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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想

所属书籍: 隐身的名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为什么还要去?”

任小名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程提醒,正准备起身,梁宜在一旁边喝咖啡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今天晚上是刘老师的另一场签售,她下午出门前收到他适时的信息提醒,让她别忘了。她怎么会忘,自从他们以恩爱有加的伉俪形象出现在外人面前那天起,他的每一个重要场合她都从未缺席。

也接受过采访。“他是我的榜样。”她笑着说,“能追上他的脚步,和他并肩走过以后的人生,我很幸运。”

这些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不需要去记,于是当局外人梁宜随意地问起为什么的时候,任小名少见地恍惚了一下。她想,为什么呢?

但手机提醒她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她匆匆地告别梁宜然后乘电梯下楼,坐进车里的时候意识到今天开了车,本应该打车过去的。拿出手机准备打个车,但停车场没信号,她顺手切进聊天页面,看到一个小时前刘卓第给她发来的信息。

“打车过来,别开车了。”

他早上出门比她早,怎么知道她开了车?可能他不仅知道她开了车,还知道她来找梁宜了。

脑中灵光一闪,她试着打开手机手电筒,在车里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遍,累得满头汗,竟然真的在后座脚垫底下发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很小,只比指甲盖大一点,她用手机拍下来,搜图,果然出来了网店链接,一个“跟踪神器”,详情里写得功能齐全,精密定位,清晰录音,超长待机,智能遥控什么的。

她把这东西揣进口袋,瘫在后座上歇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有信号的位置,给梁宜拨电话。

“你还没走呢?”梁宜问。

“没,你帮我个小忙。”任小名说。

等梁宜下来的时候,她坐在车里发呆。活动她不准备去了,也不准备跟刘卓第解释什么。说实话,她在不在,他都会讲同样的一番话,没有人会以为他老婆今天来了他就要跪地掏钻戒跟她再求一次婚,也没有人会以为他老婆今天没来他就丧偶了。她坐在他的崇拜者中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可笑的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要不要行使缺席的权利。

“大家总是觉得当今社会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越来越空洞,就好像感情用事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很丢脸又很尴尬。但有些时候,仪式感,程序感,是我们确认生活态度的一种形式,是我们调动情感体验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比如我个人就很喜欢仪式感,并不是为了维持一种人设,这就是我对生活的展示和表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刘卓第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把目光投向台下。给任小名留的位置空着,直到活动结束,她也没有出现。

还没来得及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打开APP,先点开定位,发现任小名的车子还留在梁宜公司。他有些奇怪,又点开了实时收音。

猝不及防的重金属摇滚响起,惊得路人纷纷侧目。刘卓第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机摔出去。

“不知道你们家刘老师喜不喜欢玛丽莲曼森。”梁宜跟坐在她对面吃饭的任小名笑着说。

“不喜欢。”任小名头也没抬就说。

“那就好。”梁宜大笑。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来吃惦记很久的大餐,临走前把定位器留在了空无一人的公司,放在了遥控音箱的旁边。

只有在这样偶发的恶作剧时刻,任小名才会有些恍惚地想起她和梁宜在大学时的有趣日子,有趣的是梁宜,无趣的是她。梁宜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快言快语,虽然有时毒舌但内心敞亮,什么事到了她的身上都像不是事一样,这是任小名最羡慕她的一点。

她在低头猛吃的时候,梁宜在对面刷着刘卓第的微博,嗤笑一声,递过来给她看。“喏,”她说,“完美妻子的人设都这么无可挑剔了,有得是人酸呢。”

任小名抬头去看,是被顶到热评的一句话。“刘老师的老婆上辈子是拯救了几次全宇宙?一个家庭主妇做到这份上也值了,刘老师每次提起她语气都甜得冒泡。”

下面有人回复:“老师说过他老婆是家庭主妇吗?”

那个人直接用刘老师访谈的截图回复,图上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家庭里的分工只要是彼此都舒服的方式,就是合理的,我不会觉得我妻子为了我做出的牺牲不值一提,这是我们两个人各自对家庭奉献的不同形式而已。”

“他从来没说过老婆做什么工作的,有的话早就说了,他那么爱他老婆,那么尊重她。”下面又有另一个人回复说。

“我要是能嫁给刘老师,我也不工作。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妇女之友的男士了,给他当家庭主妇也不亏。”

看任小名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梁宜就把手机收回去。“是因为这些吗?”

