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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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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是你的后盾吗?你是个习惯保护别人的人,还是习惯被别人保护的人?”

任小名的本意当然不希望她妈看到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妈这几年眼睛有点花,但还自诩年轻,嘴硬不肯配眼镜,嫌眼镜阻碍了她的美貌,平时除了电话视频也不怎么看手机,通常都是她弟看了什么告诉她。更不希望她弟看到,他好不容易安稳地过到今天,如果不是她妈二十年如一日地大惊小怪如履薄冰,她几乎都要忘了他曾经是个病人,需要时刻注意情绪。

没多久,她妈就直接打了电话过来。“你不是一直说你们俩感情很好吗?”她妈问,“这就是你说的感情很好?”

她觉得心累,不知道要怎样解释,即使解释了,她妈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会因为这样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把自己的合法伴侣告上法庭。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妈问,“刘卓第为什么要写那个声明?你去跟他解释一下,你不是说你给我们的钱都是你自己赚的嘛?如果他不高兴,那你以后别再给我们钱了,你跟他说就行了嘛……咱家弟弟虽然是有点,嗯,跟别人不一样,但是也没打扰你们生活啊,他这样说,弄得好像我们不要脸压榨你一样。”

“不是你们的问题。”任小名说,“是他故意这样说的。你跟小飞说,让他别往心里去。咱家的事影响不到我俩。我俩……我俩有别的事要解决。”

“到底是什么事啊?我看见网上别人录的你俩吵架的话了,什么偷这偷那的,身败名裂的……什么意思啊?”她妈还想追问。

“你别管了。”任小名挡回去,“我会处理好的。小飞干嘛呢?”

“窝他屋里看手机呢,昨晚到现在也没吃饭。”她妈说,“你说这孩子怎么办,这么大人了,装不下事儿,就自己在那闷着。”

“……你试着劝劝他。”任小名说,“我刚才都跟他说了,让他别一天到晚在网上瞎看,看完胡思乱想,我的事跟他说也说不明白,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他没数。”她妈说,“你还不知道他,全天下跟他姐第一好。就你能欺负他,谁也不能欺负你。”

任小名就笑了,一大早的坏心情稍微缓解了些。“那是。”她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她弟钻牛角尖。他其实都没见过刘卓第,两家人吃饭那次她妈不让他去,后来刘卓第也没跟她回过家,他当然不会说,但她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你别介意啊,我不跟他们提不是觉得你不好,是因为我虽然跟他结婚,但对他爸妈我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也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咱们自己家的事。”任小名后来回家时很认真地跟她弟解释,“他家是他家,咱家是咱家。”

任小飞沉默了许久,说,“那你也可以说你是独生女的。”

“我为什么要说我是独生女,我有弟弟就是有弟弟,又不丢人。”任小名拍拍他脑袋,“等以后有机会,你们认识一下。他人挺好的。”

但说归说,任小飞连离开家都不想,她也不想带刘卓第回家,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不想认识他。”她再说起时,任小飞只是冷漠地终止话题,她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刘卓第,但碍于她的面子,也不愿意表现出来。

反正他性格孤僻,连学都上得断断续续的,更不可能有正常的朋友和社会关系,只得由着他去。只有她妈想得多,“将来我不在了,你要顾着他,怎么可能不经过你老公允许?都是一家人,还是不要太疏远。”

“一家人也可以不要太亲近。”任小名理智地反驳了她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人家刘卓第和他爸妈表面上礼貌,说不定心里嫌弃我有个啃老的弟弟呢,要是再知道小飞生病的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让咱们不舒服的话。小飞本来就已经觉得他的存在是给我丢脸了,我不想故意刺激他。”

反正她不跟刘卓第结婚,跟别人结婚,弟弟应该也不会高兴,大概很多亲姐弟都是这样吧,习惯互相依赖了。从小到大她和她妈都下意识地把弟弟放在第一位,她离家在外偶尔跟身边的朋友提起,他们会用同情或是心疼的眼光看着她,觉得她真不容易,被这样的家庭拖累还可以拼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后来她渐渐也不怎么提了,明明是在讲家庭回忆,听上去却像刻意卖惨。

