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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所属书籍: 雾里青

chapter26

因为失眠,陈清雾放弃了清晨的散步,睡到八点过了才起床。

下楼一看,所有人都在,前所未有的齐整。

“清雾今天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啊。”孟成庸笑说。

陈清雾有些不好意思,“嗯……忘定闹钟了。”

她拉开餐椅坐下,孟祁然原是坐在对面孟成庸旁边的,当即起身挪到她身旁,将一只装了蓝莓的沙拉碗递到她手边。

陈清雾道了声谢。

对面孟成庸笑了一声,仿佛是笑孟祁然一见面就要跟她黏在一起。

餐桌上食物丰富,煎蛋、烤肠、烤面包片、煎饺、奶黄包……讲究一个“中西合璧”。

这些都是酒店送来的,而祁琳喜好早上吃一口热腾腾的汤粉,因此正自己在厨房里煮粉。

祁琳一直是个用心经营生活的人,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陈清雾都特别爱待在孟家,不单单因为可以跟祁然一起玩,还因为孟家氛围总是轻松融洽,好似一处避风港,让她能暂时松一口气。

祁琳与孟成庸对她分外和善,刨除掉对朋友女儿的客气,那些包容与呵护也足够分量。

那时候她执意要报考陶瓷专业,陈遂良勃然大怒,严词反对,毫不松口。

祁琳和孟成庸给陈遂良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干涉子女志愿,孩子难得有喜欢的事,家里又不是没这个条件,何必不成人之美。

有一回祁琳还偷偷对她说,尽管去学,不要紧的,大不了大学和出国留学的学费,全由孟家包了。彼时陈清雾与陈遂良剑拔弩张,这句话不管是不是空头支票,都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清雾,你要不要吃米粉?”祁琳转身问道。

陈清雾望过去。

孟弗渊正站在祁琳身旁帮忙,似正在调配汤底的料头。

“是什么粉呀?细的还是粗的?”陈清雾问。

“你喜欢吃细的粗的?”

“稍微细一点的。”

“那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细。”祁琳笑说,“你自己过来看看呢?”

陈清雾犹豫一瞬,起身走了过去。

祁琳稍稍往旁边让了让。

让出来的位置,就在孟弗渊的左手边。

陈清雾占了那空位,往案板上团起的米粉看去,“有多的吗?那我也来一碗吧。”

祁琳抓了一团,问陈清雾:“这么多够吗?”

“够的。”

祁琳将米粉放进漏勺,探入汤锅之中。

一旁,孟弗渊又取了一只斗碗,取葱姜蒜、芝麻油等各种小料,特意避开了花生碎。

陈清雾以余光看去,他穿一件白色休闲衬衫,衣袖挽起,调配这些东西仿佛在化学实验室制备试剂,精准又从容。

有记忆开始,陈清雾就记得孟弗渊会参与家里的一切家务。

说来神奇,假如她是从现在开始认识孟弗渊,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绝不会沾染人间烟火的男人。

但因为从小认识,甚而见过他站上凳子帮她换卧室灯泡的样子,所以他做一切事情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不要姜末。”陈清雾提醒一句。

孟弗渊目光不错,“我知道。”

声音不轻不重,分外平淡,陈清雾却觉心头突跳,生怕听者有心。

好在一旁的祁琳正埋头煮粉,没有任何反应。

烫好的粉放入碗中,斟入一勺高汤,油花连同香气一同浮了上来。

陈清雾伸手去端,孟弗渊平淡地说:“你过去坐,我端过来。”

