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四月,微风拂面,桃李芳菲,初春的感觉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心动,好像忍耐了一冬的寒冷阴暗,在春风拂面的那一刹那,都得到了救赎。“啊,臭石头,看你干的好事,我又得重新洗了”,趁着好天气正在晒衣服秀娥尖声叫着,她从地上把石头不小心碰掉的衣物捡了起来,然后追着石头要往他脸上抹。
石头笑嘻嘻的左躲右闪,围着花园里的廊柱转着圈,秀娥则是嘴里一直不停的叫骂着,我忍不住一笑,靠在栏杆上看着他俩嬉戏追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秀娥追得气喘吁吁地,她不经意抬头看见了阳台上的我,就对我招手喊道,“清朗,别在那儿看书了,要不要下来走。”
不远处的石头也站住了脚,神情自如地靠在柱子上,冲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突然觉得今天天气很好,胸中激荡着什么情绪似的,就弯身下去对他们说,“好呀,你们等我”,说完放下书,往楼下跑去。
距离那场晚宴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我一直默默地祈祷着,等待着,希望有一天丹青会觉得累了,然后来告诉我,她放弃了,不再为难别人,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可是我等了这么久,却从没看见丹青的身影,只有唯一一次张嬷来看秀娥,我悄悄地跟了去。张嬷见了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她好像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重负,神色阴郁,只问了几句我们身体如何,对于丹青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到了最后,她要回去的时候,才把我单叫了过去,跟我说,清朗小姐,你只要保重你自己就好了,小姐那边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从来没有听张嬷这么生分的说过话,可没等我再开口,她已经转身上了黄包车,绝尘而去。
秀娥躲在一旁不敢说话,最后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是她拉了我回去,一边喃喃地说,“清朗,你有没有觉得,我妈变了好多,也不晓得小姐受不受得了她。”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丹青不再见我的原因,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变得愤世嫉俗,充满了阴暗,然后就会影响到自己周围的人,就好像…张嬷一样。
“清朗,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秀娥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往外跑,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我笑着任凭她拉着。虽然丹青和张嬷都变得无法再接近,可秀娥却渐渐地恢复了以前的性格,六爷,七爷对她都不错,陆青丝的冷嘲热讽她也已经无所谓了,还有石头,石头是真心真意对她的。
“清朗,你应该多出来走走,你现在又不上学了,总闷在屋里不好”,石头晃了过来,他假装咬牙咧嘴地挨了秀娥一拳,然后才笑眯眯地跟我说。我对他微微一笑,就伸手盆里拿衣服,帮秀娥晾。他的那番话应该是六爷让他说的吧,自从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已经足不出户整整五个月了。
秀娥冲石头一吐舌头,赶紧过来跟我一起干,石头笑咪咪地溜达了过来,“你们知道吗,每个周五都是码头上的交易日,渔工们会把他们打来的各种鲜货进行交易,如果买了立刻就煮的话,哎呀,那个味道真是…”,他边说边咂巴着嘴。秀娥干活的手慢了下来,显然被石头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头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着他对着秀娥挤眉弄眼的,抻平了手里的衬衫晾好,然后回头笑说,“你们俩个别闹了,把东西晾好之后,我们再出去好不好。”石头一愣,然后就喜笑颜开的说,“好呀,那我先去准备,对了,这个你们不要晾了,我叫阿嫂来做”,说完他转身就跑。
秀娥“扑哧”一笑,我扭头对秀娥说,“一说出去,石头怎么这么高兴,好像在屋子里闷了几个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边抻着一件绸布外套,一边悄声和我说,“你不知道,是六爷和他说过,如果能说动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赏。”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轻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爷对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对小姐还…”,话未说完,她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偷眼觑着我。听到丹青的名字,我心里一痛,用力的抻着手中的衣服,借着手上的动作,静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热潮退去。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我转头对秀娥笑说,“那也比不上石头对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经把你当作未来儿媳看了。”我说的秀娥一怔,趁她发呆,我撒腿就跑,秀娥这才反应了过来,在我后面尖叫着追来。
没跑几步,兴冲冲的石头回来了,手里却抓着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赶忙躲在了他身后,秀娥扑上来抓我,却被不明所以的石头拦住了。
“喂,都是因为你啦,讨厌”,秀娥看怎么也抓不到我,就冲石头发脾气,石头倒也无所谓,看着我们高兴就行,他哄着秀娥说,“是,是,都是我不好,车子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走吧,这样中午就可以吃河鲜了。”
秀娥冲他咧了咧嘴,冲我一伸手,我一笑从石头背后走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石头有些愣,秀娥一扬头,“你不是说时间不早了吗,倒是走啊”,说完拉着我往大门的地方走,石头在我们身后嘀咕着,“女人心海底针”,我和秀娥相视一笑。
一到门口,就看见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车旁,那是叶展的车,我认得,最近局势很混乱,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猖狂,彼此之间的那根弦,绷得是一触即发。