但她心里知道,家人的牵绊是相互的,家是她的束缚和想要挣脱的囹圄,也是她无可撼动的情感锚点。她弟很了解她,她的张牙舞爪永远都是冲着外人,在家里,她惹她妈生气之后会自责,脾气不好训了她弟之后也会懊悔。

“养伤也太幸福了。”她把脚跷到沙发靠背上,吃着她弟在旁边剥的袁叔叔买回来的橙子,大言不惭地说,“从小就是我伺候你,我得回本才行,怎么说也得在家躺两个月。”

话虽这么说,她心焦得很。作业和课本全被她撕了,一想到开学要回去面对刚分完文理的新班级和私奔大戏的流言蜚语,她就心慌气短。想跟柏庶说话,但又觉得直接往她家里打电话她爸妈会听。她妈更是明令禁止她联系何宇穹,平时大人不在家,她妈就让她弟监视,不许她打家里电话。“你俩不用串通一气蒙我,”她妈说,“你打不打电话我知道,你袁叔叔可以去电信局查通话记录。”

她妈最近跟一个姐妹学做生意,卖化妆品还是护肤品什么的,每天挺忙,有时让袁叔叔深夜去火车站接她,有时在外地不回来。任小名正怕天天在家里躺着碍眼,巴不得她妈不在家。袁叔叔偶尔有饭局回来晚,她和弟弟都各自睡下了,也不怎么在意。

冬天客厅没有卧室暖和,她睡觉的沙发被挪到挨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暖气片旁边,但有时凌晨醒来,还是会觉得整个人贴在暖气上了都不够暖和。那天她迷迷糊糊醒过来觉得冷,扯了一下被子没扯到,以为被子掉在地上了,就眯着眼睛伸手划拉了两下,却突然在自己身上摸到了一只别人的手。

她立刻就清醒了,本能让她瞬间弓紧身体想从沙发上跳起来,但她忘记了腿打着石膏,使劲使偏了,从沙发上翻了下去,石膏磕在地面上,砰地一声。

就见袁叔叔坐在她沙发上,一脸错愕。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她坐在地上一边后退一边狂喊,喊声惊醒了在小卧室睡觉的任小飞,他开门出来,开了灯,问,“姐,怎么了?”

一看任小名坐在地上躲着袁叔叔,任小飞一下就紧张了,冲上去拦在她前面,“你别碰我姐!”他喊道。

袁叔叔还是平日里那副温良和善的样子,对两个孩子的惊恐一脸莫名其妙,“你俩怎么了?我就是起夜,看你被子掉了,顺手捡一下。”

任小名瞪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孩子,腿摔伤了怎么脑袋还摔神经了?”袁叔叔无奈地站起来,“行,我不给你捡了,你俩赶紧睡觉去。”

袁叔叔回了卧室,门关上了,刚刚的几分钟就像梦游一样。任小飞把她从地上扶回沙发,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给她盖上。

任小名不知道她弟懂不懂,但她直觉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怎么跟她弟解释。她枯坐在那里熬到天亮,她妈晚上才会回来,而袁叔叔早上也照常出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说什么?你再跟我说一遍。”

她妈晚上回来问她的时候,袁叔叔也在旁边,一边帮她妈处理刚买的鱼,一边慈祥地说,“这大冷天的,我就给她捡个被子,孩子可能最近神经紧张,加上养伤,情绪也不好,你别怪她了。一会儿炖鱼汤,我来。”他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地刮着那条鱼,细碎的鳞片迸溅出来,鱼艰难地蹦跶两下,在砧板上不动弹了。

任小名没有再说第二遍,她只是警惕地审视着她妈脸上每一丝神情。她发觉自己又陷入了那种奇怪的诅咒,就像当年她说她带弟弟去上厕所了但爸妈不相信她一样,在那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只有她自己以为真实发生了,其余所有人都不相信。