那语气叫陈清雾仿佛回到了知晓他喜欢自己之前,叫外人绝对不会产生任何联想的,几分冷淡的,兄长式的关照。

论演技,到底孟弗渊技高一筹。

片刻,孟弗渊端着两碗汤粉走到客厅,将其中一碗递到陈清雾面前。

陈清雾也就分外寻常地说了声“谢谢”。

孟祁然瞥了一眼陈清雾,收回目光,继续吃吐司片。

今日上午的安排是逛免税店,中午在外吃过饭,下午回别墅自由活动。

陈清雾回房睡了个午觉,下午两点多,换了泳衣下楼。

别墅后方自带泳池,面积虽然不大,但胜在清净。

穿过旅人蕉和琴叶榕掩映的石板道,那泳池便出现在眼前。

孟祁然正在泳池中振臂,池边户外椅上,坐着翻看杂志的孟弗渊。

这场景想想就让人头大,陈清雾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已被孟弗渊发现了。

“清雾。”

陈清雾只好在孟弗渊似笑非笑的注视走过去。

孟祁然在水中拐了个弯,游到泳池边缘,两臂趴上去,看向陈清雾,“午觉睡好了?”

“嗯。”

他头发还在滴水,墨色头发衬得肤色冷白,年轻男人有一副肌肉分明却不夸张的躯体,撇开其他一切因素,客观来说当得起一句“美色惑人”。

陈清雾自然无心欣赏,热身之后便踩入泳池之中。

孟祁然转个身,背靠着池沿,手肘后撑,看着轻盈凫水的陈清雾,话却是对着背后的孟弗渊说的:“哥,你能休息到几号?”

孟弗渊微微擡头,镜片后的目光看向孟祁然,等他的下文。

“我们六号走。你跟我和雾雾坐一趟飞机?”

孟弗渊眼也没眨地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极了,“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就放这么几天假?”

“不然呢。”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

孟弗渊平静地将杂志翻过一页。

纯粹出于直觉,孟祁然的话,仿佛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孟祁然转身手臂一撑,轻捷地出了泳池,“喝椰子吗雾雾?我去开两个过来。”

“哦……好啊,谢谢。”

陈清雾这一圈游完,转头看去,孟祁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树影下。

她浮在泳池的这端,看向另外一端的孟弗渊,并不靠近,“你明天就回去了?”

孟弗渊擡眼,“嗯。”

“喔。”

孟弗渊望着她,轻声一笑,“有点失落?”

“……不知道你是怎么无中生有听出来的。”

后院围栏外栽种了高大的热带植物,展阔的叶子蔽日遮天。

孟弗渊几分放松地坐在这凉郁的天光里,白色上衣和短裤上,洒落斑驳光点。

风声里掺杂着叶子簌簌摇动,以及杂志哗啦翻页声响。

寂静极了。

孟弗渊目光落在杂志书页上,忽说:“刚才游得不错。”

陈清雾一霎想起,自己的游泳,是孟弗渊教的。

是七岁那年暑假,她和孟祁然一起。祁然运动神经发达,学什么都快,很快便能在泳池里自由翻腾。

只有她,不停呛水,不停呛水。

但平常总是冷脸的孟弗渊,出奇有耐心,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会教三遍。

学憋气,他在一旁数数计时,一、二、三、四……不缓不急。

但凡这次比上次多憋一秒钟,他就会平静的鼓励一句,刚才不错,有进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朴实地希望过,孟弗渊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父亲不会那样失望,而她也能获得片刻喘息吧。

那些已然几分依稀的记忆,叠加现在孟弗渊对她的心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心生一种无法排解的复杂情绪。

她忽地一捏鼻子,扎入水中。

孟弗渊闻声擡头,下意识地在心里计数,一、二、三、四……

三十、三十一……

她身体弱,极限是三十二秒。

陈清雾没有浮上来。

孟弗渊一惊,“清雾!”

他丢了杂志起身,毫不犹豫地跳入泳池。

正在这时,陈清雾蓦地从水中探出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滴,擡眼望去,却是一怔:她从没在孟弗渊脸上见过如此惊恐的表情。

孟弗渊就这样站在水中望着她,“……你在干什么?”

