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ri)后,程止一家终于到了。人还未至,少商就知道这位三叔父一定是程母最(爱ài)的儿子。
在完成每(日ri)功课时给程母问安,她惊喜的发现程母都没工夫刁难自己了,准确的说,哪怕她不来问安程母也不会发现的。因为程母忙着对萧夫人连环十八问从程止(爱ài)饮的酪浆一直问到洗脚水,从程止(爱ài)吃馕饼的馅料一直问到枕头芯子,联想力之丰富,发散(性xg)之无边无际,简直是国际级别赛事解说员的水准
萧夫人吃不消了,一个眼色过去,胡媪赶紧出马,引着程母回忆我家阿止的往事,从幼年尿湿(床)褥的图形都与众不同,一直到喉结刚露尖尖角就有村姑或村姑的娘来勾搭,直把胡媪累的口干舌燥程母才算发挥了个八成功力。
此(情qg)此景,少商又三俗了这知道的是要见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见分别多年的老姘头呢。
不过,待见到程三叔本人,少商立刻反省自己太狭隘了。
程止是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美男子,望之不过三十上下,颔下蓄了几缕文士须,面色白净,眉目俊秀,郎朗如青山苍翠,一笑又如(春chun)风拂面,自少商来这地方,女子中相貌最美的固然是萧夫人,但男子中尚无这等叫她眼前一亮的人物。
少商在心中刚花痴了不到两秒,只听前面的程母已经哎呦一声(娇jiāo)叹,一手抚住激烈起伏(胸xiong)口,老目含泪,然后伴着一叠声我的儿就扑过去了,对着程止又是摸(胸xiong)膛问是否瘦了又搂胳膊笑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多年才回来,胡媪拦都拦不住,浑然将站在程止(身shēn)旁的妻子桑氏当不存在。
少商一个趔趄,乐的差点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的狭隘在于,一直把思路固定在古早婆妈剧模式上,这哪是老姘头,简直是老姐姐出钱出力捧在心尖尖上的欧巴呀。
程少宫轻轻上前一步,凑到少商耳边“收着点,阿母看你呢。”少商眼睛一转,果然萧夫人正不悦的看着自己,连忙压平弯起的嘴角,肃穆而立。好在桑氏过来将萧夫人拉了过去,二人笑说些什么,萧夫人这才不再关注少商。
趁众人往正房大堂走去,程少宫又凑过来咬耳朵“你脸色转的也太生硬了。”少商愁眉苦脸道“阿母怎么老盯着我,我知道自己行止不谨,这不正慢慢改嘛。”程少宫小声笑道“阿母这是怕我们平常习惯了,将来出门在外时不经意叫人捉住了不当之处,当年她没空盯着我们,还特意叫人来盯呢。”
“是以,后来兄长们都练的人前人后一个样啦。”少商满眼怀疑。
自打那(日ri)认亲后,前面两个兄长还好,忙着寻师访友,交际应酬,这位孪生哥哥却一天来找自己三回,不熟也熟了。
“没有,我们买通了来盯我们的人。”程少宫双手笼袖,笑的很规矩,很有教养。
少商
她板起脸,拒绝再和这个初中生说话,名牌大学生的骄傲还是要保持的。
双胞胎跟在众人后面,缓缓而行,程少宫侧眼瞥少商倘若自己这位孪生妹妹当真如传言中那般愚蠢又跋扈,他未必会这样(热rè)心。不过,当初也想不到幼妹竟这样有趣;那么一副孩童模样,偏不时的老气横秋,满腹心事的模样。言语时而懂事乖巧叫你窝心,时而尖酸刻薄叫你呕血。
至于何时乖巧何时刻薄呢,照她自己的说法要么看心(情qg),要么看天气程少宫当时就想将这矮了自己一个头的稚童按住揍一顿。
这几(日ri)见面,她不住的问自己外面的(情qg)形,什么哪些地方肃清了盗匪,女子可否出门游玩,田亩收成多少石,百姓可做哪些商户营生零零总总,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有时便是连最最寻常的事她也要问的,仿若幼儿一般,又似深山野人刚来这凡世,真正全然无知。
这样矛盾的奇特(情qg)形,想也知道葛氏之前是如何养育少商的程少宫不(禁j)黯然,是以至今未曾揍下手。
盛宴之上,各色菜肴齐备,萧夫人将预先料理了大半(日ri)的炙烤熊掌拿了出来,少商托福也分到了半个,觉得入口丰腴肥美,鲜甜细嫩,越嚼越有味道。
生平第一次吃到这种稀罕东西,少商吃的聚精会神,再抬起头来时只见程三叔已被拉到程母席旁,继续被又摸又亲昵的,程止终于潇洒不下去了,连筷子都捏不住了,哎哎了几声,不住朝兄长眼色求救,谁知程始只哈哈坐在席前,摆出一副欣慰的笑容,不过少商还是看出他眼中分明是幸灾乐祸。
萧夫人似与桑氏十分交好,二人已经将食案合在一起,对酌而饮,言谈甚欢。与程三叔的丰神俊朗相比,桑氏容貌实在平凡,撑死了算是中等偏上,不过眉宇文秀,举止自然可亲,便胜过七八分的美人了。
程止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女和程小筑差不多大,刚换了犬齿,容貌像爹是个小美人坯子,二子则也是双胞胎,和程小讴童鞋同龄,像桑氏一般文秀端庄,嗯,非常完美的符合遗传学定律。三个孩子因旅途劳顿已被傅母抱到居处用膳歇息去了。