那天晚上都睡下了,任小飞悄悄打开小卧室的门,看到任小名没开灯窝在沙发里发呆。看他出来,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边的被子,他就踅摸过来坐到她旁边,黑暗中姐弟俩并排坐着,谁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任小飞小心地问了一句,“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任小名没应声。

“我现在觉得,你要是跟人私奔了,也挺好。”他又说。

任小名哭笑不得,这想一出换一出的,真就还是个小孩。

“你在家里不开心,那还不如跟人私奔呢。”他说,就像委屈的是他似的。

“我私奔了,你怎么办?”她故意说,“以后妈发脾气的时候不能揍我了,该揍你了。”

她不是没想过。倒不是私奔,她担心自己以后去念大学了,弟弟状况不好的时候,她妈都制不住他,他最听姐姐的话。

“没关系的,”他说,“你走就好了,不用管我。”

“你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她说,“你可不知道,小的时候,爸妈都说我没带你去上厕所,所以你才生病的,我怎么辩解他们都不信。就像今天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其实呢,我那时候本来没什么可辩解的,明明就是我没带你去厕所。他们骂得一点错都没有。我想,妈今天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才会相信袁叔叔,不相信我。”

“不是的。”任小飞说,“我什么时候都相信你。”

她就笑,“你相信我有什么用?从小到大都是我保护你,你相信我,也保护不了我。”

“可以的,”任小飞一下子从沙发里坐起来,“如果他再碰你,我就去拿刀砍他。”

“胡说八道!”任小名吓了一跳,拿枕头打他,“你敢拿刀,看我不揍死你!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连厨房都不许进!”

任小飞就又蔫了。“好吧,不拿就不拿……”他琢磨着,“那你那个,跟你私奔那个,他能保护你吗?”

“……”她一时语塞。

突然他不知道又想起哪出,一骨碌站起来,进了小卧室,没一会儿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出来,往沙发上一扔。

“你去屋里睡吧,你腿好之前,我睡这儿。”他说。

她进了屋,把门锁上,听着他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窝到沙发上的声音,然后家里便安静下来。她单脚蹦了两下到床边坐下,拧开床头的小台灯,有点不习惯,顺手四处翻了翻,发现床垫和床架的缝隙塞着几张叠起来的纸。

虽然是弟弟的隐私,但她作为姐姐,还是要注意一下病人的心理状况,她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好奇地翻开。好几张纸上都是乱七八糟的字迹和图画,什么都看不懂,没有任何意义,可能就是他闲来无聊瞎画的,只好一一按原样塞回去,看到最后一张,发现是一个潦草的画像,虽然旁边也写满了无意义的涂鸦,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认出了这画的是一个女孩。画功不好,既丑又稚嫩,但特征很明显,很长的头发,戴着一个发箍,一件横条纹的带领的上衣。

就是那晚柏庶到家里来找她时的样子。

任小名吓了一跳,连忙把纸叠起来塞回去,盖被子躺下。

她不敢问她弟,偷偷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过,但装作不知道也太难了。在这个方寸大的家里,焦虑,恐惧,压抑,纠结,各种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辗转反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还梦见了一棵特别特别高的树,比柏庶本子里画的那棵还要高,比地理书上讲的全世界最高的树还要高,她拼命往上爬,四周却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有个声音告诉她,只要爬得高了,就能看见光了,但她一直爬都爬不到顶,仰头还是一片黑暗,她一下子打了个冷战,觉得是不是爬错了方向,她以为在往天上爬,实际通往深不见底的地底,手脚一哆嗦便踩空了,陡然往下坠落,惊醒才发现自己一直用被子蒙着头,天色早已大亮。

整个假期她就一直住在她弟的小房间里,一个字也没提过床垫下的秘密。伤好开学之前,她妈答应她以后周末也住校,不用回家了,还把抽屉里自己不用的旧手机给了她,让她每天给她妈发信息报平安。

“你不怕我联系别人了?”她不解地问。

她妈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复杂,她也看不懂。“我拦着你你就不联系了?”她妈说。

她当时没吭声。但她后来真联系了,用那个旧手机给何宇穹家打了电话。

“我们不要见面了吧。”她说,“不是永远不见面了,是高考前。我们都好好学习吧,等高考完,我就去找你。”