“因为什么?”任小名问。

梁宜耸耸肩,“家庭主妇……什么的。”

任小名摇摇头。“我又不是。”

“话说回来,就是有人理想是做家庭主妇啊,也没什么不好。想做什么的都有,不是人人都如愿而已。”梁宜轻叹了一口气,笑了笑,“我以前还没想过我会做律师这一行呢,大家都说我太散漫太没心没肺了,律师才不是我这样。”

“你做得挺好的,”任小名也笑,“那你以前想做什么?”

“没想过啊,年轻的时候精力都用在谈恋爱上了,理想是什么,能当饭吃?”梁宜说,“哎,还真能。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写的是想当大厨,因为可以偷吃炸鸡腿。”

两个人都笑了。

“你呢?你小时候想做什么?”梁宜问。

任小名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

“我啊,”她顺着神游天外的思绪,说,“我原本没有什么理想。”

小小的人儿有什么理想?炸鸡腿就已经算是志向远大了。对于小时候的任小名来说,她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明白理想这个词的含义,因为它太重了,她局促窘迫的生活根本承担不起。

她只知道一个不太近似的替代词,愿望。

愿望就很实用很直白,也很小,比如,能穿新的合身的属于自己的衣服,能吃到她妈做的饭,能有一张自己的桌子写作业。家里地方小,不想被她弟捣乱,就不能在卧室写,不想沾厨房的油腻,就不能在厨房写,她妈有朋友客人来说话,就不能在客厅写。她写作业最多的地方是窗台,虽然沿着墙堆满了杂物一直占据了窗台的一半,但还是能稍微清理出一小块空间。窗台有点高,她就把杂物堆起来当凳子然后爬上去坐在上面,天没黑就借窗外的光,天黑了就借屋里的光,才算有了一个暂时安静的角落,除了头顶上飘舞着洗完的湿衣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她和何宇穹也经常互相打趣,何宇穹总在他妈摆摊的地方写作业,屁股底下坐着他妈装货的编织袋,俩人也说不上谁比谁更惨。

何宇穹问她为什么没有穿那件衣服,她就说她弟打翻墨水把衣服弄坏了穿不了了,他要再送,她就怎么也不肯再收了。很久以后何宇穹才跟她坦白,说当时那件衣服不是他问他妈要的,是他偷拿的,还挨了他妈一顿揍。

何宇穹到底也没有走方阵合格的衣服穿,就没有参加方阵,但那位张姓男同学过于招人烦,惹恼了其他同学,老师把他从队长撤了下来,塞进了方阵里。

班旗便换了人举。不过换的人大家都服气,连到处惹嫌的张姓男同学也服气,连大家都不敢惹的没有朋友的任小名也服气。

如果说任小名的愿望都过于简单朴素渺小的话,那她其实还有一个最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愿望,连何宇穹都没说过,就是有一天可以像那个举旗的女孩一样耀眼。

虽然窗台很高,也窄,但找好了坐的位置之后,把胳膊肘支在身前,努力托起下巴,还是能望到很高很远的一线天,任小名在写作业的间隙常常这样发呆,很多次差点失去平衡从杂物堆上滚下来。

“明天你在家,中午记得给小飞做饭。”她妈在屋里喊。

“明天运动会,我不在家。”她回头说。

“你不说你请假不去吗?”她妈问。

任小名本来不想去运动会。她又不合群,又没有合适的衣服鞋子穿,何宇穹不走方阵之后就说他那天要请假陪他妈去批发市场进货,她就也打算请假。

但后来听说举旗的换人了,她又改了主意。

那个举旗的女孩叫柏庶,是她们班公认的全班最受欢迎的班花,成绩也好,还是学习委员。总之,是一个虽然任小名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但绝对不会忽略的存在。听说她家条件很好,从平时的举止看来也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生,漂亮又不矫情,优越但不骄傲,在她们这个小破地方的学校里,是明星一般的人物,老师同学都喜欢她。

