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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属书籍: 细细密密的光

雪夜访戴

“谢医生?!”

谢迅正准备走开,听到顾晓音叫他。刚才那一会儿,他的心里许多念头已然翻涌而过,车里的这个人,纵然可能只是同事或者毫无关系的客户,也足以让他自问,他是更想向前还是退后一步。谢迅并不认为顾晓音从前倒在他头上的那瓶胶水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任何旖旎的痕迹,前几天在餐厅门口碰见时,她那位显然是长辈亲戚的戒备眼神倒是还停在他心上,像黏在衣服上的脏米粒,不知何时已经被碾平风干,即使抠掉也还留有痕迹。他不由得自嘲,像他这样杂院出身的离婚男人,事业上止步于主治医生,好不容易买了小房子,马上还得卖了和前妻分,即使是像徐曼这样风花雪月的人,也会有被现实搓磨到难以为继的那一天,更何况是看起来十分务实的顾晓音。

然而顾晓音这声“谢医生”里含着一丝毫不含糊的惊喜,她还提着那个齁重的电脑包,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在这冬夜里,谢迅被冻得动作和思想都变得迟缓,他像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人看到一只新的野猫那样,既担心她怕人,又担心她不怕人。

眼前这只正要走到他面前,忽然停住脚步,毫不见外地把电脑包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去拦住了正要收摊的烤红薯大叔。一回生,二回熟,大叔也没跟顾晓音见外,收了她一个红薯的钱塞了俩,朝谢迅那边努努嘴。“瞧你男朋友冻够呛,我今儿送他一个。”

大叔的河北口音还是那么喜兴,顾晓音自动忽略了那个“男”字,觉着自己让人半夜里提着个怪重的包挨着冻等自己是不那么像话。于是她飞快地说了句“谢谢您哪”,赶紧回身把一个还烫着的红薯塞到谢迅手里。“大叔请你吃的。”

那一点烫烧掉了谢迅心里最后一丝防线。在那些决定命运的时刻,上天给我们的提示往往少得可怜,因此它看起来和之前或之后的一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谢迅的反应慢了半拍。他跟着顾晓音走出两步去,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大叔道谢,急忙转身远远地点了个头。大叔笑着摆了摆手,两人都觉得他是冻傻了。

“去海淀开会了?”谢迅问。

“嗯。”顾晓音若有所思。这心不在焉的态度让谢迅不由得又想到车里那个人,想多问一句,自尊心却让他开不了口。于是两人沉默着边走边吃烤红薯,转眼进了单元门。午夜未至,电梯还在运行,谢迅想,大概今晚就这样了吧。他正要伸手按下电梯按钮,顾晓音忽然开口:“要不今儿咱还是爬个楼?”没等谢迅反应,她立刻解释:“这烤红薯热量也挺高的,我想消耗一点,心里踏实。”

其实顾晓音就算是说她现在要对楼梯进行检测,谢迅也会陪她把这戏演下去。然而她自个儿开了口,谢迅高兴得很,欣然从命。

“你记得高中语文学的《雪夜访戴》吗?是高一还是高二课本来着?”顾晓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谢迅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那个?语文老师让背过,但好像不是课本里的,是高一课外阅读材料。”他说完觉得好笑,顾晓音这么问他,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这么答,跟犯傻也没什么区别。

果然,在黑暗的楼梯间里,谢迅听到身边的人“扑哧”一声轻笑。他有点懊恼,又觉得顾晓音这样捉弄自己,倒是鲜活得很。也许是职业使然,这个姑娘总是看起来认真严肃的样子,只有偶尔她不设防的片刻,才会化出原形,像一条滑不溜的鱼,瞬间的工夫便挣脱了他的掌心,跳回水中不见踪迹,留他空叹水面的涟漪。

那轻笑果然化为一声惆怅的叹息:“我今晚也算‘雪夜访戴’了一把。王子猷说得对,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车里那个人莫非就是顾晓音的“戴”?谢迅不知自己恼的是这个,还是眼见着这条鱼又脱了手——他想起那个手拿羊肉串穿西装招摇过市的顾晓音,为什么她不能永远那样恣意地生活呢?

