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雾罩
谢迅觉得来者有点眼熟,五官上看着跟顾晓音有几分像。难道这是她母亲?谢迅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刚才那声“小音”听着来者不善。虽说他和顾晓音还没到见家长的份儿上,谢迅也不想给可能的未来丈母娘留个负面印象。思前想后间,邓佩瑜已经走到面前。“小音,这位是?”
顾晓音已经从那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回来,不再像一个谈恋爱被班主任撞见的中学生,事已至此,她索性牵了谢迅的手,甚至还支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来。“大姨您忘啦?这是谢迅,小男结婚时那个伴郎沙医生的同事,上回姨夫来看病的时候,就是他帮着张罗的。”
邓佩瑜当然没有忘。不仅没忘记那回来医院,还没忘记来医院之前也撞见过这位谢医生,当时她记挂着小音的终身大事,旁敲侧击过小音。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说这是个刚离婚的邻居!想到这里,邓佩瑜打定主意,得尽一切努力挽救即将失足的侄女,她恨不得现在就能把顾晓音拖回家去,但多年被蒋近男和蒋近恩两姐弟忤逆的经验告诉她,对付现在的年轻人,首要得沉得住气,徐徐图之,免得对方犟起来,反倒事倍功半。于是她勉强缓和了脸色。“哦,是吗?上次多谢你这位朋友。”还向谢迅点了点头。
谢迅刚要还礼,顾晓音却把他的手一扯,仿佛听不懂邓佩瑜话里的话似的。“大姨,您不用跟他这么客气。谢迅是我男朋友,咱麻烦他是应该的。”说完仿佛示威式地看谢迅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敢不认?”。
谢迅自然立刻表示确实是应该的,又恭恭敬敬地问邓佩瑜是来看朋友还是自己有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邓佩瑜拿不准这谢医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把自己当成顾家的女婿了,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架势看着,说不定是自家侄女主动追的这医生。她虽被顾晓音气得够呛,到底这是关起门来的家事,犯不着在一个外人面前发作。于是邓佩瑜只说自己来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这就走了。
这边邓佩瑜走出两人视线立刻给邓佩瑶打电话不提,那边顾晓音见大姨走远了,长舒一口气,松下劲儿来。她像一个刚遇上火警的人,刚刚还身怀大力地把一件件重型家具扛出火场以降低损失,现在逃出生天,只觉浑身脱力,连个塑料袋都拎不动了。
谢迅看她泄气的样子,觉得心疼又好笑。“这么如临大敌?”
顾晓音想到自己不久以前为了堵住大姨的嘴,主动供出谢迅离过婚,现在看来,只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怕什么来什么,她倒省了思考怎样把谢迅介绍给长辈们的劲儿,反正是骡子是马都已经遛过了,这会儿全家人怕是已经知道,自己回头耍赖不退不换就行。
这么一想,顾晓音又鲜活起来。“我的大敌已经临过了,这叫已临大敌。”
谢迅笑了:“你大姨不喜欢医生?”
顾晓音心说,我大姨哪儿是不喜欢医生,沙医生她喜欢得很哪,她这是不喜欢离异的穷医生。
这实话是不能对谢迅说的,但眼下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只能支支吾吾地供出自己曾经“不小心”透露给大姨的情报。
谁知谢迅一点没有要恼的意思。“知道就知道了呗,反正迟早要知道的。”
顾晓音也觉得是这样。谢迅如此坦然,让她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的骄傲感。这么一想,她竟有点无心插柳的畅快。“明天我打算上午去看姥爷,既然你连大姨都见过了,不如明天跟我一起去吧?”