任小名当然也不例外。虽然她表现得不合群也不屑于交朋友,但在写作业发呆的间隙,她也会想,柏庶那样的女生,书包和文具也都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一定有自己的房间和写作业的书桌吧,她见过柏庶的作业,字迹清秀娟丽,不像她写字像狗爬还推脱是因为没有一支好的钢笔。柏庶的鞋袜总是一尘不染,运动会彩排的时候,脱下校服外套,里面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大家闺秀般的淑女模样。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可以让一个人占尽?她咬着笔头想,柏庶可以那么幸福快乐地长大,端庄美丽,聪明漂亮,得到所有老师和同学的喜欢,而我就要天天跟弟弟和妈妈在乌烟瘴气的家里打架,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凭什么。

原本那位张姓男同学举旗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好奇,换成柏庶举旗了,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看一眼,虽然她对同学和老师没有任何感情,也并不在乎代表班级举旗是莫大的荣誉。她只是单纯地羡慕柏庶,就好像柏庶举的便不是旗,是所有她能想象到的美好愿望的实现。

笔头已经被她咬秃,面前的格子纸上还一字未落。语文课留的周末作业是作文《我的理想》,不过大家都惦记着明天的运动会,一放学就犹如野马出栏一样散了,徒留不受待见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凌乱。任小名也坐在窗台上发了半小时呆了,仍然什么都写不出来,不过语文老师是新来的,根本降不住她们班的熊孩子,加上周末运动会大家都玩疯了,估计又会有很多人到时根本不写作业,写也不写语文作业,到时跟着混过去就可以了。

运动会这天柏庶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任小名听旁边同学说这是网球服,她连网球是什么球都不太清楚。柏庶走在方阵的最前面,旗子在她头顶高高扬起,随风飞舞。她们学校条件差,操场是沙土的,平时人少不明显,运动会方阵一走,到处扬尘。但即使是在灰头土脸的跑道上走过来,柏庶的白色衣服还是洁净得不染一尘,她脸上的表情也完美得不差毫分,眼神明亮,笑容美好。

任小名抱着腿坐在看台最远的角落,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面旗,随着队伍的行进晃啊晃,晃得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了,却又在来不及看清的时候模糊了。直到方阵早就走完,全校热热闹闹地开始比赛,她才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坐在这也无聊,就悄悄起身,准备随便溜达去。刚走下看台,就被体育委员叫住了。

“……任小名?”他问,“你有项目吗?”

“啊?”她一头雾水,“没有。”

“那,你能不能帮个忙?王娜脚崴了,一会儿4×100女子接力少一个人。你……可不可以顶上?”他问得倒是诚恳,“我问了一圈了,没有人合适。”

她有些尴尬,转来这么久了,总是游离在其他同学的氛围之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温和地说,“她不想参加就别勉强吧,我再问问别人。”

任小名一回头,柏庶已经换下了举旗的衣服,穿着准备跑步的短衣短裤站在她身后,胸前贴着号码牌,手里拿着另一个。她冲任小名友善地笑一笑,“没事儿,他就是找不到人了到处问。”

任小名这个脾气从小在她妈和她弟之间身经百战,吃软不吃硬,要是体育委员派两个同学架着她去跑接力她可能会撒泼耍浑大打出手,但柏庶这么一说,她反倒觉得自己太不合群了,有点不好意思。

“呃……可以的。”她挠了挠头,尴尬地说。

“真的吗?”柏庶眼睛一亮,立刻笑开来,把号码牌递给任小名,还亲昵地挽住她的手,“那你要不要去换衣服换鞋?马上就检录了,我陪你。”

“……不用,就这样吧。”任小名说。

跑一个100米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从小就健康得活蹦乱跳以至于她妈总担心她吃太多弟弟不够吃或是她劲太大跟弟弟打架的时候下手太重。不过别的班同学太强,她们只跑了个第二名。这些跟任小名就没什么关系了,她跑完之后扔掉号码牌,就自顾自地回看台去。没想到柏庶突然跑过来,拉住她往教学楼里走。

“干嘛?”任小名奇怪地问。

“你先过来。”柏庶说。任小名疑惑地跟着她穿过走廊,路过她们自己班教室的时候,柏庶迅速地跑进去到自己座位上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任小名一看,是她早上举旗时穿的运动服。

柏庶拉着任小名进厕所,递给她一个东西,然后指着她裤子。

“你来月经了。”她说,“裤子弄脏了。”