于是谢迅没接顾晓音那风花雪月的茬儿,而是转了个关公战秦琼般的话题:“哎,你还记得你在新鲜胡同小学插班那会儿吗?”

“啊?”顾晓音对这个突然而至的转折有点不太适应,“等等,你还真是那时候跟我同过班?”

谢迅本来已经要追忆胶水事件,顺便问一句迟到二十年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听到顾晓音的问题,在中心医院心外科以细心闻名的谢医生立刻捕捉到了漏洞。“你第一次见我不就认出来了吗,那时候你还说:‘是你?’难道不是说新鲜小学那段?”

顾晓音连忙改口说她记得。谢迅以这许多年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早参透了这一问之下第一个回答可能是历史,而第二个必然是小说的道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引蛇出洞,貌似十分真诚地说:“时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是我,你这记忆力没去做刑法抓嫌疑犯有点可惜啊。”

毕竟午夜将至,顾晓音又经历了劳累的一天,此时不疑有诈,直接就出了洞,还出得十分狗腿。“谢医生你这么妖娆的丹凤眼,辨识度忒高,让人难忘啊。”

谢迅心里受用得很,虽则如此,狠手还是要下的。他悠悠地说:“是吗?当时我问你的时候,你说的可是觉得我像你的小学同学。”

如果楼道足够亮,谢迅就会看到顾晓音此时脸上密布红云,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请谢迅这么腹黑的人吃烤红薯,全然忘记这个红薯乃是大叔买单。然事已至此,顾晓音只得道出自己是陪蒋近男领证时在登记处见过他。“我想提起这个原因也许你会尴尬,就瞎编了个理由,谁能想到你真是我的小学同学。”

谢迅正想着果然还是他的丹凤眼有辨识度,这点顾晓音看来没说谎。听到最后这句,他陡然明白顾晓音胡扯是为了免于揭开自己的伤疤。还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他想,这念头让他愈发难以放手起来。

“可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呢?我自己觉得我和小时候差别还挺大的。”顾晓音不解道。

谢迅笑道:“我是医生,脸不一定记得清楚,倒是记得你头上那个疤的形状。何况你那时候在我们班只待了一个月就突然转学,反而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真厉害!”顾晓音由衷地说,没等谢迅把往事和盘托出,她又感慨:“还好只待了一个月,我在你学校那个月特倒霉。一去就在体育课上被人推到钢管上摔破了相,班上还有个我忘了名字的男生,整天跟我对着干,我走之前专门去买了一瓶胶水倒他头上,这都没解气。”

谢迅觉得头顶凉飕飕的,像是顾晓音随时可以再变出一瓶胶水,以报当年之仇。他庆幸自己底没交得太快,就让顾晓音把仇记在那个无名氏的头上吧。

谢迅安全到达1003,正犹豫着准备说晚安,顾晓音说:“周六我请你吃饭吧,上周的事还没谢谢你,今儿又拖着你白爬十层楼。”

沙姜鸡这周末又要奔袭去南京,谢迅早答应他周末帮他代两天班。“这周末我得加班。”他为难地说,心里想自己得跟沙姜鸡打个招呼,他的周末回头也许也有用得到的时候。

“没事,那再下周吧。”顾晓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痛快地表示理解。

“好。”谢迅应承下来,“其实我们院食堂挺有名的,这周六你要是闲着,也可以来试试。”

“行。”顾晓音答应完便说了晚安。临睡刷牙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想起王子猷。自己刚发了两句幽情,居然就被谢迅这厮给打岔打过去了,但原来他还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这世界真是小。

“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顾晓音躺在床上轻声念完这句,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刘煜带着他的三个手下开会,罕见地当众发了脾气。

起因还是前一天的面试。同样是十分制,罗晓薇最高只给了一个七点五分,其他都在五六分徘徊,还有两个给了三分。相反地,顾晓音那组十个人,有两个九分,三个八分,其余也是六七分。陈硕的打分倒是呈纺锤形分布,四分一个,九分一个,其他都在当中。

刘煜把带评分的简历“啪”的一声拍在办公桌上。“你们这叫人怎么选,把罗晓薇面试的全刷掉,只招顾晓音面试的?!”