现在没什么比军备更重要的了,可苏家却几乎包揽了军需方面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爷和叶展他们一直在上下打点,昨天叶展刚刚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见我出来,石虎憨笑着去帮我打开了车门,然后恭敬的叫了声,“小姐”,我笑着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跟着七爷走吗?”他咧开了大嘴,“没有,鲁三儿他们跟着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您。”“照顾我?”我一怔,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却摸着脑袋不说话了,后面赶上来的石头冲我一乐,“就是出门这一类的事呗,总得有人照应着不是,老虎他也会开车”,说完他给了石虎一肘子,“赶紧上车走吧”,石虎赶忙答应了一声,窜上了司机的座位,石头坐在了他旁边,秀娥则兴奋的靠近了我坐。石虎虽然粗手大脚的,但是驾驭起车子来却很灵巧,车子一溜烟的朝码头的方向开过去了。
几个月没有出门,四周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记忆里冬天的阴冷变成了生机勃勃的温暖。穿着打扮入时的男女依然和穷酸落魄的市井小民们走在一条街上,看似泾渭分明又偶尔交织在了一起。秀娥不时发出惊喜地叫声,拉着我看这儿看那儿的。
石虎在石头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车子开得很慢,好像想让我多看看这外面的繁华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头扎进壳子里,不问世事。一时间车里的每个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也就让自己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只专心的去享受这样一个上午。
又走了没一会儿,黄浦江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秀娥竟然兴奋得叫了起来,石头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着他俩嬉闹,我这才想起,自从秀娥来了上海,还没有机会去江边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爷带我来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来仿佛是两个地方,晚上渔火点点如繁星闪烁,一切行动都掩盖在夜色下,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而白天的江边则是热闹非凡,船只穿流如梭,码头上也挤满了熙攘的人群,号子声,呼喝声,算账声,叫骂声,甚至重物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让人听起来万分的杂乱,却不孤独。
看着和秀娥,石虎说笑个不停的石头,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吧,应该是六爷吩咐他的吧。六爷一定是认为这里这么热闹,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爷,我心中一甜。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我越发的发现,在他冷静温和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心。他对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尽力地照顾着,渐渐地我也懂得了为什么他对陆风轻的下落那么执著,这个男人总是喜欢默然无声地扛起一个又一个责任,他不轻易许诺,但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些日子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里就是看书,弹琴,画画,甚至刺绣,按照叶展地说法就是,过去那些家规严谨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过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码还会借去庙里上香的机会出去走走,而我则完全把自己禁锢在那个小天地里。
这个天地里有秀娥,石头,偶尔出现的叶展和毒舌的陆青丝,最重要的是,这个天地里有六爷。看我喜欢读书,他就几乎搬空了一个书局,这是叶展说的;我随意地用写字的毛笔画了一幅花园写意,第二天,我的书桌上就出现了全套的绘画工具和颜色。他不开口,却会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现在六爷喜欢在家穿着我做的布鞋,他喜欢吃红烧鱼,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每当他不忙的时候,或者看我画画,或者让我帮他抄写一些私人的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各自占据着一把椅子,安静的看书,悄然无声中,只有不经意的眼波交流和会心一笑。
我们的生活在不经意间交织在了一起,难解难分,可渐渐却发现,越了解对方就越放松,之前的生疏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可是每当他回到家,敲响我的门,彼此相视一笑的那一刹那,那种安心的感觉让人眷恋,我和六爷都很珍惜。
“清朗,马上就到了”,石头回头冲我一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之前的我无意识地禁锢了自己而不自觉,直到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陆青丝和六爷说的话,“这姐俩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另一个却画地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陆青丝这句话让我警醒了过来,我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转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就会先消沉下去。后来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园,跟别人的交谈也多了起来,虽然我还是拒绝再去读书,但是六爷显然放心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强求我什么,就像他曾对我许诺的那样,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最多只是鼓励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声,车子平稳的停了下来,石头跳下车来帮我们开门,秀娥灵巧地闪了出去,然后歪头对我招手,我一低头,迈出了车。“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气中有着江海特有的水腥气,我们一出现,周围原本热闹的人顿时都安静了起来,甚至往后退了推,给我们腾出了很大一个空场,而且没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哟,虎哥,晖少,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地从一间屋里走了过来。石虎一笑没说话,石头一扬眉头,沉声说了句,“麻杆儿,怎么就你在这儿看着,顾大头呢?”