程母的(热rè)(情qg),好像一把火,不过只烧着了程止一个,浑然不觉还有旁人,除了桑氏向她行礼时淡淡嗯了一声,之后便好像没有这个新妇了。
少商八卦之心上涌,含蓄的将案几朝侧边程少宫处挪了几寸,低声道“大母也不喜(爱ài)三叔母么”
程少宫四下一巡,见无人注意他们,将案几挪出一尺有余,直接靠了上去,先装模作样的清咳两声,才低声道“四妹何以说也字”
少商白了他一眼“你若要说阿母和大母(情qg)意交融(情qg)意绵绵(情qg)比金坚,那适才那句话当我没问”又开始假模假式了
程少宫叹口气,一边将自己半个熊掌端到少商跟前,一边道“三叔母是三叔父自己求娶来的,可大母老觉得三叔父能娶个更好的。三叔父少年之时,美名冠绝乡里呢。”
少商喜孜孜看着眼前的熊掌,双手拱了个雪白的圆圆小拳头道了谢,低笑道“三叔父这样好看,和阿父二叔父全然不像呢,是不是像大父呀。”
程少宫就喜欢小妹妹这幅(娇jiāo)憨的模样,当下什么都说了。
程太公自然是个美男子,前朝末年民生凋敝,程家被盘剥的家破人亡,他一介书生除了音律并无一技之长,总算心高气傲不曾做那面首之类的龌龊营生,最终流落至乡野,叫程母一眼看中,便将就着结成了婚姻。
从此程太公有了个饱暖之处,乱世中不至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闲来还可以摸摸丝竹,写写琴律;程母则得了个如花美男,虽然他说的话做的事她大多不懂,但每(日ri)看着美貌的丈夫饭都能多吃两碗,夜里睡在一处更如(身shēn)处云端花丛,喜不自胜。
“真是一桩好姻缘呀”少商不敢放高声音,只能轻轻击案。
程少宫瞪着她,觉得不是她的理解有问题,就是自己刚才的解说有问题。这对夫妻到了晚年几乎一(日ri)说不上三句话,怎么看都是怨偶;他们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爱ài)长大的,自然不认同这种冰窖夫妻的模式。
“什么叫好姻缘,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缘。”少商压低声音,循循教导初中生,“将来你长大成亲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程二叔夫妇过不好,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给不了,这才成了个怨妇;而程始夫妇恰能从对方(身shēn)上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然和睦美满。
程少宫乜着她,正要反唇相讥倘若我要成亲了,难道你就不用,谁知上首程母忽提高声音,怒冲冲的对桑氏道“我来问你,我将阿止交于你这些年,他怎么瘦成这样”
双胞胎赶紧停止话题看过去,原来是程止终于忍受不住母(爱ài),奋力挣脱程母坐回自己席上,程母见幺儿这样对自己,不免将一番怒气发到桑氏(身shēn)上虽然程止明显面色红润,体态适宜,健康状况十分良好。
面对这种明显是刁难的问题,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笑道“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若不是要在外为官,我恨不能叫子顾(日ri)(日ri)承欢阿母膝下,养的白白胖胖才好。不如”她眼睛朝丈夫一瞟,毫不犹豫的将球踢了出去,“这回阿母随我们一道赴任如何”
这下程止慌了,心虚的呵呵两声,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哪有长子好端端的,老母却要跟着幺儿在外吃苦,这不是打长兄的脸么”
球被踢到了吃瓜群众程始(身shēn)上,他不动声色,道“无妨,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顾,就跟着去住一段也好,只是”他故意拉长声音,叹道,“外头不比都城,阿母能捱得住就成。”
这下程母软了。
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这些年在深宅大院虽说寂寞了些,但(日ri)子已是安逸惯了,她虽(爱ài)幺儿,但并不愿再去吃苦于是,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
少商兴味的望着桑氏,谁知桑氏也望过来,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众人又酣酒畅谈之时,她赶紧低头去问桑氏来历。
程少宫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会儿阿父官阶不高,三叔父又还在求学,名声不显,这亲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过,大母还觉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难道寻个天仙美人配给三叔父,大母就高兴啦。何况”她讥诮一笑,“大母自己难道就和大父配得很。”