任小名愣愣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自己,有一种明明自己该弄懂的东西但却一窍不通的感觉,像个智障。

“你妈没跟你说过吗?有的女生小学六年级就来了,有的就会晚一点。”柏庶温和地说,就像在给同学讲题一样耐心,“你不会换的话,我教你。”

那件洁净的白色运动服被柏庶系在了任小名腰上,以遮挡她的裤子,她也因此有了理所当然的半天假。

晚上她妈回来的时候,看到任小名头顶上挂着洗完的裤子,裤子上那块污渍不知道为什么,搓不干净,任小名搓烦了,索性就胡乱拧了一把挂上去了。

她妈把裤子拿下来,沉默了一会,任小名放下作业,以为她妈在怪她还没做晚饭,就说,“我马上了,写完作业就去做。”

看到她妈盯着裤子看,任小名就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来月经了,借同学的衣服回来的,裤子我洗了。”这样一说,就完全省略了自己在柏庶面前的一无所知和惊慌失措,好像举重若轻地处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是大人的样子了。

她妈转身拿着裤子进了厕所,丢下一句,“以后洗不干净告诉我,我给你洗吧。”

“洗不干净就洗不干净呗,”任小名有些莫名,“反正我自己穿。洗不干净也比打补丁强。”

她妈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出来,说,“今天我来做饭吧。”

于是那天她竟然难得地享受到了她妈做的饭,家里没什么肉,但简单的葱花面都能被她妈做得特别好吃。她胃口大开,多吃了大半碗,又打扫了她弟剩下的底,撑得直打饱嗝。

晚上睡觉前,她正在厕所洗漱,她妈走过来,难得温柔地问她,“有不舒服吗?肚子疼不疼?”

她一脸疑惑,“不啊。”

“女儿呀。”她妈说,“你从今天起,就是大姑娘了。”

“哦。”她懵着答应。她妈平时都叫她“哎”,一旦遇到叫“女儿”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

“记得谢谢借你衣服的同学哈。”她妈又说。

“嗯。”

她妈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卫生用品什么的事,她就一边洗脸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

“妈妈平时忙,有时候照顾不到你,你别怪妈妈。”她妈说,语气里难得地透露出一丝愧疚。

任小名心里想,谁照顾谁啊?谁喝得醉醺醺回来得我拖着去洗澡然后半夜饿了还得我给煮面条?但她默默地擦脸,没吭声。

“说完了吗?”她问。

她妈愣了一下,说,“那个,你不是一直不愿意跟弟弟住一个房间吗,以后你是大姑娘了,要不,我把客厅里那个沙发挪开,给你支一个折叠床吧,还能放个小桌,别在窗台写作业了,灯光暗。”

她想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说好。

“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妈你先睡吧。”她说。

窗台上她扔在那的作文纸还在,她重新铺开,写下“我的理想”四个字,又开始咬着秃了的笔头思考起来。

“反正每个人的理想都不可能实现。但是没关系,我就想想,也不犯法。”

任小名秃笔一挥,以这句自认为很酷的话结束,洋洋洒洒地写了满满两大张纸,第一次远远超出老师规定的字数。

其实她有点担心,她从来没在语文课上发过言,语文老师甚至并不知道她名字,上个星期她还有两次没交语文作业。周末过去,她有些忐忑地交上作文,下一秒就后悔了,甚至在琢磨要不要趁午休的时候去语文办公室把自己的作文偷出来销毁。

但她并不知道语文老师坐在办公室的哪张桌,也不太好意思贸然进去,只能在走廊里瞎转悠。柏庶路过看到了她,奇怪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任小名立刻心虚起来,“没什么,”她连忙向反方向走,“我去上厕所。”刚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对柏庶说,“衣服我洗干净了,放你座位上了。”

“哦。”柏庶随意地答应了一声,“没事,你不还我也没关系,反正就走方阵穿一下,以后也不穿了。”