那个叫麻杆儿的年轻人赶紧弯腰掏出烟卷来要给石虎点上,一边还说着,“晖少,下头那些渔船有点子小问题,顾老大带人过去看看,我留守,刚走,没想到您们就来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今天的鲜货可不少。”“唔”,石头点了点头。
秀娥有些吃惊的看着那个对石头不停谄媚的男人,而石头沉稳冷漠的样子也似乎让她很惊奇。我知道光头大叔是六爷手下的总管,而石头十二岁就出来跟着叶展了,对于我们他也许还是那个没长大,会和我们一起笑闹的大男孩,可在他们所谓的黑道上,提到赵晖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的人还真没几个。
六爷曾经说过,石头尽得叶展的真传,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对待敌人却只有一颗冷酷的心。我看着石虎一摆手拒绝了那只烟,那个麻杆儿讪讪地收起了烟卷,却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声响起,我只看见那个麻杆儿的脸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却连摸都不敢摸。
石头没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来”,麻杆儿带着哭腔地应了,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石头再扭回脸看我们,已是平时的调皮笑容,“清朗,秀娥,咱们先下去看看,也让你们开开眼”,说完他带头往码头下面走。
我和秀娥跟着他往前走,然后石虎也跟了上来,我余光看见麻杆儿拉住了石虎,讨好的问了一句什么,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两个我看不懂的手势,那个麻杆儿立刻变了脸色,退了一步低头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面叫了我一声,我赶紧答应着快步跟上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渔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一阵阵鱼腥味冲鼻而来,但还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远处一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带着一些人赶了过来,看起来他和石头都很熟,他不停拍打着石头的肩膀,然后又玩笑的说着什么。
我和秀娥站在一间仓库的屋檐下,石虎高壮的身躯就挡在我们面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渔工显然都认识他是谁,结果没有一个人敢往我们这边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车的时候。
石头不晓得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这边,就点点头离开了。石头笑眯眯地走了回来,“放心吧,一会儿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栈桥那边去看看,那边风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气也没这么腥。”
秀娥先转头看我,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石头对石虎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冲着我们故作潇洒的一甩头,秀娥笑骂着带我跟了过去,我发现石虎并没有跟上来。
绕了几个弯子,前面顿时安静了起来,景色和空气跟刚才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远处就是客船驳口,不时地有穿着得体的男女在这里上下船只,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石头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们再往下走走,那里安静也没什么人,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华客船”,我赶紧点头,伸手拉了秀娥跟着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兴奋地冲了过去,石头赶忙跟过去保护她,好像生怕她会跌落江里什么的。他一边看着秀娥,一边回头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对他摆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就转身去看秀娥从石缝里抓小螃蟹,他俩不时地发出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的愉快,让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呜”一声汽笛声响起,远处一艘汽轮飘着白色的烟雾驶过,四月的江风还是很凉,但是吹拂在脸上,却让人因为微寒的感觉而清醒。那些精致的客船都是为了有钱人们附庸风雅的,小的也就能载个三五人。早春的到来,让这些贵妇小姐们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颖别致的春装,互相炫耀着,攀比着。
我随意地看着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们,不远处一艘客船正缓缓地驶了回来,个头不大,突然发觉那些人有些骚动,我不禁好奇的伸头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栈桥服务的船员跑过去接缆绳,然后恭敬地站在船边伸手扶客人下船。
两个男人陆续抵下了船,那个胖得我根本就不认识,稍微瘦些的那个看着有几分眼熟,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可他们有什么好值得别人骚动的。看着那个船员还在伸手等着,我知道后面还有人,果然,一只素手缓缓伸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猛地一跳,一个纤细优雅地身影随后现了出来。
“啊…”我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腿虽然一阵阵发软,我还是勉力站了起来往上走去,秀娥和石头正玩得开心,并没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个就是现在上海最红的女人徐丹青,听说她前任未婚夫就是军需处那个霍处长”,“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钱呀,哼,有人花钱养活还真好呢,瞧她那风骚的样子”,“听说,现在上海滩的名流达贵们,都以能邀请到她相陪出行为荣,哼哼,不是谁都能跟军需处长的前任未婚妻一亲芳泽的啊”,“听说她很难请的,不过只要有霍大处长或是苏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好了,你们说话小心些,谁不知道她身后的靠山是陆家人啊,别胡说八道了,小心惹麻烦…”
我麻木地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背后,看着娇艳一如玫瑰的丹青,风情万种地从不远处走过,那两个男人殷勤备至,一直陪着小心,丹青却只是偶尔赏个笑容,漂亮的杏眼里却仿佛罩着一层迷雾,她如众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车。
