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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所属书籍: 细细密密的光

明月几时有

“在这里,我们一起给全国各族人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台湾同胞和海外侨胞拜年啦!”

邓佩瑜刚踏进邓兆真的门就听见朱军熟悉的声音。她边脱外套边凑到电视前看:“今年又没有李咏!他出来太多了嫌他烦,不出来了又觉得还是他顺眼,不像朱军那么做作。”

“董卿保养得真好,她现在多大了?有没有四十五?你看朱迅和陈思思站她旁边是不是立刻就被比下去了?”屋里中青两代男人照例不参与,任由邓佩瑜发挥。邓佩瑶笑眯眯地站起身。“我去给你们泡茶。小恩,你要喝茶吗?”

蒋近恩摆手,没等邓佩瑶再问,顾晓音笑道:“他们年轻人要喝汽水。我已经买好啦。”

蒋近恩接过一瓶顾晓音递过去的饮料,却不肯给她占这个嘴上的便宜。“别倚老卖老啊。您还没嫁人呢,等您真嫁了人,我再叫您一声大妈!”

邓佩瑜正跟邓兆真认真讨论着倪萍和董卿作为主持人谁更好,听闻这句不由得插了进来:“小恩,你跟姐姐说话别没轻没重啊。”又忍不住补一句:“小音啊,你可不能再晃着了,新一年得好好琢磨琢磨找男朋友的事。”邓佩瑶正端着两杯茶走进客厅,只听自己女儿说:“不用琢磨,找好了。”她虽没完全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里弄明白状况,但看到沙发那头老顾盯着她的眼神,也大概猜出了意思。亲妈没发话,大姨却已经跳了起来。“真的?!哎呀太好了。是北京人吗?什么时候带给我们看看?”

老顾貌似有点坐不住,邓佩瑶抛过去一个眼神,那意思是少安毋躁。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老顾得到太太的信息,稍稍安定了些。

顾晓音觉得自己是有点冲动了,大姨这关今天可能不太好过。她赶紧摆出一个惯常的惫懒样子。“如假包换的土著北京人,可还没到能见家长的份儿上,大姨您这八卦之心还得按捺一阵。”

邓佩瑜听到那“按捺”两字,便再也按捺不住,“小音我跟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谈朋友要慎重,早点带来给我们把把关,万一不合适也能早点筛查出去。”

顾晓音心想,我可不就是怕被你筛查出去才不跟你说吗,脸上却笑眯眯地说:“别呀大姨,人害羞,真的。”邓佩瑜正要再发难,邓佩瑶已将茶端到她的面前。“喝口茶,你看你这进门还没歇呢。”没等邓佩瑜反应,她已在顾晓音身边坐下,“现在要是刚谈不方便带出来,就等过一阵稳定点再说。不过谈恋爱的时候总是觉得对方什么都好,要结婚过一辈子,性格背景什么的合不合适也很重要,不能光被恋爱冲昏头脑。”

“就是!”邓佩瑜附和一声,“你这男朋友做什么工作的?家庭情况如何?”

顾晓音打定主意耍赖到底。“大姨,大过年的您放过我吧。我真刚谈,等能介绍给您的时候,一定附上详细资料加三个月银行流水。”

邓佩瑜被气笑了:“我是那钻钱眼里的人吗?!我跟你姨夫结婚的时候,他穷得连一辆自行车都买不起。”

眼看连姨夫都被拖下水,顾晓音赶忙找补:“您不是,您哪儿能是呢,历史已经证明您那是慧眼识珠。”

邓佩瑜还未善罢甘休:“那小男见过吗?”

顾晓音低眉顺目道:“见过,表姐那儿过关了。”

邓佩瑜这才坐下来,注意力又放到董卿身上去了。顾晓音心里长舒一口气,侥幸过关。她刚才说的并不全是哄大姨,一周前,谢迅难得晚上下班早,去她办公室陪她加班,正赶上蒋近男和程秋帆在附近谈公司的事,临时有个问题要问顾晓音,蒋近男就带着程秋帆也上她办公室来了。顾晓音接到蒋近男在公司门口打的电话,除非把谢迅藏壁橱或者隔壁办公室里,这相遇已是避免不了。顾晓音不愿意把谢迅藏起来,好像她觉得他见不得人似的,她干脆让谢迅和蒋近男大大方方地见了面。

蒋近男当面没说什么,顾晓音把两方重新介绍了一遍,她客客气气地问完问题就走。但顾晓音随即收到了满屏问题,大约蒋近男一踏出君度的办公室,就拿出手机写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顾晓音自知理亏,只好见招拆招,认认真真挨个答题。

“就上回我爸去医院那个接待的医生?”