任小名转身向着厕所的方向溜了,刚拐过走廊,就跟语文老师打了个照面,老师一眼看见了她,再跑就太丢脸了,只好故作镇定迎面走过去。

“任小名。”果然语文老师不轻不重地叫住她,“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完了完了,任小名在心里想,语文老师记住她名字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其实班里同学最不怕的就是这位语文老师。她叫周芸,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三十多岁女老师,这学期新来的,讲课声音不大,留作业也不那么严格,甚至很多时候就算学生调皮,她也笑呵呵的,非常好说话,在这帮半大孩子心里,比起其他动辄拿着教鞭嘶吼或是留变态作业的老师来,没有任何威慑力。但任小名听见她淡淡地叫自己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紧张起来。

她跟着老师到办公桌前站好,看着老师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正是自己的作文。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老师不仅看了她作文,还单拿出来放在一边。任小名一下子紧张起来,满脸通红,手心都出汗了。

周老师倒是没说话,就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打量得她浑身发毛,心里想,不就是瞎写了个作文吗,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错,难道你还能开除我不成。

她原地窘迫了好久,周老师温和地开口了。

“你和柏庶是好朋友吗?”

任小名不知道别人的理想是什么,交作业的时候她瞟了一眼同桌,他写的是当网吧老板。估计别人也无非就是科学家发明家军人医生什么的。她觉得太假了,但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果跟他们一样假,她没有钱买范文大全,抄不到他们抄的事例,什么都写不出来。

只有她写的是自己真实的理想。

“我想要成为柏庶那样的女生。”她诚实地写,“她学习好,是学习委员,她形象好,可以在运动会走方阵的时候举班旗,她性格好,同学们都喜欢她。虽然我成绩不好不能当学习委员,也不能举旗,但是我做梦都想过她那样的生活,有好看合身的衣服穿,笔坏了有替换的用,回家就可以安静地写作业,不用跟弟弟打架,也不会被妈妈揍。”

“不是。”任小名诚实地回答。如果柏庶知道任小名单方面和她称朋友,可能会发动全班同学讨伐她。

周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没有再问关于柏庶的问题,反而说,“你写得很好。”

“啊?”任小名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字写得有点潦草,以后多练练就好啦。”周老师依旧温和。“不过,老师想给你一个小建议。”

任小名默默点头,不敢吭声。

“既然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那就怎么想都有理。”她笑了笑,有点俏皮又有点狡黠,“再大胆点,想得高一点,远一点,没关系的。现在你还小,你的理想就在这个小小的班级里,以后你慢慢长大了,会看到更多,学到更多,你的理想就在更大更远的世界,在你现在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她把两张作文纸递给了任小名。任小名用余光扫了一眼,看到文末用红笔写着一个满分,还有一句话。“做你自己,实现理想。”

原本想着拿回来作文纸就第一时间销毁的,任小名做贼一样回到座位上,想来想去,还是没忍心撕烂。那红笔写的八个字潇洒有力,颇具风姿,她忍不住在旁边空白的地方用铅笔临了几遍,仿佛自己这手狗爬字都捎带着好看了不少。

突然一个没注意,笔下的纸猝不及防地被抽走了,任小名一惊,抬头,正是柏庶。

“你写什么呢?我叫你都没听见。”她好奇地看向手里的纸,任小名哪能让她看见,上手就去抢,几下争夺,虽然谁也没抢过谁,但纸也揉碎了,任小名松一口气,故意把纸胡乱团了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草算纸,什么都没写。”她掩饰道。

“我看见你跟周老师在办公室里说话啦。”柏庶并没有看清那纸到底写了什么,也不太在意,但却神神秘秘地凑近任小名的耳朵,说,“你想不想听故事?”

“什么?”

每周二的最后一节课是活动课,有的同学就提前放学了,有的就去操场上玩够了再走,那天任小名留在了教室,同学陆陆续续都出去了,很快就剩下她和柏庶两个人。柏庶就收拾好书包,过来对她说,“走吧。”

她们教室在二楼,柏庶带着她穿过走廊,往楼上走。任小名虽然不知道要去哪,但也并没觉得奇怪,反而很安心,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开始走好运了,全班最耀眼最受欢迎的女生竟然主动借她衣服跟她说话,语文老师竟然给她胡说八道的作文评了满分,再这样走运下去,她都该妄想自己的理想能实现了。

正胡思乱想,走在她前面的柏庶回过头,闲聊道,“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任小名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我的理想》那篇作文。