叽叽喳喳地人群登时散去了,我目送着那辆车远离,陆青丝说过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响,“可真有意思,一个用扒了皮,留着血的方式来惩罚别人和自己…”我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江风吹得久了,太阳穴一阵阵地抽动…
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找秀娥她们,什么都不要想,“啊”,晕头胀脑间好像撞到了人,我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对,对不起啊”,我喃喃地道歉了一句。
“真是的,走路怎么不长眼啊,撞得我痛死了”,一个娇纵地女声响了起来,我身子一硬,居然是她…“嚯嚯,这是谁呀,不是云清朗小姐吗?”苏雪莹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知道她是谁吧,她就是大名鼎鼎递交计花徐丹青的妹妹,姐妹俩还真厉害呢,一个攀上了陆仁庆,另一个却又被陆城收了私房,怎么样,最近过得如何,我奉劝你小心些,陆城是走黑道的,心狠着呢,说不定哪天烦了你,就把你卖到妓寨去…”
听她一句接一句的刻毒言语,我本来是咬紧牙关不想理她,可听到她最后说六爷的那句话却让我怒火中烧,本来丹青的出现已经够让我心碎的了,现在苏雪莹还来火上浇油,要不是因为她们苏家的阴险卑鄙,丹青又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然后人已经朝苏雪莹冲了过去,我这辈子还从没动手和别人打过架,也许是看秀娥和人干架多了,下意识地就学了她的方式,一时间,苏雪莹被我连踢带打,又抓又扯得鬼哭狼嚎的。
周围的人好像都愣住了,苏雪莹的那几个朋友看着我疯狂的样子也不敢过来帮她,苏雪莹似乎被我的愤怒打懵了,只会不停的尖声哭叫。我正打得痛快,突然一只手用力地拧上我的手臂,然后把我甩了出去,我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头一阵眩晕,手臂的剧痛却让我连晕倒都做不到。
“小姐,三小姐,你没事吧”,几个保镖似的人物紧紧地护着苏雪莹,她那几个朋友也如梦初醒似的跑了过去,围着她没用的尖叫。苏雪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一抹正在流血的鼻子,突然就跟疯了似的吼起来,“臭丫头,贱女人,你居然敢打我,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还不给我动手。”
那几个保镖立刻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抱头蜷紧了身子,等待着拳打脚踢的到来,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然后就听见皮肉遭痛击的声音,还有苏雪莹的尖叫声,“你这个大胡子,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啊,你要干什么,来人啊,啊!!!”
我头越发的晕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只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形正挡在我面前,和苏家那几个保镖对打,苏雪莹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清朗”,我突然听见秀娥的急喊声从下面传来,周围突然安静了起来,打人的,被打的,还有看热闹的,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似的。不一会儿有人过来一把扶住了我,“清朗,你没事吧”,石头气急败坏地问了我一声。
秀娥也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清朗,你哪儿痛,是不是受伤了”,她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检查着我。我强忍着头晕恶心说,“没事儿,头被撞了一下,右边手臂好像有些扭伤。”
秀娥马上用力推了一把石头,“我们赶紧回去请王医生过来看看吧”,“好”,石头将我轻轻地抱了起来,我靠在石头的肩头,勉力睁眼向后望去,那个高壮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了,他到底是谁…
“哎哟”,手臂的抽痛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额头上的疼痛,还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痛打了苏雪莹一顿。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值了,要是能多给她几下,我情愿左手也扭到。
“你居然会笑,伤成这样很可笑吗”,六爷有些暗哑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寻着声音一转头,他正靠坐在窗边抽着烟,见我看他,就把烟掐掉走了过来。
他慢慢俯身在了我上面,手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们脸对着脸,近的我都能闻到他呼吸中浓重的烟草味,可他向来冷静的眸子,这会儿却燃烧着狂怒,“谁干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残留的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去轻轻抚摸他有些粗糙的脸颊。六爷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写着,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问。
“如果我告诉你,打我的人下场绝对比我惨,你会不会不这么生气?”我笑问了一句,六爷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投降的说,“好了,我说就是了,是苏雪莹,不过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镖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才受伤,后来她想让那些保镖来打我,但是,有一个人救了我”,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那个高壮的身影,当时头晕目眩的,看着有些模糊。
“唔,怎么会和她打起来?”六爷沉静地问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为她说到丹青坏话啊…”“是吗”六爷这会好像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只为了那个你就和她打起来了,还是你先动手的?这可不像你…”看着六爷怀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为,因为她也说你的坏话了呀,你别让我重复啊,想起那些话,我就想再揍她一顿”,我忍不住又皱了眉头。
六爷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俯下了身,将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动不动,只有炙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肩头,我轻轻叫了声,“六爷?”