“我可以憋到四十多秒了,想让你看一看……”

陈清雾话音渐低,因为孟弗渊神色分外沉冷。

她立即划水游到他面前,还未说话,孟弗渊霍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抓。

水的浮力,推得她一瞬便撞入他的怀中。

她惊得身体一僵。

水面上浮着他白色衬衫的下摆,那紧紧按在她后背的手掌,凉得惊人。

她身体挨住了他的胸膛,听见那里面的心跳声极为急促。

树影后方,忽然隐约传来拖鞋踏过石板的脚步声。

陈清雾吓得飞快伸手,将孟弗渊胸膛一推,借着水流往后一滑,迅速远离。

孟弗渊则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解下了腕上的手表,撑臂出了泳池。

拐角处人影一晃,孟祁然端了三只椰子出来。

他看向浑身湿漉漉的孟弗渊,愣了下,“哥你下水了?”

“捞手表。”

陈清雾听着孟弗渊冷静地撒谎,心跳仍在不断失速。

孟祁然不由往他手里看了一眼。

黑色运动手表,还在滴水。

孟祁然将盛着椰子的盘子放在户外桌上,孟弗渊却径直往外走去,平声说道:“我进屋了。你们游泳注意安全。”

孟祁然点点头。

待孟弗渊身影消失,孟祁然看向陈清雾,“刚刚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我找渊哥哥借手表计时,不小心掉进水里了,他下水帮忙捞。”

孟祁然不再说什么,让她上来喝椰子。

陈清雾上岸,披着毛巾,在躺椅上坐下,抱过椰子,咬着吸管吸了两口。

惊惶过后,罪恶感来袭。

她垂下眼,“祁然。”

孟祁然转头看她。

“……你不要试图追我了,我不值得。”

孟祁然笑了声,“什么没头没脑的。”

“……我说真的。”

他一手端着椰子,一手撑着腮,偏头打量着她,几分懒洋洋地问道:“你哪里不值得?”

“哪里都不值得。我和你以为的我,根本不一样。”

孟祁然盯住她,瞬间收起了那副懒散姿态,认真说道:“那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认识完全不一样的你。”

陈清雾一时语塞,那椰子水变成硬块似的东西卡在她喉咙里。

晚上,大家去逛夜市。

此处有个大型海鲜市场,可现挑现买,送到周边餐厅请人加工。

吃足新鲜海获,走出餐厅,夜市正进入最热闹的时刻。

有个摊子卖珍珠盲盒,所有珍珠都装在小号的首饰盒中,随意挑选。

里面最差的是淡水珠的耳钉,最好的,摊主说是一颗淡粉色的南洋珍珠。

盲盒五十一个,两位妈妈和陈清雾各买其一,结果都只开出普通淡水珠手链和耳坠。

陈清雾笑说:“我买盲盒一次都没开出过隐藏款。”

站在她身旁的孟祁然低头说,“再试试?”

陈清雾摇头:“不用了,再买也没地方戴。”

大家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卖月光石手链的摊子。

摊主嘴甜,将大家夸了个遍,最后看向孟祁然,满脸堆笑:“小哥哥给你女朋友买一串吧!我们月光石灵的,买了我们月光石的情侣,百分之八十都结婚了!”

孟弗渊擡眼看去。

今日大家都入乡随俗地换上了热带风情的服饰,两位妈妈是碎花吊带裙,两位爸爸和孟祁然是印花衬衫和短裤。

陈清雾穿吊带衫和一片式的半身裙,同样是繁芜的花卉图案。

她和孟祁然站在一起,同样鲜艳的衣服,和同样高颜值的脸,外人看来必然觉得极其登对。

陈清雾说:“我不是……”

“不是也没关系!我们月光石求桃花也很灵的!”

孟祁然说:“来一串吧。”

“好咧!”摊主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对陈清雾说,“小姐姐你选一串吧?”

孟弗渊平静地收回目光。

买完了手链,大家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个现场开蚌的摊位,聚了很多的人,一时变得拥挤。

走近时,才知摊主和一位开蚌的顾客吵了起来,顾客质疑蚌壳提前开过,摊主造假。

他们不打算凑这热闹,便挤着人群,从摊位侧方的通道往前走去。

陈清雾经过时,忽听一阵惊呼,似乎是那位顾客跟摊主动起手来。

眼见事态失控,有游客推挤着往侧旁的通道涌去,孟祁然眼疾身快,立即往陈清雾身侧一挡。

陈清雾后背抵上孟祁然的肩膀,听见“唔”的一声,低头看去,有个魁梧壮汉一脚踩在了孟祁然的脚上。

壮汉操一口北方口音,立即挪了脚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伤着您吧?”