谢迅却没立刻应承下来,只说先看今晚夜班情况如何。顾晓音没再追问,心里却到底有点不开心。护生投资人的律师偏在这时不识相,把她昨晚出的TermSheet改了个体无完肤。顾晓音给程秋帆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意见,痛诉对方的要求是多么的不合理,邮件在笔记本上要下拉两屏才能读完。写好后,她回头重读自己的邮件,只见满屏私愤。她叹口气,把刚才写的那些意见单独拷贝出来,邮件里只余一句,问程秋帆有没有空打个电话,一起过一下对方的修改意见。
程秋帆自己也在看那意见稿,收到顾晓音的邮件便立刻打了电话来。顾晓音实话实说,告诉程秋帆,自己觉得对方律师提了不少不太上路子的意见。律师邮件里虽然写着时间所限,他们的意见还没给自家客户先看过,乃是同时发给所有方,但对方也是知名律所,不太可能在客户要求往东时,律师非要往西,大概率还是客户授意要尽量把条件往保护自己的方向改,这邮件里的理由最多只能算是个烟幕弹——若是护生反应太大,客户便可以自称不知情,把锅扣在律师的头上,若是护生在这基础上跟他们谈,客户便坐收渔利。总而言之,客户大概率是存了试探的心理,想看看护生的底线在哪里。
果然,程秋帆沉吟一会儿,便请顾晓音把她觉得不合理的点指出来,自己先考虑一下。顾晓音跟他过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清单,末了还是多了句嘴:“你上回说袁总特别在意公司的多数股权得掌握在他和方教授手里。其实现在很多公司为了多轮融资后创始人还有公司的绝对控制权,都搞多层股权结构,那些大的IPO上市时,创始人股份退回到10%上下也是有的。如果袁总担心的是控制权,还是有变通的办法。”
这些方法程秋帆其实早就跟袁总讨论过,奈何袁总不干——他既要控制权,也要股权。反正公司的权和钱这两样握在手里,其他方面,投资人要什么条件都可以随便答应。程秋帆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虽然土,可也朴素实惠得很,而且无形中给愿意让出股份的方教授挖了个坑——若是他为了公司的长远利益考量,让出自己的股份,袁总就是第一大股东,再加上医疗界的股东有两个人的股份,自己不便出面,是由袁总代持的,他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能一家独大。
但这些是CFO必须自己吞下的秘密,程秋帆听了顾晓音的话,只说他和袁总聊聊,争取尽快拿个主意。
顾晓音挂了电话,再看时间已是接近六点。刚才专心工作,没空想私事,现在她又想起来了,谢迅为什么不愿去见她姥爷呢?是介意下午大姨的态度,还是觉得跟她还没到那份儿上?莫非谢迅还有什么瞒着她?顾晓音百思不得其解,她听过了研究生传的关于他工作的八卦,也见过他的前妻上门找他,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糟的?
谢迅说出那句“再看情况”便自觉失言。他和这个姑娘名义上认识了十多年,实际上认识了四个月有余,五个月不到,确定恋爱关系二十三天。他们还远没到能互相坦白过往情史的时候,然而谢迅觉得,从他的观察来看,顾晓音就算是谈过恋爱,在感情方面怕也还是接近白纸一张。一个这样单纯的人谈起恋爱,会觉得认定一个人且和他白头偕老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无论是介绍给朋友,见长辈,甚至是扯证,都不必且不能遵循某种特定的计划,好像随意性乃是爱情的必要条件,一旦计划便亵渎了爱情。
谢迅从不是个一见钟情的人,但他也曾幼稚和单纯过。他去过大学女友的家乡,见过她家里的每一个人,她寝室住了六个人,另外那五个都把他当哥们儿。他们恋爱得最早,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三个女生找了男友,他们便总在一起玩,有时是四对,有时是十个人。谢迅衷心觉得他和另外三个男生是一种接近连襟的关系。然而当他的女友终于抛下他,从前的这些朋友使他难以忍受——他和这些人的关系就像河的两岸,当桥还在时,从这里到那里是一条通途,如果不往窗外看,根本不知道桥的存在,可现在那座桥已经被拆了。
徐曼曾经问过他的情史。他自问历史简单,也曾和盘托出过。听完他的,徐曼说自己在他之前有过三个男朋友。她说这话时眼神忽闪忽闪的,像一只鹿。谢迅看到了徐曼的忐忑,心里生出无限的怜惜——她是这样在乎我的感受,谢迅感动地想。他从没希望徐曼在遇见他之前是一张白纸。他和大学女友恋爱了四年,自然什么都做过,就算没有,他也不会要求徐曼和他一样。谢迅没问徐曼关于她的三位前男友的任何问题,如果徐曼问他,他会回答,如果徐曼非要告诉他,他会听着,但他对徐曼的过去没有好奇心。