程少宫看着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对大母并无敬意呀。”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只熊掌“你看看二叔。”
程少宫不解,转头看去,只见程承沉默不语,始终低头一盏接着一盏的饮酒,周(身shēn)冷落孤僻;若非程始还时不时与他招呼说话,几乎就算喝闷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头闷坐,偶尔轻声劝父亲少饮些酒浆程少宫这才想起来,今(日ri)从程止回府起,程母几乎就当没看见到这个儿子一般,再没一句话和程承说过。
“我听青姨母说了,二叔父的腿是为家里跛的。”少商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很冷漠,继续分割熊掌,“他埋没自己十余年,也是为着家里。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里不能没有人,哪怕做个耳目传消息快些也是要的。可他为家中所做的一切,大母可有半分怜惜”
程少宫喉头咕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都道世人势利,谁知,做父母的对孩子们也势利。大母倚重阿父,喜(爱ài)三叔父,这十年来却对二叔父不闻不问,”
小女孩的声音很甜,话却像手中那银匕一样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凌二叔父,以她的威势,狠狠压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难可她不,她只顾着自己(日ri)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讨她高兴,能帮着她做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当看不见了。”
少商放下匕箸,将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给程少宫“人皆有长短,做父母的,对子女如果也要以势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辈的为何要敬重。”
程少宫怔怔的捧着碟子,少商已经开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刚才那番语带悲凉之话根本不是她说的。
少商吃了一会儿,忽抬头对他道“这话你可别传出去,回头我又要挨阿母的训斥了。”
程少宫梦醒一般,连声道“咱们的话,我绝不说出去。要知道,咱们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个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俩最亲的”
少商眉开眼笑,看在蜜饯和熊掌的份上,决定信任这浓眉大眼的初中生。不过嘛,许多年后,她恨不能自打几个耳光
当(日ri)夜里,程始夫妇居处中,左右立着两盏半人高的连枝兽脂铜灯,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脸心虚的程少宫跪坐在父母跟前,赶紧将白(日ri)里幼妹的话挑要紧的复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骂自己
夫妻二人听罢,神色迥异。
程始抚须,叹道“嫋嫋重(情qg)义哪,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说着眼眶都湿润了,“这家里,还是有人惦记二弟吃的苦的”
萧夫人却皱眉道“孺子无知,怎可非议长辈”
说完这话,夫妻互相瞪视。
程少宫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额道“阿父阿母可千万别把我卖了,不然以后我再也不告诉你们啦阿母你也别去训少商,不然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待萧夫人张嘴,程始一挥手道“你放心嫋嫋不会知晓的。现在你回去罢。”
程少宫躬(身shēn)告退,一边走一边还连连回头叮嘱千万别露了馅,被萧夫人不耐烦的训斥了才赶紧走了。
见儿子走了,萧夫人才瞪着丈夫道“她非议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满不在乎道,“我也非议我阿母呀。”
萧夫人