“好。”何宇穹在电话那头说。

他保护不了她,她妈,她弟,谁都保护不了她。有时候她想,自己要是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她一直觉得她妈不明白。在她印象里,她妈一直处于“找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结婚,然后过几年又离婚”的循环里,永远在寻求婚姻和丈夫的保护,对于她,她妈也坚持认为要找一个合格的人来“保护”她,小时候的何宇穹不合格,后来的刘卓第就很合格。当然,如果刘卓第能够无条件接纳她的家庭和她当“寄生虫”的弟弟,那就更合格了,但她又凭什么这样要求人家?

安抚了她妈的当天,任小名以为就没事了,正准备出发去找梁宜,她妈又急火火地打来电话。以为任小飞只是把自己关房间里看手机,她妈进去才看到他情绪不对,东西扔得满屋都是,电暖气和风扇一起开着,还拿记号笔在自己胳膊腿身上写满了字。她妈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在小心翼翼照顾他的日子里,这样的时刻总是最无能为力的,明知道他没停药,明知道他不能控制情绪,要提防他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就像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另一只靴子,沉重地悬在生活里,时时警醒她们跟别的正常家庭不一样。她在国外的那些年,她妈一个人也不知怎样熬过来的,还好她妈说杨叔叔人很好,生活中帮了她很多。不过她妈所谓的“人很好”是如何定义,她也不清楚。当年她妈也说袁叔叔人很好,所以才不相信她吧。

长大后她回想起当年的事,始终想给自己洗脑,因为袁叔叔有市里的房子,户口,有钱给弟弟看病,所以她妈即使明白真相,也不想放弃现有的生活,便只能放弃她。她给自己找了很多证据,她妈不是同意她周末住校了吗,不是给她手机了吗,何况她读大学的第二年,她妈就跟袁叔叔离婚了。她妈还是相信她的吧,虽然她从来不想亲自去确认。

留在她和刘卓第的家里也是气郁,又担心任小飞,她就跟梁宜敲定了诉讼的事之后,直接启程回了家。也不仅是为了任小飞,她还记着她妈遗嘱里那个陌生人,决心要尽快查出真相。

“你俩说偷的那什么东西,解决了吗?”一进门她妈就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问。

“没解决,资料我都锁保险柜了。”她说。

“那你俩没和好?”她妈继续追问。

“和好和好,为什么一定要和了才算好?”她不耐烦地反问,“照我看,分了才算好。”

任小飞房间门开着,她妈担心他的时候从来不让他关门。他在电脑前打游戏,侧对着门,一声不吭,身上还满是他自己瞎划的痕迹。

“你上次说他吃的那个药,我忘了,你是不是拍过照来着,手机里还有吗?我看看。”

“有,我找找。”她妈拿过手机,在相册里翻到照片,任小名顺手接过,“我发我自己手机上。你给我倒杯水吧,渴了。”

趁她妈去倒水的时候,任小名发了照片,迅速地在微信和电话通讯录里分别搜索了“文毓秀”三个字,没有结果。但电话通讯录里,确实有一个联系人名字是“文”。搜这个人的来往信息记录,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就是这个人?任小名掏出自己手机拍了照,不动声色地说,“好了,你手机我放茶几上了。”

说了半天话,任小飞才回过头来,看了他姐一眼,又转过去。趁他打游戏的空隙,任小名就走过来,也没说别的,问,“今天几号?”

任小飞抬头,“干嘛?”