罗晓薇不服气道:“我这批就是很差。你要觉得顾晓音放水,直接从陈硕那批招呗,反正我们只招两个人。”“放屁!”刘煜怒道,“你还觉得委屈,他们俩无论打分手松手紧,每个人分数旁边都是标注了原因的,你的倒好,简历上除了分数,光溜溜的什么笔记也没有,我想复核都无从下手。”

罗晓薇这回没说话,刘煜想想又余怒未消地对着顾晓音说:“你不要觉得你低头做事,抬头当个老好人就行。我们这一行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能扛起BD(商务拓展)和带新人的工作,光靠合伙人给你分活儿,迟早有一天要被淘汰。”

陈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他何尝不知此时顾晓音被戳中痛处,必然噤若寒蝉,恨不得像兔子一样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但现在不是帮顾晓音出头的时候,刘煜的脾气他最清楚,你当面?他,他非得加倍找补回来,让他把火发完了,才能再徐徐图之。

从前在明德时,刘老板倒没有这么火爆,陈硕想,大概上位者总是因为约束少而更容易放纵自己的脾气,更何况刘煜今天多多少少有点借题发挥敲打她二人的意思。罗晓薇这个时候跟他顶,一来大概是依仗着从前的情分,二来肯定也没体会到刘老板现在地位的不同——从前刘老板和他俩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但总还都是受合伙人剥削的associate(律师),现在人家是资方,而他俩还是劳方,资历的差距没变,可身份的鸿沟业已形成。罗晓薇若还躺在从前的情分上,只能说她是个傻缺。

如此算来,顾晓音主要还是被迁怒,而且刘煜对顾晓音话说得虽然狠,但细想下来,未必不是准备弃罗晓薇而培养顾晓音的意思。联想到最近刘煜私底下跟他聊天的时候提到,顾晓音竟然一改万年不变只晓得闷头刷计费时间的风格,拉了护生这么个项目来,看来终于开窍了,陈硕更觉得自己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招人的问题最终决定以邀请每个律师面试打分前两名来君度二面收梢。陈硕出了刘煜的办公室,顶着罗晓薇的目光,尾随顾晓音进了她的屋子。经过前晚,顾晓音自觉她对陈硕经年的旖旎心思已经被她打包收纳,锁进抽屉深处,所余无非坦荡的友情而已。她确如陈硕所料,现在心情低落得很,陈硕把他的推测一点点剖析给她听,让顾晓音找回了一点大学时两人相濡以沫的感觉。然而正因如此,顾晓音觉得陈硕因为对自己偏心而错判了形势。刘老板讲的其实一点不错,自己犯的这个“错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老好人,又对现状感到灰心,于是看到这些后辈镀金的简历和自若的谈吐,直接就觉得打分怎么也得七分起步。她和罗晓薇打出的那几分差距,说到底还是她俩现在的差距。

还没等顾晓音把这些讲给陈硕听,陈硕的秘书来敲门——这梢没能收得像刘煜想的那样体面——罗晓薇面试过的前两名接到秘书打过去的电话,都婉转表示自己的计划有变,也就是不当面打脸地拒绝了。秘书不知道怎样去跟刘老板讲,又不敢直接告诉罗晓薇,只好来找他俩拿主意。

陈硕看了顾晓音一眼:“怎么办,实话实说呗。我陪你去跟罗律师说,咱们再一起找老板。”他站起身来,见顾晓音也起身要一起去,他摆手。“你别去了。”

顾晓音瞬间明白了陈硕的苦心。

果然,刘老板又发了一通火,直接把罗晓薇踢出这次的实习项目,只让陈硕和顾晓音交换面试对方的前两名,还特意嘱咐,人招来了让他俩带。罗晓薇说了几天“果然你们某大的人还是只能内部消化”之类的风凉话,连着一周每天中午扛着瑜伽垫去楼下健身房上课,有人问她怎么忽然发愤图强做瑜伽,罗晓薇只潇洒地回答:“最近反正闲。”