“何况”程始拿过案几上的解酒汤一口饮尽,重重放下,“嫋嫋哪句话不对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将阿止(日ri)(日ri)圈在(身shēn)边,娶什么天仙都一样。还有,阿母也的确势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里,动不动说他没本事,使唤起来却叫一个顺手”
萧夫人不忿,刚想张嘴,程始又抢过话头“你别又来长辈之非亦无非那(套tào)”
“我就看不惯那帮儒生的调调长辈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会出错。难道长辈错了小辈任他们错这才叫孝顺”程始牢(骚sāo)道,“照你的说法,难道阿母要欺负你,我也看着咱们家能混至今(日ri),就是我和阿止没听阿母的话,分头出去寻生路,该干嘛干嘛,才有今天的好(日ri)子”
这例子太强大了,萧夫人也不好反驳,良久,她才叹道“道理是没错,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这样大剌剌的品评长辈,实在不合适。还有少宫,耳报神的毛病依旧没改,看来他两个兄长当初还是没把他揍狠这两个,将来迟早坏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双生子嘛,还是有相像之处的”说着又叹,“你的意思我懂,可嫋嫋心思太重了,等闲心里话不跟人说,本来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么都能说。谁知姎姎见了嫋嫋就跟猫儿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宫。少宫也是关怀嫋嫋嘛,这事没做错”
“行,你是慈父,我是严母”
萧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别怪姎姎。依我看来,她这样才是懂理识礼所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亲不对,可子不言母过,难道要她跟嫋嫋说对不住,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母亲心思歹毒,对外欺凌部曲家人压榨庄户,对内搬弄口舌挑拨离间,几次三番拦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将你接到(身shēn)边,实是坏事做绝”
程始瞪眼道“为什么不能说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着过(日ri)子。阿母不是之处我非议少了可我该孝顺继续孝顺,难道母子之(情qg)就淡薄啦你们呀,就是读书太多,才这样为难。”
萧夫人被气了个仰倒,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谁知程始忽然话锋一转,悠悠然道“照我说呀,你就该学学我,时不时非议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气和了,也不会肚里的怨气越积越深,然后动不动指摘嫋嫋了”
萧夫人背过去的(身shēn)子微微颤了下,良久无话,才道“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将高大的(身shēn)子慢慢挪过去,轻声道,“早些年我远远见过汝母,起先还没想到,只觉得嫋嫋虽好看却不像你我二人,后来才慢慢想起来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头,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柔声道“当初葛氏没少叫你吃亏,可你说起姎姎却这样宽容,知道母过不延其子女。然而对嫋嫋却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没说话,只静静的互相倚靠而坐,过了许久许久,萧夫人才长长出了口气,笑道“你说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后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悦,用力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吾妻豁达之人,自该如此”
萧夫人一把推开毛手毛脚的丈夫,笑骂道“你就把你那非议长辈的规矩传下去吧,将来总有轮到你的一(日ri)”
程始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三代才养成世家,我们如今刚脱了草泽,自然可以非议非议,可三代之后就不成啦。也就是说,咱们孙儿那辈就不好再言咱们的是非啦他们要敢,夫人就把圣人那(套tào)大道理搬出来,什么孝经孝典的砸过去,抄也抄死他们”
萧夫人忍俊不(禁j),终于哈哈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