“我问你今天几号呢。”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任小名拍拍他肩膀,眼神里逐渐浮起笑意。任小飞在她的注视之下,紧绷的神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是你最喜欢的日子吧。”她笑眯眯地说。

混进管理不严的学校,根本就不需要混,大摇大摆走进去就可以了。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柏庶和任小名约好回了镇上中学,学校空无一人,她们从一楼逛到五楼,走廊尽头还像以前一样敞着那扇坏了锁的门,里面堆的杂物都几乎原封未动。活动室里没有人,可能是一个假期都没人进来过的缘故,到处都浮着一层灰,光线从脏兮兮的窗子透进来,空气中都是细微的尘土。

柏庶走过去打开窗,阳光带着寒意扑进来,吹得人精神瞬间抖擞。两个人聊起以前下午在这里的快乐偷闲时光和那些从周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心情好了许多。

“带了吗?”柏庶问。任小名就把那个小本子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她在窗边摞在一起的破损桌椅上坐下来,拿出笔,翻开新的一页,认真地涂画起来。

“我们老师说,如果我这两年能一直保持年级前五十名,不,最好是前三十名,那就可以冲一冲。”柏庶一边画一边说。

任小名羡慕地叹了一口气。分了文理之后,柏庶还是在实验班,她在普通班,因为腿伤,她都还没见过新班主任的面。“我是没什么希望了。”她有些失落地说,“我就想能熬过高考,有个大学念,就很知足了。”

“你为什么要选理?”柏庶问,“虽然之前他们都说,女生学文好一点,但是我仔细想过,觉得其实分人。像你这样有偏科的,比如你物理不好,应该避开劣势,你应该学文。对不偏科的人来说,不管是都好,还是都差,学文学理没大区别。”她一边继续画,一边认真地分析,“你学理,如果物理还是偏科,会拖你后腿的。”

“我学文也偏科呀,”任小名也思索着,“我地理不好。”

“地理很容易的,很有趣,我帮你。”柏庶说。

“你实验班的尖子生,哪能浪费时间帮我。”任小名说。

“根本就不是浪费时间,你想,咱们中考前在这儿浪费的时间,多开心呀。”柏庶抬起头,难得地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说道。

任小名就也笑了,“现在好累啊,好怀念以前轻松的时候。你说上了大学,会不会好?”

“当然会。”柏庶说,“去哪儿都比在这小破地方好。”

话音未落,周老师抱着教案推开门,“谁在嫌弃我们这小破地方呢?”

两个女孩看到周老师,眼神都亮起来。

“怎么样,两个小姑娘,高中好玩吗?今天想起回来啦?”周老师也跟她们一样,拣了个破椅子坐下。

她俩对视一眼,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会说了。

“一点都不好玩,”任小名说,“育才可没有周老师你这样的老师。”

周老师就笑了。“那当然,育才的老师都是很优秀的,我比不上。我啊,陪你们走的路已经走完了,以后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她说着,看到了柏庶笔下画的那棵树,柏庶就拿过来。“周老师,你说,我这棵树会不会活很久?”

“为什么不会呢,这是你的树,你希望它活多久,它就会活多久。”

“是吗?”柏庶若有所思地问,“那如果,这棵树从一开始就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它水土不服,还能活那么久吗?”

周老师微笑着看看她,指了指她的笔下,“它都已经长这么高了,你给了它土壤,水分,阳光,它已经适应了现在的样子,你只要陪着它一直生长下去就好了,不要小瞧它。”

“我们育才有一条路,两边都是梧桐,但是秋冬会落叶落得特别多。一棵树要落多少次叶才会死掉?”柏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劲地揪着树的问题不放,像以前那个爱问稀奇古怪问题的小女孩一样。

“我也不确定,应该会落很多很多次吧,”周老师说,“不过,就算那条路上的梧桐死掉了,你笔下的这棵不会,你想它活着,它就一直活着,永远都不会死掉了。”

周老师和柏庶非要讨论树的问题,任小名觉得费解,就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看到周老师的教案里,夹着一摞作文纸,还是那篇亘古不变的《我的理想》。她就又觉得自己卑微地矮了一截。像她这样没头苍蝇一样的人,可能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凭空生出什么理想的,就那么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不像柏庶,连讨论莫名其妙的无意义问题都像带着光环一样。

“你说呢?”周老师和柏庶突然一齐看向任小名,她在走神,不知道她俩说了什么,一头雾水。

“周老师说你以前写作文写得很好。”柏庶说,“我也觉得你文科其实挺好的,会学得更轻松。你说呢?”