多劳的能者此时正在慨叹自己的命运。除了面试实习生,这周程秋帆的项目在谈TermSheet[1],而顾晓音一边跟程秋帆、蒋近男他们开着项目会,一边还得跟她妈和大姨一起在蒋近男和蒋建斌之间斡旋,有天她正回着她妈的消息,忽然想到“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2],她放下手机,倒笑了出来。

那边顾国锋也在打趣自己太太:“你跟晓音怎么就像邓家的居委会一样?你是主任,她是副主任,成天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把你们忙得团团转。”

邓佩瑶笑而不答。她和邓佩瑜、顾晓音三人有一个聊天群,和邓佩瑜母女有另一个群,还有一个她们四人都在的群。女人之间就是这么复杂的排列组合。她和顾晓音单独聊天的机会寥寥,若是有,也通常就事论事,倒是在那两个群里,顾晓音反而更活跃些。她这当妈的既不满,又舍不得真的不满,错过听女儿说话的机会。

顾晓音嘴角的笑意忽然变形,打了个喷嚏出来。她无奈地拿纸巾擦掉手机屏幕溅上的飞沫,把手机掉转过来,又专心看她的TermSheet。蒋近男和她爸的这笔糊涂账,即便如她俩一般亲近,她能做的也十分有限。相比来说,这个项目倒显得没那么难了——护生这轮融资加总起来也就一亿美金不到,却正应了那句老话——“池浅王八多”。领投的风投基金刚从某“魔术圈”[3]所请来一个法务总监,大概是新官上任,已经有了买方的大爷态度,但还没摒弃从前的工作时间,因此经常深更半夜要求和顾晓音打工作电话。前晚顾晓音刚和代表投资团的外所律师谈完TermSheet新一轮要点,这位十一点半给她打电话要求把投资团责任归属从“severallybutnotjointly”改成“severallyandjointly”[4]。

顾晓音接到电话有点蒙,没敢当时在电话里回应,只说自己考虑一下。挂了电话她就查参考书,确认自己没把一个错误的概念坚持了许多年,查完她又狐疑地搜索了对方的简历,如假包换的美国一流大学JD(法律博士),“魔术圈”所五年工作经验。她给陈硕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自己没搞错,这才写邮件问这位法务总监能不能第二天再打个电话。

对方一分钟之内就回复:现在就可以。

顾晓音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辞,告诉他他要求的改动会让每一个投资团的成员责任变大,问他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用,我们就是这个要求。

顾晓音觉得有点难办。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乙方,她明白现在绝不是跟对方说“哥哥你法学院第一年Torts(侵权法)没学好”的时候。毕竟是能自己单扛一个项目的顾律师,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客气地挂了电话,接着便发出一封群发邮件给项目组所有人,说明自己收到这个单独的修改要求,如无异议,她会在下一稿改到TermSheet里面去。

果然,那天晚上她还在爬着楼便收到投资团律师的群发回复:我们已内部讨论过,请忽略这个修改要求。

紧接着蒋近男发了一封邮件,给她的,只抄送了程秋帆:这傻×是谁啊?

顾晓音笑着回:孕妇你该睡觉了,明天再告诉你。

这周顾晓音每天都成功完成了深夜爬楼锻炼,但直到周五的晚上,她才把同属一个“俱乐部”的芳邻给想起来。芳邻在周三给她发过一次信息,十一点四十五发的,问她今天去“部里”否。彼时顾晓音正在被“jointly”和“severally”

搞到怀疑人生,等她看到消息时已经快一点,如若谢迅当时是在楼下发的信息,此时可能已经爬上没头脑建的一百层大厦了。顾晓音想着第二天再回,第二天她直接给忘了。

于是周五晚上顾晓音在九点就给谢迅发去信息:我今天可能得去部里,估计最早十二点半,你那边怎样?