“对。”

“我×,你俩在医院勾搭上的?”

“不是,他是我邻居。”顾晓音又把那句号删掉,加了个“兼小学同学。”

“朱磊还嘚瑟地觉得他那些破人脉有用,原来那天人根本是看在你的面儿上。”

顾晓音想纠正这一句,电光石火间又觉得没准儿表姐捅破了真相,她看了一眼正在刷手机,全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的谢医生,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原来那时候你可能就惦记我了呀”的自豪感。

但她还是回复:“不会,那时候还没勾搭上。”

“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

“睡了吗?”

“嗯。”

蒋近男打来一个惊叹号,没多久又补上:“效率可以啊妹妹。”

第三条紧跟着来了:“长得不错,床上好使吗?”

顾晓音回了个“好使”,忍不住红了脸,悄悄看谢迅,还好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刷手机。

蒋近男却传来了灵魂发问:“认真的吗?”

顾晓音想了想,回复:“嗯。不过你先帮我保密吧,他离过婚,家境也不太理想。我怕过不了你妈那一关。”蒋近男过了好一阵才有回答:“离过婚的话是得多考查一阵。我帮你保密。但其实我妈那边过不过得去也不那么重要,最多她硌硬你几年。她看好的婚姻,也不见得就怎么样。”

最后这句话是不是在影射什么,顾晓音没敢多想。

春节的事,谢迅早跟她打过招呼——沙姜鸡回家过年去了,他们这个组里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主治医生,过年加班这种要抛下全家的事,一般都是谢迅干。毕竟他的全家都在北京,今年又进一步缩减到谢保华一个人,舍他其谁。

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顾晓音呢?谢迅在这除夕的晚上有点后悔自己没留点后路。他陪谢保华吃完晚饭就回了医院,依据从前的经验,除夕这天,往往入夜之前比较冷清,病人都是半夜以后送来,而且送来就是大的——有一年除夕夜,谢迅连接六个夹层病人,破了科室纪录,那之后颇有一阵护士见了他都绕道走,生怕沾了这倒霉劲儿。

一两间病房里开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除夕还不回家的病人,一般是再也回不了家的。因此,在这时候,有些人分外留恋这人间烟火,另一些人病房门紧闭,恨不得当它不存在。谢迅掏出手机来给顾晓音发信息:“干吗呢?”

顾晓音几乎秒回:“看晚会呢。”

“在哪儿?”

“姥爷家。”

“全家都在?”

“嗯,就差蒋近男和朱磊。他们过会儿来。”

顾晓音正回着信息,邓兆真感慨道:“今年小男成家了,过两年就轮到小音。我们这除夕的聚会,就像苏轼写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邓佩瑜笑老爹又掉书袋,其余各人却觉得这话正是有理。从前,邓兆真夫妇面前只有邓佩瑜一个,再加上顾家亲戚在安徽,春节是邓佩瑶和老顾难得回京探亲的时候,因此邓佩瑜夫妇总是在除夕夜吃完蒋家的年夜饭便来邓兆真这里团聚。后来有了蒋近男、顾晓音,又有了蒋近恩,一大家子到了过年热闹得很。再后来,邓佩瑶终于回京,年纪大了觉得南方的冬天冷,就还保持着春节在北京过的习惯,只是没多久姥姥走了。现在,蒋近男嫁人,也得先去婆家吃年夜饭,小的一个个飞出巢去,老的也渐渐觉得去日无多,可不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筳席。蒋近男九点出头才到。打完一圈招呼,蒋近男拿出四个红包,两个厚的塞给邓兆真和邓佩瑜,两个薄的递给蒋近恩和顾晓音,又掏出一盒化妆品送给邓佩瑶。

邓佩瑜奇道:“这是做什么?”