壮汉块头大,这一退,又撞得摊位一晃。

正站在斜后方的孟弗渊微微眯眼,迅速擡臂,抓住了侧面摇摇欲坠的灯牌。

此时后方一阵推搡,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顿时紧蹙眉头。

孟弗渊站定不动,只将手掌往下挪了挪,他挡住了后方人流,待陈清雾、孟祁然和那位壮汉都经过之后,这才松手,继续往前。

终于从这拥堵人潮中挤了出去,陈清雾回头看了一眼,“要不要帮忙报警?”

她没意识到,自己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孟弗渊,仿佛默认了他是所有人中,最能决断的那一个。

孟弗渊往摊位那儿望去,正决定报警时,听见有人喊“警察来了”。

“没事了。走吧。”孟弗渊说。

陈清雾点点头。

大家走到底,去往停车场。

上车之前,孟祁然俯身往脚上看去。

他穿的是运动拖鞋,方才壮汉那一脚踩得不轻,脚背都肿了。

“不要紧吧?”陈清雾问。

孟祁然笑说没事儿。

他正要拉开后座车门,孟弗渊说:“祁然,你开车。”

孟祁然说:“脚疼,你开吧。”

孟弗渊淡淡地问:“影响踩刹车?”

“万一影响呢。”

陈清雾笑着朝驾驶座走去,“我来开吧。”

这时,孟弗渊和孟祁然齐声说:“我开。”

陈清雾已经拉开了驾驶座车门,迅速上车,不给两人争抢的余地。

回程,孟祁然坐副驾驶,孟弗渊坐后座。

孟祁然怕陈清雾开得无聊,时不时地递两句话。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永远不缺话题。

孟祁然说:“老赵再婚了。”

陈清雾:“啊?我都不知道他什么离婚的。”

“前年离的。这一任老婆是他学生,跟我们一届的。”

“……不会吧?哪个班的?”

“他带的十班,好像是他们班学习委员。”

“那我知道她,她还找我借过板报书。老赵好恶心,他大我们十九岁吧……”

孟祁然点点头。

诸如此类对话,毫无营养。

后方孟弗渊手臂轻撑着大开的车窗,望着窗外,分明觉得两人的话题分外无聊,却又不自觉地去捕捉陈清雾的声音,那样清润,好似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不知不觉间,住处已到。

陈清雾上楼,先去洗了个澡,下楼时四位家长在院子里聊天,但孟弗渊和孟祁然都不见了踪影。

一问,说是两人前后脚地出门去了,不知道去做什么。

时间尚早,陈清雾不愿参与家长的话题,便去影音室里,开了一部电影。

电影尚未过半,打开的门被敲响。

转头看去,门口站的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了进来,径直在她身旁沙发上坐下,身体往后靠去,手臂往她面前一伸,“雾雾,这个给你。”

他手掌里,是一粒淡粉色的珍珠。

陈清雾惊讶,“你开出来了?”

“没……”孟祁然将头上戴着的棒球帽,往下扣了扣,挡住视线,好似自觉这行为有些愚蠢,“……我把摊子上的盲盒都买下来了。”

“总价可比这颗珍珠高多了。”

“……嗯。”

“那开出来的剩下的呢?”

“进价还给摊主了。”

陈清雾有点想笑,“你什么时候跑回去的?”