直到顾晓音爬上十楼,谢迅都没回。顾晓音莫名有种“你也没理我,于是我俩扯平了”的松快感,这让她更期待第二天传说中的中心医院食堂之旅了。

谢迅这周相当忙。不仅是他,整个组都如此。还好这个月心脏外科来了两个普外科过来轮转的研究生,沙姜鸡二话不说抢到了自己组里,稍稍帮谢迅分担了点打杂的压力,也给自己跑路留足了借口。张主任参股的医疗耗材公司出了个人工心脏瓣膜,这周首次进行临床实验,老金主的刀。由于是个要同时进行心脏瓣膜置换加心脏搭桥的高难度手术,老金点名沙姜鸡做了一助。被赶上架的沙姜鸡为防被老金教做人,只好兢兢业业地守在病人旁边做了几天术后观察和管理。直到病人转出监护室,他夹着的尾巴才松快了些,恢复欢脱的本色。转眼就是周五,他下午查完房,还没离开最后一间病房,就迅速在手机上叫了车,一路小跑去办公室,拎上行李就准备走。

谢迅看化验报告看得正出神,沙姜鸡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哥们儿,我走了,这里交给你了啊!”

“OK(好)。”谢迅刚应承完,忽然想到周末和顾晓音的约定,他抬起头来。“哎,我说下回你再去南京……”“下回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啊,我这儿快来不及了。”沙姜鸡没等他说完就跑了。

沙姜鸡给司机加了五十块钱,好歹哄得司机愿意冒险走应急车道,在机场柜台关闭前两分钟换到了登机牌。也就是那寸劲儿,沙姜鸡前脚关上手机,后脚他严防死守了一周的病人就开始喊胸痛。值班的轮转研究生给了杜冷丁,镇痛的效果没见着,很快病人出现心率增快、血压下降的症状,四肢凉得跟冰块似的。护士找不到沙姜鸡,只好来找谢迅,谢迅去看了一眼,心中猛地一紧——这大概是遇到了心外医生术后最害怕的低心排综合征,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再次心梗还是试验用的人工瓣膜出现了瓣周漏。他一边飞快地打电话给监护室准备床位,一边和护士跑步把病人连人带床推进了监护室。

好在这位病人刚转出监护室不久,身上的各个管道还没完全撤掉。护士迅速接上监护仪和动态血压监测,谢迅一看屏幕上心脏跳动的波形,心里凉了半截——果然还是心梗。护士推来心脏彩超机,他赶紧做超声看看心脏的情况。不幸中的万幸,人工瓣膜坚持得不错,但是整个心脏却因为冠状动脉罢工而像没了油的汽车一样,跳得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要撂挑子。

病情虽然严重,好在心外也见怪不怪,在场的医生护士嘴上哀叹着晚上大概有人点错外卖触犯了夜班之神,手下还是各司其职开始了抢救流程。监护室的医生给病人气管插管,谢迅得了个空,赶紧遵循上报制度给老金打电话。

果然,老金接到电话愣了一下。“怎么是你?沙楚生那小子呢?”

谢迅实在找不到帮沙姜鸡搪塞的理由,只能如实相告。老金默了一默,大约是想骂人又觉得谢迅无辜,将怒气按下,只说自己尽快到,让谢迅协调下紧急手术的手术室。

八点一刻,谢迅和家属谈话签字结束,打电话通知手术室接病人。估计沙姜鸡快落地,他给沙姜鸡发了条信息,告诉他大概情况,让他能在面对老金的怒火之前先做下防灾抗灾准备。八点五十,麻醉都做完了,沙姜鸡还没回,看来还飞着。谢迅把手机收进裤兜,洗手上台。

这手术一做就做了四个小时。心脏打开,果然是一块小血栓堵住了之前心脏搭桥的血管入口,而人工瓣膜则如同在监护室心脏彩超机中看到的那样,质量还算过硬。老金帮张主任在心里说了声“哈利路亚”,清除血栓,重新把搭桥的血管吻合好。心脏复苏后,重新欢快地跳动起来。大家长舒一口气,老金骂骂咧咧的,手套一脱,下台跑路,留下谢迅带着轮转研究生继续干止血关胸的苦差事。