六爷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脸热了起来。就在我开始心慌意乱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一弯,哑声说了句,“你是第一个为了我打架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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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柔软的眉梢眼角,我只觉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时间,好像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六爷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色越发地温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来,你很厉害嘛,还会打架。”
闻言我的脸更加的烫了起来,那个时候一定是气疯了,我嗫嚅着解释说,“其实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赞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和平主义者,这次要不是因为丹青和你…”话说到一半,我觉得不对又咽了回去,这话听着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带邀功似的。
六爷看着我的样子,眼里有着压不住的温柔,他玩笑似的说了句,“能让清朗小姐为了我破戒,在下实在是荣幸之至啊”,“哧”,我笑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六爷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阴影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一个干燥温暖的吻轻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觉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嘴唇一起轻颤着,那丝颤抖一直传入了心底,让我的心紧紧缠绕了起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以后叫我陆城…”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声枪响,整个中华大地都为之震动,上海表面上似乎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但是私底下却是风云诡异,暗潮汹涌。在租界那些或经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发的蠢蠢欲动,这些我都是听六爷说的。
私底下我唤他陆城,当着别人还是执著的称他为六爷,陆城对我这种别扭的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只是每次都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嘲弄着我的羞涩。陆城,嘴唇稍稍噘起,舌尖轻抵下颌就能叫出这个名字,我从不知道简单的唇齿碰触就能说出那么甜蜜的两个字,陆城。
“清朗”秀娥叫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房门,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画着画。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那个陆老爷来了。”我一愣,陆仁庆,他来干什么,那…丹青!!!我手里的毛笔“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画了一半的画顿时被污了。
秀娥看我这副样子,她了解的摇了摇头,“没有,小姐没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七爷也跟着回来了”,“喔…”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身子突然有些酸软。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头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别管那个了,反正你这画已经毁了,回头再画一幅就是了,快跟我来”,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陆仁庆那永远不急不缓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确凿的证据吗,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红口白牙,说了别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脚步,秀娥则小心地贴在了我的身后。
叶展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却不若平常的懒散嬉闹,而是多了几分严肃,“大哥,这种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无商不奸,那个姓苏的天生黑心也就罢了,可这是军需,他拿来做手脚,跟卖国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早就听过传闻,他跟那个源清和来往密切,说是生意来往,眼下两国之间,早晚得有一战,要不是政府软弱…”
“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进书房去说吧,大哥,我给你看看证据你就明白了”,六爷打断了叶展越来越激昂的声音,“赵叔,别让其他人靠近书房”,“是,我知道了”,光头大叔豪放的声音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就听到书房沉重的关门声。
楼下没了声音,秀娥轻轻的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别动,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迈步往楼下走。听到脚步声,原本站在大门口抽烟的光头大叔立刻抬起了头,看见是我们,严肃的脸孔顿时软化了下来,他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并示意我们小声。
我和秀娥安静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俩乖巧的问候了一声,光头大叔笑得眼睛都眯没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可以压低了嗓门笑说,“你们俩是去找石头吧,那赶紧去吧。”我们点点头,刚要往外走,大叔好象想起什么似的拦住了我们,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包装纸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给我,这才努努嘴,让我们走了。
我和秀娥相视一笑,光头大叔总是拿我们当小孩子看,他自从知道我们住进六爷家之后,就四处跟人说什么,早就知道和我们有缘份,当初在火车上就知道了云云。
秀娥带着我走到了厨房,我这才发现石头带回来的是几只小狗,听说是德国种,长大了很厉害的那种,可现在看着,却如毛绒玩具一样可爱。我们三个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块巧克力之后,我和秀娥就抱着各自喜欢的小狗准备回去睡觉。
临走的时候石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码头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员起冲突了,这几天大叔他们都在处理这些事,那些船员很嚣张云云。我知道六爷对政治争斗没什么兴趣,但他和叶展对日本人向来没有好感,这些年在船运码头那边,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
更有一次,秀娥无意间提起陆青丝的头发怎么会死人被她正好听到,她阴恻恻地笑到秀娥面无人色,才转身离去,嘴里却冷冷的说了一句,“那小鬼子该死。”所以现在世道混乱,日本人那么猖狂,我真的有些为六爷他们担心。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抱着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着它,只感觉它的牙床乳牙用力的含在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扣扣”,门轻响了两声,我猜到是六爷,他每天回来都会来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只能打个招呼,他也会来。
可一时间我抽不出手指来,那只小狗很有力气,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只能笑着扬声说,“快请进。”陆爷一推门走了进来,原本的他表情有些沉重,一进门看见我正笑着和那小东西缠斗,他也笑了下,回身关好门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指揉搓着小狗细软的额头绒毛。
小狗立刻被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着新的玩具。
看着六爷不自觉锁紧的眉头,我轻声问了句,“陆先生走了?”“唔”,六爷点了点头,他收回了手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样子,就伸手去帮他按,六爷微微一笑,就闭上眼任凭我按摩着。
“我和老七今天见到了霍长远”,过了会儿,六爷突然开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来,六爷拉下我的手握住,他有些感慨似的说了句,“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也是个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个所谓的老丈人不一样,苏国华那个人眼里只有金钱权势,却没有道义良心,要不是霍长远坚持原则,没有和他沆瀣一气,有些事情可能会变得失控的。”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六爷歪头看了看我,“怎么,你不想听这个吗?”,“不是”,我摇摇头,“我当然很高兴听说他是个正直有责任心的人,可这对丹青有用吗?他的正直和责任心又没有分给丹青一点”六爷扬了扬眉头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说得太苛刻了,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所谓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对敌人不再有威胁,却让亲人痛苦一生。”
六爷听我这么说,原本玩笑似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负,可为了这些抱负牺牲的永远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所爱的人,霍先生这样,墨阳也一样”,我长出了一口气,玩笑着问六爷,“陆城,你的抱负是什么?