“到家就又回去了。你不是说从来没开出过隐藏款吗。”

“那确实,钞能力也是一种运气。”

孟祁然笑了声,“……那你倒是拿去啊。”

陈清雾说:“那先说好,这个就当我今年的生日礼物了。”

“好。”孟祁然敷衍地应了一声,将珍珠塞进陈清雾手中,又掏了掏口袋,“哦,还有这个。”

他递来的手掌里,是一对耳环,某奢侈品牌。应当是上午逛免税店时偷偷买的。

他说:“你自己做的耳饰不是掉了吗。这个肯定没你自己的好,将就抵一下吧。”

陈清雾一顿。

可那已经找到了。

被另一个人找到了。

见她似乎不肯接,孟祁然也就将耳环往她手掌里一塞,起身道,“我先去洗澡了。”

陈清雾回神,“……我带了消肿止痛的喷雾,放在餐厅桌上了,你洗完澡了记得用一下。”

“好。”

陈清雾无意识地把玩那对耳环,继续播放电影。

没播上五分钟,又有人来敲门。

这一次是孟弗渊。

他穿一身白色,方才在喧嚣浮靡的闹市上,她看过一眼,他清寂得格格不入。

孟弗渊手里拿着一只木匣,走进来后掌住门扇,似是准备关上。

陈清雾提醒道:“祁然在楼上。”

意思是,别关门,不然被人撞见不好解释。

哪知,孟弗渊微微扬了扬眉,望定她,反手就将门关上了。

密闭的空间,顿时危险滋生,陈清雾呼吸都是一紧。

孟弗渊走到她身旁坐下,递过木匣,“礼物。”

黑色漆面,似有螺钿装饰,光线昏暗,不大能看清楚。

陈清雾接过,“是什么?”

“哦。”孟弗渊手臂撑着沙发扶手,擡眼,看向投影幕布,“十串月光石。”

“……”陈清雾忍不住笑,“你好幼稚。”

“没错。”分外坦然的语气。

他自己都承认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笑说:“这么多串我怎么戴得完?”

“分给朋友,说是特产。”

“那你可真是替我想得周到。”

玩笑过后,突然陷入沉默。

孟弗渊在光影明灭间,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白天的事,抱歉。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你了。”

“……没。”

“我以为你溺水了。你知道,祁然曾经差点……”

陈清雾转头看去,那镜片反射了荧幕的光影,使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没关系。我知道。”

孟弗渊不再说话。

她直觉这漫长的沉默中,身边的人像是变回了此前那个沉郁的孟弗渊,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须臾,孟弗渊擡起手指推了推眼镜,站起身,“我去洗澡了。早些休息,清雾。”

“等一下。”

孟弗渊动作一停。

陈清雾起身,径自去拉他的手,“……你手掌怎么了?”

掌心处,一道已然凝结的血痕,那伤口像是被什么扎出来的一样,稍有些深。

陈清雾反应过来,“……之前在摊子上推搡的时候扎到的?”

她记得那时候因为背后推挤的力道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孟弗渊伸手扶住灯牌时,又在满是铁质挂钩的网格上撑了一把。

难怪那时候他回来不肯开车。

“没事。”孟弗渊说。

“我带了碘伏,你跟我过来消毒。”

说着,她弯腰从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投影。

这一瞬,她意识到,糟糕——影音室门窗紧闭,拉着窗帘,又没开灯,投影一关,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一时间,室内一片寂静,呼吸声清晰可闻。

此刻,四位家长在院子里,孟祁然在楼上,随时都将有人过来。

陈清雾心脏怦跳,不只因为对于危险的警觉,还是因为,孟弗渊似乎明显乱了一拍的呼吸。

黑暗中,她感觉到孟弗渊擡起了手。

下一秒,手指够上了她的手指,轻轻一握。

她如触电一般,想要蜷住手指,却被握得更紧。

“过来。小心别绊倒了。”孟弗渊声音如此平静,像是为这举动,找到了十足堂皇的理由。

他就这样牵着她,往门口走去。

在门边,脚步停下。

隔着木门,隐约传来后方院子里的笑谈声。

陈清雾心跳一时轻一时重,那种失控感,好似这颗心脏已不属于她自己。

许久,握着她手指的手终于松开了。

孟弗渊擡手揿下门边开关,顺势又压下了门把手,哑声说:“……走吧。”

“……嗯。”陈清雾手指握紧,才觉自己掌心都是汗。

他们刻意忽略,孟弗渊大可以自己一个人先去开灯这个事实。

警报仍未解除。

上楼时,陈清雾每上一级台阶,都似在趟雷区。

孟祁然是不是要洗完澡了,他出来撞到了怎么办,说她是带孟弗渊去她房间拿碘伏?