一点半,胸腔关闭,谢迅把轮转研究生留在台上缝皮,自己脱下手术衣,就坐在手术室板凳上,调整舒服的姿势放松筋骨,顺手拿出手机。手机里有很多沙姜鸡的信息,从最初的“我×”到痛定思痛的“我给老金发了求饶信息了,但愿狗命能留住”,再到最后的“老金回了!狗命暂时留住了。你是不是还在关胸?感谢哥们儿救命之恩”。沙姜鸡在这三四个小时里过山车式的心理活动让谢迅也不由得莞尔。然后他发现,有一条顾晓音的信息夹在沙姜鸡的哀号中。

轮转研究生这时候缝完了皮。已经这个点,谢迅觉得这些信息早回晚回,反正对方都是第二天早上才能看到,干脆把手机塞回裤兜里。他配合众人把病人抬到运送床上,又陪着麻醉医生和护士把床推回监护室,和监护室的值班医生交代完手术情况,才走回自己办公室。

想起那些没回复的信息,谢迅给顾晓音发了一条:“不好意思,刚做了台四个多小时的手术,这会儿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

没两分钟他就收到回复:“嗯,果然十二点半到家,请叫我筹划小能手。”

筹划小能手,谢迅又被逗乐了。他干脆坐了下来。

“那请问筹划小能手,十二点半到家,现在怎么还在回信息呢?”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谢迅耐心地等着,却见那提示变回顾晓音的名字,可新的信息并没被推送进来。他正想着自己刚才那条是不是太过交浅言深,状态又变回对方正在输入,没多久跳出一条:“习惯了。甭管多晚回家,总要再玩一会儿,不然就跟晚上被偷了似的,觉得亏得慌。”

谢迅想着顾晓音说这话时那惫懒样,嘴角再次弯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夜班护士换班,上半夜的护士交完班路过办公室,见里面的灯还大亮着,便伸头进去看一眼,正见谢迅穿着手术室的衣服,面带笑容地盯着手机。大半夜的,护士觉得那笑容十分难以理解,莫不是刚才的手术把谢医生累傻了?她不禁开口:“谢医生还没走啊?”

“啊。”谢迅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见到护士,连忙收起刚才未曾管理的表情,正色道:“正要走呢。”

谢迅到家时,环卫工人早已开始工作。楼下那一片饮食店有几间隐隐透出灯光——那是开早市的档口在做准备。顾晓音跟他聊到两点多自去睡了,谢迅觉得手术后的疲累仿佛熬过劲儿了,反正无人干扰,他干脆留在办公室安安心心写完了术后记录。

第二天,谢迅从早上直睡到午后。他搬来后只添置了必不可少的家具,这里面就包括卧室的遮光窗帘。临睡时,谢迅没定闹钟,可把电话的铃声调到了最大。科里若是找他,就会打电话,没人打电话,他便可以睡到自然醒。谢迅瞧了瞧时间。离中心食堂开门至少还有四个小时,在这之前,也不知道能找上个什么借口先见到顾晓音。

冬天意味着无法逛公园,连约着跑个步这种借口都显得剑走偏锋。中心医院旁边有个电影院,可他和顾晓音好像还没到能一起看电影的份儿上。谢迅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他干脆先简单粗暴地发了条信息:“在干吗呢?”

这次换成他的消息石沉大海。谢迅倒也没多想——顾晓音毕竟昨晚也两点多才睡,对他们这些夜猫子来说,周末若不用加班,补觉是常有的事。想通了这一节,谢迅慢条斯理地起床收拾自己,从冰箱里捞出一盒速冻饺子下锅吃了,这才看到顾晓音姗姗来迟的回复。

“客户临时开会,惨。”

谢迅不由得也跟着同仇敌忾起来。这顾晓音伺候的客户是企业,不是病人。心梗不能等,融资有什么不能等的?殊不知若是企业看见了近在眼前的金胡萝卜,别说周末,春节也是等不得的。谢迅惊觉他在担心顾晓音的客户会议是否会危及他俩关于晚餐的约定。然而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鲜少有定论。到了四点半,顾晓音还没有消息,既没说会开完了,也没说晚餐取消。谢迅焦躁了一阵,决定干脆还是去医院,要是顾晓音不来,他就再加会儿班。