六爷耸起眉头想了想,“吃饱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六爷会说出这样基本上不可以称之为“抱负”的话。他认真地冲我点了点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想。”我们对视良久,“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肯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
陆城笑着笑着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帮不上忙”,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是的,你能照顾她的安全我已经很满足了,也许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转意了呢”,我无奈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看着我的表情,六爷轻叹了口气,“我曾经跟你哥哥说,会让你活得就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可现在看,好像我说了大话了。”我一愣,看着有些愤懑的他,我轻轻握住了他的脸,“第一,我虚岁已经十七岁了,所以看起来不象十六岁也是可能的,第二,张嬷曾经说过,男人要是不对女人说大话,那就根本不是个男人。”
六爷被我说的话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过来,他轻笑出声,揽着我的头靠入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心里甜甜的,虽然脸红,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他正用一种很特别的表情看着我,恍惚间我突然想起了督军,他似乎也曾这样看着丹青,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六爷无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无奈的笑着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一句留恋让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为止,突然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风清云朗。六爷和叶展也早已经离开了,他们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听秀娥说,昨天陆仁庆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上车的时候只对六爷和叶展说了一句,他要对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业,不能任意妄为。
秀娥还说,陆仁庆的车开走之后,叶展冷冷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国都不成国了,还提什么家业,后来被六爷强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还要做那件衣服啊”,帮我收拾着衣物的秀娥皱眉说了一句,“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拿起那件对襟衫缝了起来,过几天就是六爷的生日了,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能悄悄做了这件礼物。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秀娥怂恿地说道,“不了”我摇了摇头,“时间不多了,我还是先把这个做好。”秀娥耸了耸肩,随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杂货铺子,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每次让石头帮忙带些东西,他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这回我要一起去。”
我一笑,“我没什么好带的,你们什么时候去?”,“吃过午饭吧”,秀娥随口答了一句,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出门前又说了句,“六爷说了,今天晚上有个宴会,他和七爷都去,会回来的晚些。”“喔”,我应了一声就埋头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匆匆地回去接着做,直到觉得腰酸背痛,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一阵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针线活做久了,才会这样,难道…
“喂,你们快点去把东西放好”,石头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了来,我暂时放下心事站起身来,秀娥他们终于回来了吗?这一趟去得可真够久的,肯定是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捏着酸痛的肩背走到窗边,看见石头正站在中庭逗弄着小狗,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我的方位,笑着挥了挥手,我正要笑着回答,他下一句话立刻让我笑不出来了,“清朗,秀娥呢,你们俩快下来呀。”
我眼前黑了一下,赶紧用力抓住了窗帘,想想方才那一阵心悸,我掉头就往楼下跑。冲到石头跟前的时候,他的笑脸已被我的表情吓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买东西了吗?!”