蒋近男淡淡回答:“给你们的过年红包。”

“怎么今年忽然想起来给我们发红包?”邓佩瑜下意识推回去,“结婚了更得会过日子,你们马上有孩子,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蒋近男塞她手里。“不缺那两个,拿着吧,两边都有。”

邓佩瑜待要再推,老蒋发了话:“收着吧,也是女儿女婿的孝心。”

邓佩瑜也就收了下来。

这边尘埃落定,蒋建斌便招呼朱磊:“小朱,来陪爸爸打一局升级。”朱磊立刻听从丈人召唤,站起身来。老蒋又问邓兆真:“爸,您今儿来一局不?”邓兆真直摆手:“你们玩你们玩,我看电视。”

下一个被召唤的是蒋近恩。蒋近恩正聚精会神地在手机上打游戏,蒋近男给的红包被胡乱塞在裤兜里,露出一个大红色的角。他头也没抬。“让我妈陪你们玩。”

回答他的是蒋建斌在他后脑勺拍的一巴掌。“你妈跟你小姨看电视呢,咱几个爷们儿来!”

蒋近恩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出游戏,彩衣娱亲。

那边牌声响了起来,顾晓音趁她妈和大姨去厨房的空当坐到蒋近男身边悄悄问:“啥情况?”

蒋近男还是淡淡的。“给你就收着。”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顾晓音明白这是蒋近男还不想谈,于是她知趣地打住:“到手的钱那必须得收着。可看你这脸色,我就怕你过两天连本带利跟我要回去。”

蒋近男脸色缓和了些。“没事。”

那边邓家两姐妹送来几碗醪糟汤圆,邓佩瑶递给蒋近男的时候说:“小男,这醪糟我特地做得淡,你吃了没事。”邓兆真接过碗,趁热吃了两口,看电视里唱起“长亭外,古道边”,不禁道:“现在的节目太贫乏了,想搞点怀旧的音乐就唱《送别》,大过年的也唱,好像旧社会的小孩只会唱这个。我们小时候唱的歌可多了,有那个《三毛流浪记》的插曲,还有《苏武牧羊》……”他索性放下碗,又哼起那《苏武牧羊》的调子来。

“您还说人家大过年唱《送别》,我看您这又是《三毛流浪记》又是《苏武牧羊》的,比那可惨多了……”邓佩瑜在一旁评论道,被邓佩瑶笑着打断:“你跟爸较什么真啊。”而邓兆真还在认认真真地要把那首《苏武牧羊》给唱完。

蒋近男端着她那碗醪糟汤圆,热气蒸腾上来,她忽然便有点眼热。这个年才刚刚开始,蒋近男已经有点心力交瘁。朱磊早早答应她,晚饭后按她家里的规矩去姥爷家。几周前,蒋近男试着问朱磊爸妈能不能来棕榈泉吃年夜饭,朱磊只说:“让我妈安排去吧。”便懒得再和她讨论细节。蒋近男想着最远不过是去石景山,大过年的,北京城空得很,往来也不过是半个小时,便随他去。

除夕前一天,朱磊问蒋近男:“咱家有多少现金?”蒋近男倒愣了。“没多少。这年头谁还留着大把现金在家里?”

朱磊正要出门上班,便对蒋近男说:“你今天出门的时候,顺便取个六七万现金吧?”

六七万!蒋近男倒吸一口冷气。“要取那么多现金干吗?”

“我妈昨儿打电话了。明天咱去石景山吃午饭,我大舅新房装好了,晚上咱都上那儿吃团圆饭去。我妈和我姥姥姥爷一边得包个一万吧,你妈跟你姥爷也得同样处理,我大舅搬新家,也得包个六千八千的,还得给我表弟表妹们压岁钱……”

“打住。”蒋近男掐断了朱磊的思路,“你大舅搬家为什么要包那么多?还有你表弟表妹跟你同辈,又都十几岁了,为什么还得给压岁钱?”

“嗐,”朱磊不以为意,“总得包个双数吧,四千又难听。我是咱家第一个结婚的,他们都还小,包个压岁钱也吉利。”

蒋近男强忍住没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每个月挣多少”这句话说出口,只问:“这红包包多少是你妈要求的吗?”朱磊挠挠头。“那倒没。我妈让咱们看着办。可也不能让她太丢面儿不是?”