“是什么?”她问。

柏庶就笑笑,转过去继续上楼,下午暖洋洋的阳光穿过走廊的窗子,一格一格地落在她身上和楼梯上,随着她踏上台阶的轻盈脚步,和马尾辫在身后高高甩起的姿态,带出愉快的节奏感。

“我的理想呢,就是环游世界。”她的声音顺着阳光飘下来,任小名在身后仰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就想,这样的人才是理想有可能会实现的人啊。

而自己呢,每天从窗台看出去的那一线天,就已经是能看到的最远的世界。周老师说得轻巧,想得高一点,远一点,要怎么想呢?一边做饭一边想?一边洗衣服一边想?还是一边挨打一边想?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后来她的生活不再局促窘迫,除了承担起她渺小的理想,又陆陆续续地承担了很多东西,以至于越来越重,重得试图卸点什么下去都无法抉择。她什么都卸不掉,当年困住她的,至今仍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困住她。

窝在窗台上神游天外的时候,那讨人嫌的弟弟喊着饿过来催她做饭,她被打断了思绪心里烦,就气得骂他。

“你是废物吗?你光长嘴不长手?只会吃不会做?你饿死吧你!”她发泄一样地大吼,吼完抹着眼泪哭着去给他做饭。

她妈把她弟捧在手心里,不敢烫着不敢冻着,二十几年了没有任何改变。外人怎么说她们家的,她早就听懂了,不信她妈听不懂,但她妈硬是像聋子一样,耳朵一堵,门一关,就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幸福家庭。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那份遗嘱。她妈扔下她并不需要狠心,但再狠心她妈也不会真的扔下她弟,去跟不知道哪里认识的老伴安度晚年。她弟这么大的人了,连出个门时间久了她妈都会到处打电话问,她恨不得把刘卓第在她车上安的定位器推荐给她妈。前一天晚上,她妈还给她发信息,问她知不知道她弟自己偷偷跑出去找工作了,是不是她忽悠的。

她莫名被冤,连忙辩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工作去了?我就回家了一个晚上,哪有时间忽悠他?”

她妈半信半疑,“没忽悠就好,反正,你别在他面前瞎说。”

她哭笑不得,“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

放下手机她琢磨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天任小飞告诉她自己不小心找到遗嘱的时候,他说他去妈房间里翻毕业证,看来是真的想去找工作。

一时间她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从小她就烦他,觉得他是个累赘,这个家也是累赘,做梦都想摆脱,现在她是摆脱了,只要想不回家,多久不回家都没关系,也不用去管那个过了二十多年还是一样累赘的人。但那些陈年累积的恨和怨,却还把她心里的一部分,死死绑在那个家里,走得越远,勒得越疼。

“那后来呢?”

梁宜的问话把她扯回现实。“你原本没什么理想,后来呢?”

“理想能吃饱饭吗,工作才能吃饱饭。”她摇头笑道。“你吃饱没?吃饱我们走吧。刘卓第估计已经听摇滚听腻了。”

“用不用我陪你回去?”梁宜问。

“不用。”任小名说。

商场临近关门,直梯停了,两个人只好从扶梯下去。路过一家书店,她看到正中间的橱窗里摆着刘卓第的那本新书。书店已经打烊,就留了橱窗顶上一线灯光,微弱地照下来,落到书上。她就隔着玻璃盯着那本书,和封面上刘卓第的肖像对视了很久,就像是提前演练和他的对质一样。

有时她也会后怕,如果自己真的没工作过没有收入,现在还敢不敢这么硬气地叫板自己结婚多年的丈夫。回国之前,她在旅游公司总监做得好好的正准备升职加薪,但她什么怨言都没有就跟他回来了,这几年虽然乖巧当着刘老师的好妻子,但从来不忘兢兢业业地写专栏接广告经营自媒体,只不过跟刘老师不同,她从不露脸,也从不以真实姓名示人。

在所有的媒体平台上,她的笔名都叫“一棵环游世界的树”,头像也是一棵树,郁郁葱葱,非常有生命力,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生机盎然。那棵树是她在徒步的时候偶然拍下来的,觉得很美就一直用着。她走过很多地方,爬过西西里岛的活火山,潜过坎昆的蓝洞,在内蒙种过树,也在蜈支洲岛海底捡过垃圾。

有谁能想到呢,后来她成了那个环游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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