石头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地表情迅速变成了严肃,“没有啊,我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没看到秀娥,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躲着我。”说完他大喊了一声“阿嫂”,负责打扫的大婶连忙跑了出来,她说的话让我和石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娥已经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了,而且她是自己走的。
顾不得埋怨阿嫂为什么不早讲,我转头就往大门外走,石头赶紧跟了上来,今天宅子里留守的人很少,因为这些天,时事动乱,一部分人都跟着六爷和叶展,另一部分则被派去加强保护陆仁庆了。
“秀娥说,她去那家杂货铺了,石头,你知道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真的不对劲,你别问了”,我急声对石头说,心里不好的感觉越发的强烈起来,强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石头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脸,叫上留守的那几个人,就带着我往外跑去。
那家杂货铺离这里不远,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把那个铺子老板吓得够呛,最后终于哆哆嗦嗦的说明白,秀娥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了,我和石头脸色苍白的对视了一眼,秀娥虽然爱玩,但决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别的地方,或停留很久。
我和石头刚要走,那个老板扒着柜台又说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见什么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东西就头也不回的往西边追过去了。”石头脸色一沉跟我说,“那边都是些烂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没人住了,不过去那儿来回就只有一条路…”
没等他说完,那老板就指天发誓,他绝对没看见秀娥从那边再回来,今天没什么生意,他一直都盯着外面。石头扭身出门吩咐一个人去多找些人手来,再把秀娥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了他,这才带着我们往西边找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边越走越荒凉,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来,视线有些昏暗,我和石头还有同来的几个人,不停的大喊着秀娥的名字。这就像一场赌博,上海这么大,我们只能相信老板说的话是对的,可是谁又知道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秀娥会不会又去了别的地方呢,也许那老板没看见…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用力的喘息着,那种不好预感的心悸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手脚并用地攀上一段已经碎倒的砖墙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赵秀娥!!你到底在哪里!!!”“清…”,突然一声极微弱的声音从我脚下的地方传了来,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呼吸都觉得困难,我毫不在意,只是竖起耳朵听,“清朗…”
“秀娥!!!”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果然从下面传来,我跳下那个烂砖头堆,开始用力的扒着,闻声赶来的石头也扑了过来,小心的扒着那些碎砖。“唔…”秀娥吃痛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来,看样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砖墙压在了地下。
“秀娥”,我哭喊了一声,秀娥满脸的血污,一动不动的侧躺在地上,她居然还微笑的看着我,神志看着还算清醒。我颤抖着手帮她轻擦着那些血污,还好头上的伤口并不是很大,血流的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个伤口。
不过石头去检查她手脚的时候,她却不时地痛呼着,石头皱着眉头说,“应该是骨折了,不过倒是没什么严重的外伤,我现在就带她回去看医生。”
我赶忙点头站起来,石头俯身向要抱她的时候,秀娥却勉强地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吃力的开口说,“清朗,我,我看见二少爷了,我…”听她提到墨阳,我吃了一惊,看她说话那么费力,却还坚持开口,不晓得墨阳是不是出事了,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俯在秀娥嘴边,听她吃力地说着。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她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墨阳,惊喜之下就跟了过去,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提过墨阳的事情,她也不敢问,跟到了这儿之后,发现墨阳在跟一个陌生人见面,那个人告诉墨阳有关于什么舞会,暗杀,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离得太近,只听了个隐隐约约,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发现有人从另一侧靠了过来,拿枪偷偷指着墨阳和那个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一阵枪响,她慌不择路的逃跑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压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我不停的喊她,直到被发现。
秀娥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些话,就再也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阳他…不会有事吧,可方才石头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状况。石头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带走了。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帮着石头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秀娥,走出这条破烂里弄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说的舞会,暗杀什么的,心里打了个突,一把拉着石头的胳膊,“石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舞会吗?”
石头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秀娥,听我问他,他心不在焉地说,“有啊,今天是那个霍处长办的,就在军需处的空场上,大爷,六爷,七爷,青丝小姐都接到邀请了”,我瞠大了眼睛,登时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说过,六爷说他会晚些回来…石头又加了一句,“估计你姐姐肯定也会去。”
我掉转头就往另一侧的大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儿呀,回来!”石头气急地喊了一嗓子,我头也不回的喊了声,“石头,照顾好秀娥”,就一鼓作气的冲到了相对繁华的大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军需处!”那个黄包车夫不敢怠慢,调过车头,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脑袋却好像上了笼屉一样,热的想要爆炸,我嘴里似乎只会说一个字,“快,快!!!”暗杀,日本人,他们想暗杀谁,掌管军需的霍先生,还是私底下经常与他们为难的六爷和叶展,还是有谁要杀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爷说过,墨阳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更何况六爷还在那儿,丹青也一定会去的,因为,霍长远在那儿。
眼瞅着上海警备区军需处的大牌子都隐约可见了,里面灯光闪烁,音乐声不时地飘了出来,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没事,最起码现在没事。离军需处大门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的都是些持枪的士兵,黄包车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子停了下来。
这会儿我脑子清醒了起来,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下了车正想着跟他说明天去宅子那儿找我要车钱,“啪,啪”两声脆响突然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我猛地一哆嗦。
