了肿,徐斯才取笑了一句:“恭喜你终于不用当金鱼了。”
江湖拿了镜子一照,眼皮消肿以后还留着红痕,依旧有碍观瞻,便没有好气地讲:“嗯,连眼影都不用涂了。”
徐斯说:“你还挺能自嘲。”
这天他吃完了饭,没有坐多久就告辞了。过了一会儿,岳杉登门来探江湖。
她一进来便问:“我在你们家大楼门口看见了徐斯。”
江湖给岳杉倒了茶,又切了水果。岳杉把这一周公事上头林林总总的文件拿出来请她过目签署。
她在浏览文件的时候,岳杉一直望着她。
江湖心里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签完后,抬头对岳杉讲:“我大约会和徐斯谈恋爱。”
岳杉重重叹口气。
江湖捏着签字笔,在手指尖转动,默然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前也谈过恋爱的,感觉过去了,不能在一起了,就分开了。顺其自然吧。”
岳杉无奈:“你用这样的心态去谈恋爱,是谈不好恋爱的。”
江湖停下转笔的动作,用手撑着下巴,又想一阵,才说:“我觉得有个人陪在身边做伴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岳杉说:“我知道。”
她怎么又能不理解呢?一个孤女单身行走会有多么寂寞和无助?她想她应当理解江湖,可是——她仍说:“你爸爸没有办法保护你了。”
是的,江湖明白。父亲去了,而她活着,不论多辛苦,都要走下去,好好的,不辱江旗胜的声誉。
她软软地靠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岳杉微一侧头,就能看见电视柜上江家的全家福,年轻的江旗胜还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是,江旗胜已经不在了。而他的女儿还活在,有她该走的路,也许会摔跤,但是总要独自去成长。她但愿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念及此,岳杉让自己的言语动静,稍有一些积极的活力:“你面试的莫小姐,和我通了几回电话,对于一些营销方面很有见解。我请她陪着你舅舅一起去和渠道商们聊聊。”
江湖闻到公事,便睁开眼睛,笑道:“人家有老公的,你让她去陪酒啊?”
岳杉也笑:“莫小姐的先生是业内出了名的打经济官司做融投资咨询的,有人会卖她先生的账。”
“岳阿姨,那你也是人尽其用了。”
岳杉没有讲,她也是知道那一位莫向晚是徐斯介绍来的,自然便有其特别的用处。但江湖同她相视一笑,这种默契让她了然江湖也是同样心如明镜。
真不知道这是一场天罗地网还是可以真正让江湖凌空而起的青云。究竟徐斯是怎么想的?她不得而知,但只是再度望牢江旗胜的相片,心中默默祷祝:“江湖站起来不容易,如果要她再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切切保佑她面临的不要是一个粉身碎骨的深渊。”
岳杉脸上露出的忧虑,江湖望在眼内。
她也转头看向父亲的照片。她时常会学父亲这样的微笑,于是便真的微笑。她在心内默念:“爸爸,我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是坚强还是软弱,您就当我在偷懒吧!”
照片内的江旗胜,眼神炯炯,仿佛正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可以给予她们勇气。她们命令自己一定要这样想。
于是江湖便真的会恢复元气,果真病去如抽丝。等到把医生开的点滴吊完,基本肿也消了,烧也退了,就是脸颊苍白,看着一脸大病初愈的弱相。
她吊完最后一瓶点滴,拿了下一个疗程的药,在离开医院之前,情不自禁地就去了两腺科的病房。
江湖承认自己必定会忍不住去探一探。
其实早几天她见护士推着海澜下楼做检查,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清楚她是住在哪个病区。
这回她先在病区内徘徊了几步,有护士见状上前询问,她便问道:“有没有一位叫海澜的病人?住几号房?”
她自称是病人的朋友,想要询问病人的病情。护士为她查了一下,当然基于职业道德,并没有透露得很详细,只是说这几天这位病人要做一个卵巢去势的手术,最好不要频繁探望,以免病人术前劳累。
江湖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回到家里上网收邮件的时候,顺手查了查资料。
然后,她坐在电脑前发了半天的愣。
世间的苦痛,远超过她所能想象的范围,太令人不堪重负了。
江湖在那几天很少话,徐斯来陪她吃晚饭时,两人都沉默着用餐。他见她抑郁寡欢,也不进一步探问,更不会贸然逗她说话。
他当然会意兴阑珊。她对他的追求既不积极,且很随意,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徐斯想起同婶婶洪蝶前一阵的一段对话。
洪蝶在前天找了个空闲同他闲聊了几句,忽而就问:“听说你往‘腾跃’跑的勤。”
徐斯笑道:“工作而已。”
洪蝶卷起手里卷宗,敲到他的肩膀上:“你有什么心思,你婶婶我会不知道?”