蒋近男在心里冷笑一声,也没直接反驳,只说:“那我看表弟表妹一人包两百意思一下行了。我也给小音小恩一人包两百。你大舅搬家这事,给少了你妈没面子,给多了说不过去,我去买个差不多的礼物,以后这种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情都这么处理。”

朱磊像是想反驳,又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嘟囔了一句:“小音都工作那么多年了,还要红包?”看蒋近男的脸色,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自个儿出了门。

除夕当天午饭的餐桌上,赵芳收到属于她的那个大红包,喜滋滋地夸赞蒋近男:“小磊结了婚,终于知道给妈妈发红包了,这都是小男的功劳。”蒋近男在心里翻了一百个白眼,嘴上却还是得虚与委蛇:“必须的,以后我每年盯着他。”

待到了朱磊大舅家,赵芳看到朱磊从后备厢里提出的礼盒,先前的满意消散了一多半,嘴里却说:“你们还费心给大舅买礼物,包个小红包就行了嘛。”

蒋近男正难受着——她月份大了,长时间坐车未免辛苦,谁知朱磊大舅的新家竟然在房山那么远的地方——听得此话不由得回戗一句:“谁给的钱不都是钞票,大舅想必也不缺那点钞票,礼物才能显出我们的心意。”

赵芳碰了这软钉子,却也没法挂下脸来。一行人上得楼去,朱磊笑呵呵地派发了红包,又有表弟起哄:“一会儿群里还得靠你再发红包,我们抢。”

蒋近男假装没听到朱磊应下时那被奉承得十分受用的语气,也假装没听到赵芳音量可观的一句:“厨房里忙不过来吧?我这就来帮忙。”这里并不是她的家,除了朱磊,她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过是忽然牵扯起关系的陌生人,远远还未培养起什么情分来。

有人在沙发上让了个位子给她,她便坐下来。有人问她预产期,孩子踢不踢之类的问题,她也有问即答。又有人端来两杯茶给她和朱磊,她道过谢,等朱磊到她旁边坐下喝茶,她便拿手指悄悄捅他:“我喝不了茶,去给我换杯白水。”

朱磊端起自己的杯子又喝了一大口,端起蒋近男的杯子,把那里的茶全倒自己杯子里,将那空杯子递还给她。“你自己去厨房倒。找不着水壶让我妈帮你。”

赵芳正在厨房里给她嫂子打下手,弟媳站在一旁,同她嫂子一起恭喜她福气好——这媳妇家里给买了豪宅豪车,一点不需要赵芳掏腰包,还一进门就怀了孩子。

赵芳心里是得意的,这归根到底是她生的儿子好,长得一表人才,靠他自己的本事进名校,还能考进中央部委。她正要鼓励弟媳的儿子争气,在体制内那几十年的惯性使然,先谦虚两句:“小男靠家里估计也就这点了,她有弟弟的,家底再厚,最后还不是要留给弟弟?大小姐脾气倒是足得很,还没孩子,先请个全天阿姨烧饭做家务,金贵……”

蒋近男拎着空杯子一脚踏进厨房,赵芳最后原本跟着的两个语气词没能出口,倒显得“金贵”这俩字愈发铿锵有力,戛然而止。最后还不是要留给弟弟……原来她是这么想的,蒋近男心口冷冷的,却有种变态的不出所料的满意,果然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故意忽略了赵芳迎上来问她是不是要喝水时矫枉过正的热情语气,倒完水也没留下寒暄两句,径直走回沙发上坐着。她不介意让赵芳猜测一下她刚才听到了多少,她偏不想做出平易近人的姿态,赵芳觉得她金贵,她便把这架势做足。

一直到晚饭,蒋近男都没露出任何端倪来,倒挺像个中规中矩的新媳妇。饭桌上,朱磊大舅招呼蒋近男吃红烧武昌鱼,蒋近男虽应了下来,却没动筷子,朱磊大舅便摆了长辈循循善诱的姿态。“小男啊,你现在怀着孩子,即使自己不喜欢,也得什么都吃点,孩子才能长得好。”

蒋近男嘴上什么也没说,也没动筷子,在桌下暗自用力掐了朱磊一把。朱磊差点没跳起来,硬着头皮打圆场:“没事,大舅,小男她平时吃的,今天车坐久了有点难受,吃不下去,你随她吃什么。”

大舅立刻表示理解,又关心地建议:“难受的话,那要不今晚别走,就住这儿吧,住你表姐那屋,她打个地铺。”朱磊看蒋近男一眼,赵芳正要开口附和,蒋近男开口道:“不了,我没事。我们吃完饭还得去我姥爷家,一家人等着我们呢。”

大舅不悦道:“这么赶!我们今年搬到五环外,好不容易能放烟花爆竹了,我准备了不少,等着天黑透,一家人热热闹闹一起放!”