他忽然又理解了一点他的前妻。从前徐曼还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大约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对于那个在等的人,这实在是种折磨。也许她真是受够了才离开自己,所以护士长说医生和护士最般配确实也有点道理,只有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才能理解另一个。

但谁说身不由己的只有医生和护士呢,律师明明也是这么苦。

谢迅踏进中心医院的大门,恰是五点刚过。他一直握着的手机终于推送出一条消息,顾晓音说会终于开完了,现在就打车过来。

谢迅深觉自己运气不错,那厢顾晓音也有同感,她这几天得空时,研究了一下中心医院的职工食堂,发现网上一片溢美之词。论坛上的医生们表示中心医院的食堂乃是首选食堂,不仅菜品极丰富,口味令人感动,而且价格相当实惠,秒杀经年过誉的清华食堂,只有传说中夏有小龙虾、秋有大闸蟹的某国企食堂可以与之媲美。患者家属们则表示中心医院的食堂凸显了患者和医生之间的不平等,因为楼下患者食堂的水平就一言难尽,职工食堂又不对外开放。顾晓音这回不仅是被请客,还是被中心医院的“特权阶级”请客,这实在令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既然顾晓音已经在路上,谢迅干脆直接去了食堂。中心医院食堂的拿手菜之一是酱肘子,口味甚至可以碾压天福号。医院里的职工经常一买一整个带回家去,因此若不在食堂刚开的时候就去买,保准扑空。

他买好肘子,打定主意其他菜等顾晓音来了再买,便拣了个屏风后不起眼的座位坐下——自己抱着盒肘子在食堂苦等伊人。若真被同事——尤其是那些研究生瞧见,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好在顾晓音没多久便赶到,谢迅陪她参观一圈菜品,两人商量着又叫了两个小炒,两份煲仔饭。

“你们真幸福啊,网上说的果然名不虚传。”顾晓音尝了口肘子,又试了下宫保鸡丁——虽说是家常菜,可真不比老板请客时带她们去的高档餐厅做得差。“今天实在吃不了那么多,下次来得试试烤鸭。”她说完才觉得自己这是唐突了,凭什么一定有下一次呢,谢迅却没给她找补的机会,抢先应承了下来。

顾晓音低头,免得被谢迅瞧出她的尴尬,以及内心的一点欢喜。谢迅视线所及是顾晓音的额头,发迹线上有一片细软的绒毛,比她头发的颜色要浅那么一点点,给她的额头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谢迅正心猿意马着,背后屏风背面有两人边说着话边坐了下来。其中一个挺耳熟的声音说:“谢师兄真刻苦,昨天做完手术我差点累趴下,走之前路过办公室发现他竟然还在里面用功。”

另一个人说:“那有什么用,我早打听过了,要想在心外混得好,他和沙师兄之间,绝对是沙师兄的大腿值得抱。沙师兄系出名门,以后早晚要上位的。”

这下连顾晓音都听出这是在八卦谢迅和沙姜鸡。她悄悄抬头看了眼谢迅,谢迅一脸严肃地在听墙脚。只听得第一个人又说:“可我觉得谢师兄看起来水平比较高啊。”

另外那人似是扬扬得意道:“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别看谢师兄看起来技术碾压沙师兄,从前又发过影响因子8的SCI,他最近这三五年可是一篇论文没发过。我听说啊,他早年出过严重的医疗事故,从此被主任放冷板凳,只能干脏活儿累活儿。不发论文是因为发了也没用。你看上星期那个大手术,金主任就点名沙师兄上,要不是沙师兄周末去约会小师妹了,昨晚能有他什么事!”

注释:

[1]风险投资协议。

[2]出自《第一炉香》——作者注

[3]英国五大律师事务所的合称。——作者注

[4]侵权法(Torts)概念。如果侵权被告多于一人,在“severallybutnotjointly”分责情况下,原告需要按照每个被告的责任比例分别进行追偿;如果是“severallyandjointly”,则可向任意一个被告追偿所有赔偿金额,这个被告需要再向其他被告按比例追偿自己多付的部分。因此这个修改可能会导致投资团中每个投资人都面临全额赔偿再追偿的情况,对投资人不利。——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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