事实证明,好奇心杀死猫。当谢迅发现浏览器里有徐曼反复搜索他前女友名字的历史记录时,他才意识到徐曼远不如她当日谈话时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谢迅在心里笑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徐曼的表现当作爱他的表现。于是当徐曼有天提起她父母来北京看她,是不是两家长辈一起吃个饭时,谢迅便带谢保华见了徐曼父母——他明白徐曼多少是存了试探他的心思,但既然他是认真的,见父母不过是迟早的事,见了也就见了。如果谢迅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想他不会那么做。徐曼是很好很好的,然而在今时今日,谢迅确信他和徐曼不是一类人。也许他当年若是没有为了安抚徐曼的不安全感而让双方父母见面,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作为恋人而不是未婚夫妻相处,就能意识到这桩婚姻并非良配。或者说,徐曼也许能意识到他不是能带给她幸福的那个人。历来离婚总是女方吃亏的,因此即便出轨的是徐曼,谢迅在愤怒和挫败之余,也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这些当然不足为顾晓音道也,谢迅想。顾晓音大概就像从前的自己,恨不得即刻昭告天下她已交付一腔热血。他却不能由着她踏上自己走过的歧路。看着顾晓音失望又努力掩饰的样子,谢迅感到心软却又无可奈何。有些话总是要说的。顾晓音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今天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顾晓音终有一天还是会回过味来。谢迅在心里感谢顾晓音就像个勇往无前的女战士一样,在她大姨明显看不上他的时候,偏要带他去见她姥爷,但他却不能鼓励她这么做。
更何况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事。
谢迅花了一下午想他要不要和顾晓音谈。当初她在食堂听到研究生八卦的时候,谢迅的心情远比现在平静——如果顾晓音问他,他会告诉顾晓音,如果顾晓音不问,他也不会说。过往故事就像前女友一样,虽然她们塑造了今天的自己,但如非必要,顾晓音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直到晚饭时分他都没有答案。查完房,他带顾晓音去食堂。也许因为中午吃得晚,也许是顾晓音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两个菜便罢。谢迅想不出怎样安慰顾晓音,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安顿顾晓音坐下,自己去取菜,回来时还没放稳托盘,只听顾晓音问:“你不会是离过两次婚吧?”
托盘里的汤碗抖动了一下,洒出些汤来。顾晓音正在心里解读谢迅这外科医生手抖的含义,却听到谢迅轻快地笑了。“没有。”他说。
顾晓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埋怨自己关心则乱,居然问出这么智商离线的问题。那边男人心里想的是,连顾晓音这么个律师也能做出这样的猜想,可见女人无论职业、性格和经历相差几何,总还是有些地方是共通的。但在那一刻他下了决心,无论是怜惜还是警告还是剖白,他都不想瞒着顾晓音,如果这是个坑,就让他在同样的地方再摔倒一次吧。
“但说不定比离过两次婚更糟。”
谢迅迎上顾晓音震惊的眼神。“我跟你说过,我当心脏外科医生,是因为我妈。
“等到我进中心医院心脏外科的时候,我妈当年的病其实已经不归心脏外科管了,心内放支架就行。我当时觉得很空虚,再加上三甲医院现在都重科研,光会看病、发不了SCI的医生没有前途,我也就随大流,好长一段时间,心思基本都放在科研上,门诊、查房、手术这些过得去就行。
“几年前我刚升住院医师的时候,有一次五一该我值班,夜里妇产医院送来一个三十六周的孕妇。三十多,有流产史,好不容易又怀上了,还是双胞胎。那天晚上,孕妇自诉头疼加右上腹疼,连夜去妇产医院看,那边检查了一下,觉得不是产科问题,就给送中心医院来了。当时是夜里,急诊没有超声波检查,我觉得有可能是夹层,但孕妇没有胸背痛的典型症状,又不能贸然上CT影响孩子,我当时叫了会诊,跟普外和妇产科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建议先排除胆囊炎、胰腺炎这些更对症的病。排除所有其他病因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排除完,我们再次会诊,最后决定说服家属下决心做个CT。
“先做了个平扫CT,对小孩的影响要小点。但是平扫一般看不出来夹层,我看了影像觉得不好,又不敢确定,赶紧给老金打电话。我花了十分钟找到老金,他看了一眼CT就觉得夹层没跑,让我赶紧安排增强CT,再把妇产科叫来会诊手术方案。做完增强CT,夹层确诊,病人推到我们科的监护室,我和家属谈手术,签字,妇产科再跟家属谈剖腹产,两个科同时手术。这时候老金赶到,手术室也一切就绪,我们来接她,突然,她‘啊’地叫了一声。”
直到这一刻,谢迅的表情都堪称冷静理智,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然而那一声“啊”像是喉咙里的气声,说不出地诡异,谢迅脸上浮现出似悔恨似愤懑的神情,道出那个悲剧的结尾:“夹层破了。一尸三命。”
顾晓音不由得追问:“妇产科没紧急剖腹产把孩子救出来?”