她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区别对待——她并没有亲自给祁然喷药。

一路胆战心惊,直到抵达二层。

陈清雾和孟祁然住在同一层,孟祁然的那一间在走廊更里面。

陈清雾紧盯着前方孟祁然的房间门,擡手,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随后将孟弗渊的衣袖一牵,飞快拉进门里。

就在门阖上的一瞬,忽听走廊里传来按动门把手的声音。

陈清雾吓得心脏几乎停跳。

此刻,却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笑。

她下意识擡眼。

灯尚未来得及开,但窗帘拉开了,院里燃灯,照得房间微明,她因此几能分辨孟弗渊五官的轮廓。

看不清细节,但知道他眼里带笑。

他的目光一定有热度,不然她怎么整个人都似烧了起来。

心脏高悬,紧屏呼吸。

孟祁然的房间门打开又关上了,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近到只有一门之隔时,陈清雾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好在那脚步声未停,又朝着楼梯口远去了。

这时,陈清雾才觉自己恢复了呼吸。

头顶传来孟弗渊的一声低笑,仿佛笑她,胆子不大,玩性不小。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生心脏病,陈清雾立即擡手,按下了门边开关,生硬转身。

孟弗渊展眼。

陈清雾住的是一个套间,分明同楼上他的一模一样,他却有少于的不自在。

恐怕冒犯,匆匆扫视一圈就收回了目光。

陈清雾将木匣往床头柜上一放,旋即走到行李架那儿,打开铝制的行李箱,从中取出药品袋。

她将袋子放在桌上,拿出碘伏棉和创可贴,走到孟弗渊跟前。

折断碘伏棉,伸手,拉起了孟弗渊的手掌,捏着棉签,去蘸他掌心的伤口,“疼不疼?”

孟弗渊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眸深黯。

垂眸,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手指,又稍擡目光,去看她的脸。她正垂着眼睛,那低歇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白釉质地的皮肤上,落下淡灰色的影子,无由显出几分叫人生怜的脆弱感。

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喉间泛起羽毛拂过的痒。

“你是不是还没洗澡?”陈清雾忽问。

孟弗渊迟缓地“嗯”了一声。

陈清雾扔了手中的碘伏棉,转身,又去翻找药品袋,重新拿出一枚防水的创可贴。

她撕开一半,将他手掌摊开,将敷面对准伤口。

她手指轻按透明的胶面时,孟弗渊差一点没忍住蜷起手指。

贴完,陈清雾将撕下的包装丢进垃圾桶里,“虽然是防水的,但是还是尽量不要浸泡。”

“……好。”孟弗渊后退一步。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意识到,害怕自己逾距,或得寸进尺。

陈清雾不大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

孟弗渊说,“我回房间了,你早点休息。”

“嗯……”

孟弗渊转身,往卧室门口走去。

门阖上的瞬间,陈清雾往后退了一步,靠住桌沿,呼了一口气。

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

她走到床边坐下,看见了床头柜上的木匣。

伸手拿过来,打开。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十串月光石。

是一匣白色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花瓣有种羊脂玉的质地。

打开的一瞬间,整个房间里暗香浮动。

孟弗渊洗完澡,下楼去厨房里拿了瓶水,正欲回房间,祁琳穿过餐厅走了过来。

“你回来了?”祁琳笑说,“刚刚去哪儿了?”