朱磊要开口,却没赶上蒋近男的速度。“那确实是抱歉了。这边赶过去怎么也得小一个钟头,确实没法留太久。”大舅没再说什么,但这顿饭之后的气氛就冷淡了那么一会儿,亏得老朱力挽狂澜,奋力陪大舅喝酒,才算找补回来一些。为免夜长梦多,吃完饭,朱磊主动提出他和蒋近男该走了。赵芳把他俩一路送上车,见蒋近男径直拉开Q7后座的门,赵芳有些不悦道:“小男你坐前面吧,要开那么久,还是晚上,你在前面好歹帮小磊看看路。”蒋近男伸手从前排座椅侧面按调整位置的按钮,把副驾位尽量往前推,“妈,我坐前面真难受,现在肚子太大,前面空间不够。再说我反正也不认路,帮不上朱磊的忙。”

“×的……”牌桌上,老蒋忽然爆出一句国骂。声音不大,大约是打牌起了兴致,然而接着就传来蒋近恩的回答:“我妈不就是您老婆,那还不是随……”剩下的句子被蒋建斌一巴掌打了回去,“让你小子浑!”

蒋近恩嬉皮笑脸地求饶,朱磊使劲儿憋着笑,姨夫背对着蒋近男,他的表情她看不见。邓兆真的耳朵近年越来越差,没听见这里的官司,但顾家母女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邓佩瑜放下汤圆的碗,一个箭步过去,一掌拍向蒋近恩后脑勺,却在半路上收了八成的力气:“大过年的胡说八道!”

蒋近男低头吃她的醪糟汤圆。

牌桌那边似是渐入佳境,蒋近男吃完汤圆,把碗送回厨房。她刚打开水龙头,准备把碗洗了,邓佩瑶跟了进来。“小男你放着就行,一会儿我统一洗。”

蒋近男也没跟小姨客气,关上水龙头,把碗放进洗碗池里。只听邓佩瑶又语气犹豫地问:“小男,我看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开心?”

蒋近男心里一热,但她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只回答:“没有,只是今天跟着朱磊跑了石景山和房山两个地方,可能坐车时间久了,有点晕车。”

“就这样?”

“嗯。”蒋近男答道。小姨一向细心体贴,这回答未必能把她搪塞过去,但要她向小姨抱怨婆家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蒋近男却做不到。婚姻里的那些龃龉,像是要聚成塔的沙,然而单拿出来却没有什么值得说的。难道她要抱怨去婆家亲戚家里做客,对方给她一个孕妇沏了茶?她亲妈刚刚也端出一杯茶来给她。

邓佩瑶看蒋近男的脸色,总觉得不像是只有晕车这么简单,但蒋近男显然不想细说,她也不好追根究底地问,只关切地说:“春节走亲戚很累的。你月份大了,好好跟小朱商量下,这个春节多休息。”

蒋近男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邓佩瑶又在厨房里停了一晌,才也回到客厅。

蒋建斌正从牌桌上站起来。“老顾,陪我去阳台抽支烟。”

邓佩瑜这回拦在了前头。“那可不行!小男在这儿呢。专家说二手烟比一手烟还不健康,你非要抽烟还是下楼保险。”

蒋建斌嘴里说着:“哪在乎这一点!”手却已伸向他的外套。朱磊见这架势连忙起身说:“爸,要不我陪您去吧,这外面怪冷的,别劳烦姨夫了。”

邓佩瑜又想拦。“小朱你别……”被蒋建斌瞪了回去。“我们爷俩的事你别管。”

蒋建斌和朱磊下了楼,蒋近恩坐在原地拿出手机来,见缝插针地玩游戏,被“赦免”的老顾得了空,也跟着看起了电视。

蒋建斌和朱磊下到一楼单元门口。朱磊掏出火,给蒋建斌点上烟。蒋建斌把烟盒递给他,他推脱了句:“小男怀着孕呢,我最近戒了。”听到蒋建斌说“没事,咱都在室外”,朱磊又从善如流地接过岳父的烟,给自己点了一支。

两个男人避着人群抽烟的时候是他们最容易交心的时刻。点拨也好,敲打也好,在这放松的氛围里,一切好说。朱磊刚抽了两口,就听到岳父开口:“听说你最近买了辆奥迪?”

