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音没上班的第三天下午,陈硕有点着急了。
他经历过美国的金融危机,也见过许许多多像顾晓音这样被开掉的人。那时候陈硕刚从美国法学院毕业,在明德纽约办公室工作。从前念书时的迷思,是美国的律所从来不裁人。然而有一天,陈硕所在楼层转角处那间办公室忽然关了灯。早上陈硕还在茶水间见过那个三年级中东裔律师,中午他就消失。第二天陈硕的办公室室友和他八卦此事,他才恍然大悟。
那个人去了哪里,陈硕不知道。他闲来也曾搜索过那个同事的名字,却一无所获。“他运气不好。”陈硕的室友事不关己地总结道,“一二年级还算是刚来,五六年级已经能独当一面,三四年级是最危险的时候。”
信仰的倒塌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旦第一枚开始松动,一溃千里不过是时间问题。陈硕一旦体会到纽约律所工作之不可靠,立刻要求转回明德北京办公室。因为美国的经济肉眼可见地深陷泥潭,而中国当时仿佛独善其身。陈硕没有选错,他回国之后半年,好几个在纽约时熟识的同行也陆续被裁,虽然他们后来都找到了国内的工作,总算没有像那个中东裔律师一样杳无音讯,但毕竟比陈硕被动很多。
七八年过去,陈硕回想当年的事,觉得那个中东裔的同事很不明智。西方律所的惯例是把所有律师的名录都放在网站上,既然他没有搜到过这个同事的名字,大概率是已经改行或者草率上岸。陈硕能理解一个人念完三年的法学院,又没日没夜地工作两年多,忽然遭遇职业上的突然死亡,一定会经历巨大的个人危机。但这种个人危机值得让人一蹶不振吗?陈硕不觉得。他的那些被裁的同胞们不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后顺利找到了工作?要论韧性,我们中国人还是比西方人强得多——陈硕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此他并没有担心顾晓音。顾晓音只要是一个理智的人,她想清楚这来龙去脉并且回头接受那份银行的工作就是几乎确定的事。
那天被顾晓音抢白一顿,陈硕当时当然有些恼,或者说,是感慨于顾晓音的不识好人心。但顾晓音甩手而去,陈硕冷静下来,也确实觉得顾晓音此时无论怎样反应,也都很难责备她反应过激。他给她预备好的选项,无论怎样深思熟虑过,如果顾晓音觉得他在插手她的人生,他也没法辩驳。陈硕对自己说,只要方向和结果是对的,中间的这些小节,可以不必太过于计较。
他甚至体贴地没有在事发当天再联系顾晓音。没有经验的人会觉得一个被辞退的人必然需要很多人的安慰,这是错的。所有不相干人的关心,其实都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一个失败的人在最初那几天里只需要她信任的那几个人的安慰,其余的人让她自个儿呆着,才是最好的关心。如果不是升合伙人,如果他没有给顾晓音安排工作,本来他是那个最合适安慰顾晓音的人,顾晓音也一定会来找他!
来日方长。陈硕告诉自己。即使是在第二天他给顾晓音发消息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也还是按耐着自己的性子继续等待。第三天,陈硕发现自己被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觉得这事儿快翻篇了。
然而没有。他在一天之中给顾晓音发的几条消息全都没有回音。
蒋近男也略微觉得顾晓音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前一天顾晓音来过一趟医院。跟从前一样,是中午来的。她陪蒋近男坐了会儿,逗了小真,和保姆聊了天,还跟隔壁床的那家妈妈说了一阵话。
顾晓音穿着上班的衣服,背着她平时的包。但蒋近男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非要指出的话,顾晓音今天比平时的她活泼,从主动跟隔壁床的妈妈说话来看,就算是称之为亢奋也不为过。蒋近男自认为相当了解这个表妹,往往是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需要掩饰的时候,才会如此矫枉过正。
怎样才能旁敲侧击地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呢?蒋近男思考了很久,最后给程秋帆发了条信息,问他最近他那项目用过君度没。
程秋帆回得倒快:用啊,护生估计年内启动香港上市。
还没等蒋近男打下一句,程秋帆又发了一条信息来:对了,你表妹去哪了?
蒋近男着实吃了一惊,她立刻打电话给程秋帆。程秋帆也还在一头雾水中。他早上收到又一份工作组名单,君度的表格里没有了顾晓音。他写邮件问刘煜,得到的答案是顾晓音辞职了,陈硕作为项目合伙人回头会再安排其他associate对接护生,暂时所有事都找陈硕就行。
程秋帆觉得奇怪,前一天发邮件问顾晓音问题时还毫无端倪,怎么现在就辞职了?他当然想到过那种可能性,但顾晓音和蒋近男不说,他是绝不可能问出口的。
两人忽然一起触摸到事件的真相。蒋近男叹了口气。
“她没跟你说?”程秋帆停了会儿问。
“没有,提都没提。”
“她可能也是怕你医院这里忙不过来还要为她担心吧。”
蒋近男不由得又叹一口气。“谢了。”她说完这句挂上电话,思考良久,她拨通邓佩瑶的号码。
邓佩瑶接得倒很快:“哎呀小男,我正说要找你,你就打电话来了。”
这倒是蒋近男没想到的情况。“小姨您说。”
邓佩瑶有点不好意思:“我和姥爷在中心医院呢。姥爷最近总说自己有点不舒服,使不上劲,要上医院看看。我和你妈都劝他,这人上了年纪,当然不可能像年轻时候一样觉得哪哪都给劲。可他老说,都好几个星期了,我拗不过他,干脆今天带他来看看,让他自个儿放心。这到了医院,发现内科的号早就挂完了。本来我不想麻烦你的,可小音不是和那个谢医生分手了吗,估计也没法麻烦人家。你看能不能通过那个沙医生打个招呼看今天能不能看上?”
“没问题,”蒋近男说,“我这就给小沙打电话。”
那边传来姥爷隔着挺远的声音:“人家要麻烦就算了。中心医院也不远,我们明儿再来也成。”
“别,爸。咱来都来了。再说明儿我有事儿,没法陪您来。”
“你不能来让你姐陪我来也行。”
“我姐就更没空了,她还得跑儿童医院呢……”
“那就让国锋陪我……”
“别了爸!”温柔的邓佩瑶也不由提高嗓门,“咱就今天麻烦下沙医生,今天就给您看了!”
困死了……有虫也等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