“出去散了散步。”

祁琳点点头,看他一眼,有些犹豫,“你现在有空吗弗渊?我想……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孟弗渊点头。

两人走到了前院,在灯下的户外桌椅坐下。

祁琳看着孟弗渊,欲言又止。

孟弗渊说:“没事,您直接说。”

祁琳便笑了笑,神色似有斟酌,“你这段时间,跟清雾走得很近是吧?”恍似闲谈的口吻。

然而孟弗渊很是敏锐,察觉到祁琳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有几分没能完全掩饰审视意图。

孟弗渊动作神情没有分毫变化,“我在东城待得时间久一些,照顾她是应该的。”

祁琳笑意稍有些不自然:“那是当然的。陈家和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清雾又是妹妹。”

祁琳看着他,又顿了顿,将话锋一转,“既然你现在跟清雾走得近,那你知道她对祁然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吗?”

孟弗渊依旧不动声色,“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祁然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清雾。”

“说是这样说,但假如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两个当事人肯定是没法轻易解开。我想,清雾和祁然都信任你,你是否可以……”

孟弗渊目光微敛,“清雾一定要和祁然绑定吗?”

祁琳微怔。

“她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意志。”

“不是这个意思……”

孟弗渊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在失态,仿佛过去的经验和当前的意志统统突然失灵。

分明知晓母亲的话里不无敲打的意思,他又何必多余说这最后两句话。

“妈,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孟弗渊心里叹了口气,“明天下午的飞机。”

祁琳忙说:“好……你快去吧!”

孟弗渊起身,微微颔了颔首,转身快步往里走去。

睡到凌晨,陈清雾突然醒了。

或许那匣花香气太郁。

她起身,将花拿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头风声飒飒,她不经意瞥去一眼,却一下怔住。

窗外正对着侧面的小院,那一处空间逼仄,种了几株油橄榄。

树影底下,石砌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手肘撑着膝盖,指间一点猩红火光,时明时灭。

她突然意识到,去年那个雪天,他如何知道的,她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机。

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关掉飞行模式。

点开微信,点开那个黑白头像。

陈清雾:你怎么还没睡?

她看见下方那道凝然的身影动了动,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

他仿佛一顿,随后立即转头,擡头看过来。

隔了一层楼的距离,以及沉沉夜色,那目光却仿佛还是直接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这般凝视片刻,孟弗渊低下头去。

手机振动,是他回复的消息:那你怎么还没睡。

陈清雾:我睡醒了一觉。

孟弗渊:那继续去睡吧。

陈清雾:你好像不开心。

孟弗渊:还好。

这条消息过后,手机再无动静。

孟弗渊往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新的回复。

他低头,抽了一口烟。

忽听侧方传来窸窣声响。

他蓦地转头望去,赫然是陈清雾。

难以言述此刻心情,“清雾……”

“嘘。”

陈清雾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看他,“怎么啦?”

刚刚给他贴创可贴那会儿,他心情明明还不错,此刻却低沉得难以掩饰。

她似乎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孟弗渊也看着她,语气很淡:“你跑出来做什么。被人抓到怎么解释。”

陈清雾蹲了下来,轻声说:“……我知道。但是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看着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孟弗渊呼吸一沉。

那心情犹如当涂醉死,明知不可为,仍想俯身揽月。

她就这样不出声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告诉她,究竟怎么了。

孟弗渊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擡手,将未尽的烟揿灭在台阶上,眼镜一摘,放在一旁。

倏然伸手,拊上她的后颈,往前一按。

陈清雾身体微倾,心脏也似加速跌落。

只是额头相抵,呼吸不过寸余。

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分外苦涩,“告诉我,你不讨厌我,清雾。”

她仿佛身不由己:“……我,我不讨厌你。”

“那就好。”孟弗渊仍旧闭着眼,“很多事我没资格,我也认命。除了喜欢你。”

那声音沉沉,像在敲击她的心脏。

什么事,什么没有资格,她听不懂。

但似乎不妨碍理解,他的决心。

或许蹲着的缘故,她手脚都在发麻。

额头所触的皮肤微凉,心脏处却有灼伤的痛。

怎么办,她好像意识到。

自己不仅仅是不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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