“啊!!!”里面立刻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叫声,人群开始从里面往外涌,你推我挤,全然不再顾什么风度,脸面的,那些士兵则挺着枪往里冲,却被跑出来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尖叫奔逃的人群都拼命的往外跑,突然院子里面“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更是恐惧万分的大叫起来,争相逃命。枪响之后,我转身就朝着大门奔了过去,刚开始出来的人多,挤得我东倒西歪,我一边小心的不被人撞倒,另一边却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就那么不要命的往里闯,一边疯狂地喊着丹青,陆城他们的名字,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们。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挣扎着往里跑,一只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胡闹!!”叶展冲我吼了一声,他向来梳理得整整齐齐地头发,这会儿已经乱得不成样子,陆青丝却脸色苍白的紧靠着他。
“七爷,你们没事吧,六爷呢,丹青呢,他们在哪儿?!”我一把抓住叶展的手臂大声地问,“你不用管,赶紧回去!!”叶展再没有往日的轻松,一挥手就想拉着我出去,“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嗓子都带了破音,叶展被我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六哥应该没事,我们和大爷冲散了,他回去找大爷了,徐丹青好像没有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没看到她”,一直闭口不言的陆青丝突然说了一句,我掉头就往里跑。“云清朗!!!”叶展在我身后怒吼了一声,我也顾不得了。
没跑几步,突然看见霍先生正在那儿指挥着士兵们在救火,疏散人群,看样子他也没事,突然有个当兵的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跟他报告说,“长官,郭科长已经带着人追过去了,那两个人跑不了”,霍长远皱眉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那个当兵的指指身后又说,“可是,您说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间屋子里了,火势太大了,兄弟们过不去,哎,长官!”
霍长远大惊,扭头就跑,那里的房屋燃烧得很厉害,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刚跑到跟前,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屋子的玻璃窗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他弯着腰,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
他落地之后,顺势做了个翻滚,压灭了身上残留的火焰,然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怀中人的脸,“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那个人影利索的一个侧身,抱着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长远反应极快地掏出□□,指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厉声说,“你给我放开她!!”
“督军…”我沙哑的叫了一声,霍长远的手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来那天在江边救我的人就是督军,怪不得…他跟了我们很久了吧。
“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督军冲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脸上现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长远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喀啦”一声,霍长远把□□上了膛,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与我撕扯的时候,督军趁乱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开了手,冷静地说了一句,“不会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眦欲裂。
我没有时间再去管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寻找着,“啊”我低叫了一声,石虎那壮实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晃着,他们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我飞快地跑了过去,石虎听到脚步声迅速地回过身来,一看到是我,原本凶狠的眼神立刻变成了错愕。
“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陆仁庆被围在中间,可这些人里却没有六爷的身影,我瞪着石虎,低声喝问,“六爷呢?!”他被我吓了一跳,表情突然一变,喃喃的就是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只是瞪着我不说话。
难道…我踉跄了一下,不会的,六爷不会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见一脸尘土却依然神态自若的陆仁庆正看着我,都是为了他,六爷才回去的,他现在居然这么悠闲自在,一股怒火直烧胸臆。
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冲他大声地吼叫着,“陆城呢,他在哪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回来的,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石虎他们吓得一拥而上,我的手却像是长在了陆仁庆的脖领上似的,怎么也扯不下来,我心里有着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声低喝响起,我顿时僵在了原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说,“大哥,你没事吧。”
陆仁庆整了整衣领,看着石化的我,似笑非笑的对六爷说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气”,说完带着石虎他们转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勇气都随着六爷的那声喝斥消失了。
六爷转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但是说出的话却很严厉,“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他话未说完,我膝盖一软,六爷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眼泪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又哭又笑的说,“太好了,你没事,丹青也没事,大家都没事。”
六爷面色一软,刚要说些什么,一阵玻璃破碎的“噼叭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突然一把把我压在了树下护住,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射了过来,落在我们周围。“六爷,你没事吧,有没有扎伤?”,我赶紧推着压在身上的六爷,刚才飞过来的应该是玻璃碎片吧。
六爷抬起头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我刚要开口,一个柔软却干燥到破皮的物体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我傻傻地看着眼含笑意的六爷,心里却只是想着,原来吻的味道是这样的,混合着烟草,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却让人沉醉。
六爷一把拉起了我,与我面对面的笑说,“好了,咱们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听他把自己的住的地方称之为家,周围依旧混乱,浓烟四起,人声慌乱,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丹青,墨阳,霍长远,督军,叶展,陆青丝,洁远,秀娥,石头甚至陆仁庆的身影却从我脑中一一滑过,以前不知道在那儿看过一句话在猛然跃入脑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缘份天空,也许就在那不经意地回眸。”
我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险途,突然发现在霍光的映射下,六爷的影子完全地罩住了我的,严丝合缝…我抬头看向一直含笑静待的六爷,微微一笑,反手握紧了他宽厚有力的手,“好,咱们回家…”
《云起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