谢迅摇摇头。“妇产科看到夹层破了就走了,说他们也没法处理。”
“那后来呢?”
“后来家属在中心医院拉了半个月的横幅,说我们草菅人命。老金一口咬定我们心外没有过失,医务处调查完,最后也是这个结论,但医院还是赔了钱。老金跟产科的关系一度很僵。”
“你觉得自责?但这确实不是你的错啊。”顾晓音恳切地说。
谢迅再摇头。“我给她开了三个小时的检查。她要是能早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进手术室,母子三人都能活下来。”“会诊给她开了三个小时的检查,”顾晓音试着开解他,“再说你当时还没那么多经验,非典型症状哪儿可能轻易下结论。”
“我当时忘记了我学医的初衷。”谢迅终于望向顾晓音,“那之后我下了决心,跟老金摊牌说我以后不打算分出精力来搞SCI了,我只想当个纯粹的医生。”
“这不也挺好。”顾晓音脱口而出,接着她忽然想到谢迅在这番话的开头说过不发SCI的医生是没有前途的,霎时间觉得自己参透了谢迅这番话的含义,有种“原来如此”的释怀感,又觉得谢迅小看她——她顾晓音难道是那种嫌贫爱富指望靠男人吃饭的人吗?她不由得存了些偏不让他轻易过关的顽劣心思,清清喉咙说:“我们做上市项目的时候写招股书,在风险提示章节总要把所有风险罗列出来,并且写出最坏的情况,那意思是告诉投资人,你看我连最坏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执意要买,赔钱活该。”
她凑近谢迅:“谢医生,如果你是想说你可能养不起我,那不要紧,我工资还行,可以养你。”
谢迅心知顾晓音是想歪了。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过那样肤浅的人,否则上回食堂两人听到墙脚时他就该解释,但这世上很多事情是越描越黑的,作为一个医生,他太明白这一点——他们多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被患者和家属演绎成三千世界,所以最好就是除了必须说的话之外一句不说,病历上能不多写的字一个也不要写。就像老金说的:想写小说的话,自己上网写去,不要留在病历里给他找麻烦。
于是谢迅只说:“好,明天沙姜鸡回来我告诉他,他肯定少了不少后顾之忧。”
本该高枕无忧的沙医生,第二天和谢迅联袂出现在了顾晓音面前。新年里吃饭的选择少,顾晓音和谢迅商量好晚饭时分在一家火锅店碰头,谁知等顾晓音加完班赶到店里,有俩人在等她。
沙姜鸡倒也没装聋作哑。“顾律师不好意思啊,大过年的来当你们的电灯泡,我也是迫不得已。”
顾晓音倒是大方地坐下了。“欢迎,你来了,吃火锅我们还能多叫几样。”
沙姜鸡露出一种既感动又被这一口狗粮噎住的辛酸表情。“还是顾律师爽快,我今儿早上跟你家谢医生交班,说到晚上要加入你们,他那脸黑得就像锅底似的,立刻把办出院、接ICU[1]病人这些活儿全扔给我了。”
饶是知道这位的风格,顾晓音还是没憋住喷了一口茶。沙姜鸡见状,显得甚是无辜,就像他刚才只是预报了下天气,不知顾晓音为何反应过度一样。谢迅表面上不动声色,桌下的手却捉住了顾晓音的手。“先点菜吧,”他说,“你要问她的事,咱们边吃你边问。”
顾晓音的手被谢迅握着,菜点得完全心不在焉。好在沙姜鸡一心在他的事上,倒也没注意到。“长话短说,我的问题是,如果你和男朋友分居两地,他想去你的城市,你会拒绝吗?”
顾晓音觉得这问题透着奇怪。还没等她细想,谢迅道:“你是不是又上南京去了?”
沙姜鸡爽快地承认:“当然,我从南京来的。”
顾晓音试探着问:“你女朋友在南京,你想去南京工作,女朋友不让?”