徐斯抱拳:“小的道行浅,还是您高明。”
洪蝶笑出声:“你以前换女朋友,只要不是太离谱,你妈和我都不愿管这种事儿。但就是没想到这回你倒真追起江湖来了。”
徐斯坦率地说:“我是挺喜欢她的。”
“她可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小明星,娇娇女。”
徐斯承认:“这几个月她的表现,足以证明了她的不同,不是吗?”
洪蝶点头:“正是这几个月她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这位长辈忽而正色起来,“所以她和你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样,你以前交过的那些,分手也就分手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但江湖,你可得好好对她,如果你们俩能成,我们长辈是很高兴的,如果不能成——”
徐斯把洪蝶的话截过来:“婶婶,您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洪蝶从原先的笑意盈盈终至板了起来,说:“你得尊重好这个小姑娘,要是她觉得自己被亏欠了,是会向你讨要回去的。”
徐斯当时皱皱眉,讲:“婶婶,您够夸张的。”
洪蝶说:“内心坚忍的人,最受不得背叛和亏待,一码归一码,会分的清清楚楚,态度难免就会锐利了。江旗胜做事情从不吃亏,他女儿也是。”
江湖坚忍,徐斯相信。这几个月“腾跃”的起色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江湖锐利,他也相信。
就拿最近一宗事来说。他推荐给“腾跃”的市场经理莫向晚尚未正式任职,便经过他的提醒,先同齐思甜交流了一番,而后齐思甜的经纪人就找了岳杉谈代言合同细节。
江湖那几天在养病,但并不妨碍她批示了一张付款凭证,由岳杉转递了一份花红给莫向晚。
莫向晚自然惊讶,对丈夫说:“这样年纪的小老板,未免是出手太过阔绰了,所以显得犀利了些。虽然我很惊讶一下就拿到这份奖励,不过也相信同她一起做事应该会爽快淋漓。”
莫北对徐斯开玩笑:“你给我太太介绍的新老板在管理上讲究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啊?”
徐斯心底一触。
江湖此举,虽然稍显稚弱,但她刀锋一样迅捷而锐利的行事风格已露端倪。这样的风格带着男子气,徐斯并不能说十分喜爱。加之她的态度总也反反复复,时不时就会令人摸不着头脑。徐斯更觉有一股浊气存在心底。
从不曾如此费劲地同一个女孩周旋一段感情,尤其是他竟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万分的把握。
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凉了一凉。
他在饭后即告辞了。
徐斯一离开,江湖也稍稍修整了一番,跟着出了门。
她又驱车去了医院。
现在是探病的钟点,但两腺科的病区因为位于住院部大楼的八层,故而十分幽静,没什么医院特有的刺鼻的气味。
海澜住在单人病房,高屹已经有把她很好地照顾妥当的实力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边,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带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来到这里,只是想——看一看他们。
海澜的病房内有护士走了出来,同里头讲:“等一等,我去拿针剂。”她没有随手把门关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来。
江湖偷偷靠在门沿,往里看去。
高屹背对着门外俯身在海澜的病床前,江湖只能看见海澜的一只手紧紧抠着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时刻都会脆断。她的整个身子蜷缩着,应该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海澜在喘息,但并不呻吟。高屹没有安慰,却用手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
间或,她微弱地讲:“高屹,你走,我这副死样子很难看。”
高屹什么都没有说。他这样的性格,在这个时候,不会说什么话,也绝对不会走。
他们握住的手,十指交缠,都拼尽了全力。
她捱尽多少痛苦,他就给予多少力量。
也许这便是不离不弃。
江湖想,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懂。
江湖转过头,远处有医生跟着捧着注射盘的护士一齐匆匆过来,江湖把头一低,也匆匆离开,踉踉跄跄一路跑到楼下,冲到医院外头。
外头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着自己仰着头,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见白日寻不到的心灵沟壑,月亮也可能太凉,冰冷地敷在面上,会不住眼酸。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海澜和高屹。
江湖静立片刻,才去停车场把自己的车开了出来,驶出医院大门时,路边有车在打灯鸣笛。
江湖摇下车窗往后看,这辆车她不是太熟悉,因为是普普通通的别克商务车。
别克的车窗摇下来,徐斯探出头对着她“喂”了一声,讲:“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头开一圈来回?”
江湖说:“我从来不飙车,而且也没人开着别克请别人一起飙车的。”
徐斯“嗤”地一笑:“谁说要跟你飙车了?如今世博期间,两岸霓虹辉煌,夜景无限美好,请你一起游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来,答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