“嗯,”朱磊坦然应道,“刚好摇到了号。这不马上有孩子了吗,买辆大点的车方便。”

老蒋沉吟了一阵:“你在机关里,凡事还是低调些好。”

朱磊心里笑岳父想得太多。劝他低调,无非是觉得名车在机关里容易引人注目,尤其是奥迪,显得僭越,不合适。朱磊不是没想过。去年他刚升了副科级,若他运气好,明年能升科级,运气不好,后年论资排辈也能排上。要再往上,靠的却不是资历了。朱磊自问能力一般,自家靠不上,岳父虽然有钱,于他的仕途却也没有助力。

与其奋力搏那虚无缥缈的前程,不如好好享受现在的生活,香车座驾,娇妻在怀。当然,朱磊并不傻,在人情世故方面他遗传了赵芳,一向收放自如,在哪里人缘都好得很。因此他早早铺垫得办公室里人人知道他太太乃是富二代,此番不过是岳父心疼女儿怀孕,要坐个舒服的大车,而自己则相当于司机,只是送完太太上班后不得不一路把车开来办公室而已。

但这些不足为岳父道也。他收敛神情,做受教状答道:“您提醒得对。”

朱磊这一点随赵芳,在该低头的时候一点不含糊,是以蒋近男跟他谈恋爱的这许多年间也不是没吵过架,动过分手的念头,但就一直这么走到了今天。

蒋近男和朱磊相识于学校BBS(网络论坛),两人在同一个版块混了很久,渐渐熟络起来。两三场版聚过后,其他版友开始起哄,朱磊也顺水推舟地开始半真半假地追求她。在蒋近男眼里,朱磊既没有什么能一眼挑出来的缺点,也没有什么让她怦然心动的优点。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到有一天他们又搞版聚,有人提议去白石桥钱柜唱通宵,深夜两三点,在蒋近男昏昏欲睡的时刻,朱磊拿起话筒点出一首《K歌之王》。

他在一群半睡半醒的人当中看着蒋近男的眼睛唱出:“你不会相信,嫁给我明天有多幸福,只想你明白,我心甘情愿爱爱爱爱到要吐。”

有人那天晚上喝多了,听到这句捂着嘴巴冲出包厢去吐。还醒着的人发出一片欢腾的笑声。蒋近男没有笑。她第一次发现朱磊确实有优点,他的男中音挺好听的。

与其说她爱上了朱磊,不如说她爱上了爱情本身,或者说,她决定和爱情试上一试。谁知道这之后就成了习惯,而习惯是致命的。蒋近男很小便明白爱情故事大半是骗人的。她在十几岁时看过很多很多的张爱玲,从此觉得人生的任何一种关系都经不住掰开来细细观看。她的父亲当年应该爱过她的母亲,但她父亲的爱在岁月里慢慢消磨了,尤其当她母亲从台上的“代战公主”变成文化馆职员——他们后来的经济条件再好,邓佩瑜的黄金时代也不会再回来了,她要依靠着丈夫和儿子过一辈子。也许她那么轻易地在自己和蒋近恩之间做了选择,正是因为看清了这点。姥爷和姥姥之间有没有爱情,蒋近男看不出。邓家夫妻关系最和睦的是小音的父母,然而这背后的代价是小音——邓佩瑶有过一个人回京的机会,她选择留在丈夫身边。

至少在自己和朱磊的关系当中,自己是占上风的那一方。

至少我要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女儿。蒋近男摸着自己的肚子想。

“你稍等。”顾晓音拿着手机避去阳台,却见蒋近男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正出神。上一次她看见表姐这个表情,还是她结婚那天的凌晨,那时她心生退意,却被自己劝了回来。

她那时做错了吗?顾晓音不知道。但如今表姐临盆在即,要再反悔却是不可能了。想到蒋近男今日进门时的脸色,顾晓音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多听听蒋近男到底要说什么。

她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谢迅说:“现在不行,等会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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