沙姜鸡挠挠头。“事情有点复杂,但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顾晓音想了想,稍觉为难地看了眼谢迅。谢迅摩挲了一下她的掌心。“你随便说,别怕打击他。”
顾晓音斟酌许久,到底说了实话:“如果是我的话,一般不会拒绝,除非我这里的工作机会明显比他原来的地方差很多。”
看沙姜鸡的脸色迅速垮了下去,她又不忍心地补充:“南京毕竟是二线城市,更何况医疗这方面,全国来说,就算上海也很难跟北京比吧?”
沙姜鸡像是听进去了一点。未几,他又问:“如果有个大学同学追求你,假使你对他没有意思,会直接拒绝他还是继续当朋友?”
顾晓音心里一痛。如果不是知道绝无可能,她简直要怀疑沙姜鸡是在影射她。看来这世上与她有类似经历的人还有的是,却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及时回了头。
想到这里,她握紧谢迅的手,简直要对他感恩戴德起来。
沙姜鸡还满怀期待地望着她。顾晓音却无端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一个人在死心以前,对方做什么都没有用,她总可以找到借口解释对方的行为,说服自己继续等下去。她之所以那么多年没跟陈硕开过口,大约也是因为自知一旦开口,便是图穷匕见之日吧。
于是她问沙姜鸡:“你跟她表白过吗?”
“没有,但我这么三天两头往南京跑,是个人都知道吧?”
“我×。”谢迅忍不住插了句嘴。顾晓音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跟她一样!可见这世上感情幸福的人各有秘方,不幸的人蠢的方法却都差不多。顾晓音忍住自己想上前摇晃沙姜鸡的脑袋告诉他“她不爱你”的冲动,婉转地表示对方未必真知道他的想法,尤其是——如果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毕竟朋友和恋人的界限有时也不那么清楚。
但事实是对方也许只是懂装不懂,你非得在她面前说出了那句话,她才必须拨云见日,给你一个痛快。
顾晓音从自身经验出发,早已把素未谋面的沙姜鸡小师妹打入不受欢迎人群。沙姜鸡却还没死心,这一顿饭的工夫,把同样两个问题用不同方式来回问了许多遍,问到谢迅这个听众都失去了耐心。“我跟你说小师妹对你没意思你不信,现在晓音说了你也不信,让你直接去问小师妹你又不肯,是非得调去南京跟南墙迎头相撞才算完?”
沙姜鸡喝了两瓶啤酒,虽还没醉,眼睛已经有点泛红了。“我不甘心……”
顾晓音深深理解他的心情,谢迅其实也差不多,如果他们没有遇到彼此,此时这桌上不过是三个各怀伤心事的人。谢迅终究叹口气,拍了拍沙姜鸡的肩膀说:“哥们儿,早死早超生。”
“沙姜鸡也挺可怜的。”和沙姜鸡告别后,顾晓音忍不住对谢迅说。
“你跟他说得过于委婉了。他现在这执迷不悟的劲儿,需要一大盆冷水,澡盆那种。”
“其实他应该也知道,只是做不到真的抽身吧。”顾晓音不想讲她的感同身受,“之前还觉得他挺风流的,没想到还有这么痴心的一面。”
“那要看是谁。”谢迅道,“在科里小护士面前,他还是那个风流的鸡医生。小师妹他放在心上了,才会不一样。”
顾晓音便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在心上的?”
这问题的正确答案从来都是“见你的第一面起”。但谢迅不想撒谎。他其实连第一面见顾晓音是什么时候都不太记得了,第一回小学的时候是这样,成人后也是如此。若说他觉得自己动了心,大概是顾晓音姨夫去医院那一回,可是既然他小时候就对顾晓音犯过浑,也许那时候也觉得她不同。无论如何,现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谢迅恋爱过,也结过婚,再也不会在这种时刻觉得自己一定会和顾晓音白头到老,但他还愿意再尝试一下,如果他俩能像从前的歌里唱的那样一夜白头,永不分离,那听起来也不错。
只是眼下这题还得解。谢迅不愿骗顾晓音,据他对女人的理解,他若是说了实话,顾晓音会伤心。他也想反问顾晓音有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够不够抵挡她家人对他的偏见。但他终究只是回答:“不知道。潜移默化的吧。”
注释:
[1]重症加强护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