还好周老师给她留了一分面子,没当着柏庶的面说她以前作文写的什么理想,否则她就真想直接从五楼跳下去了。

“你不是说过嘛,以后想成为周老师这样的人,讲很多有趣的故事,说不定你真的适合学文科呢。”柏庶说,“我看过你上学期成绩单,文科不偏科,你说你地理不好,其实没差太多,和你的物理相比就更不差。”

她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自己适合什么,光是在夹缝中生存已经快让她精疲力尽了,也没有人会设身处地为她提什么建议,而面前这两个亦师亦友的人,才让她觉得是真心在为她规划一步一个脚印的未来。

那天她们一直聊到傍晚,一起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周老师在校门口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女孩手拉手往前走。她俩难得在学习的压力之下放松一下午,心头的阴霾暂时一扫而空,脚步也轻快了,甚至想迎着夕阳跑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更快地到达想要的未来。

“早点回家!注意安全。”周老师冲她俩挥挥手。

“老师你也早点回家哦!”她俩一边跑回头招手,“我们考上大学之后回来看你!”

或许每一批学生对喜爱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不过大家毕业了也就毕业了,并没有人真的回去。任小名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但有时也禁不住遗憾,年少时期的很多面孔在不觉间已经见过了人生最后一面,再试图回忆时,便连曾经熟稔的细枝末节都不认识了。

她在家里借着陪弟弟的名义,翻了很多留存的老旧物品,实际上只是佯装梳理思路,想着怎样窥探她妈不肯告诉她的秘密。她顺手找出了一些老照片,有一张是初中毕业时学校给拍的,每个毕业生都有张珍贵的单人照。任小名那时还是穿着改过的旧衣服,邋邋遢遢的,但笑得特别开心,那是中考前拍的,她还不知道她即将考砸然后度过一个百般焦虑的暑假。她印象里应该还有一张毕业生集体照,里面有全年级的同学和老师,但她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她以为自己记忆出现偏差了,正在疑惑,任小飞在后面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跳。

他把胳膊腿上那些划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洗掉了,换了件干净衣服,又回到了人畜无害的样子。

“姐,走吧。”他说。

任小名起身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让我回来陪你过生日吧。”

任小飞平日里沉默孤僻,没有什么爱好,生活就是平静的一潭死水,但姐弟俩唯一达成一致的小约定,就是每年陪他过生日,她在国外回不来的那段时间,他每年都要大闹一次。

其实小时候他生病后,妈就不给他过生日了,捎带着把她生日也忘了。这个传统还是任小名读高一那年恢复的,但是瞒着她妈,因为她妈不愿意她带弟弟出去,怕小孩子闹起来疯起来没个数,即使她妈带姐弟俩出去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开学以后,任小名就转了班,从理科的普通班转到了唯一的一个文科班。一方面她听进去了柏庶的建议,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班总有几个在学习之余热爱八卦的同学没事爱问她私奔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摔断腿的,问来问去把她问烦了。

柏庶进门之前,任小名和弟弟在吵架。周末大人不在,任小名想在家写作业,任小飞说他要出门,她问他干什么去,他又不说,任小名说跟他去,他又不让,正在僵持不下。听见柏庶一敲门,任小飞迅速地噤了声,一溜烟进房间,关了门不出来了。

“你不用理他,他一阵一阵的,过会儿就好了。”任小名说。

她把柏庶带来的书艰难地堆在自己的沙发旁边和小桌底下,无意间扫到桌上的日历,愣了一下,她才想起来今天是任小飞的生日。她妈没想起来,她也没想起来,满脑子只有转班之后的第一次月考。

她敲了敲卧室门,“任小飞,”她叫,“你出来不出来?”

里面没声,熊孩子肯定在生闷气。

“你出来吧,我们今天出去玩,不告诉妈。”她说。

里面还是没声,突然门开了,任小飞问,“真的假的?”

其实任小名挺害怕,她妈要是知道她偷摸把弟弟带出门玩,肯定回来是一顿揍。她叫着柏庶一起,拿出从牙缝里攒下的零花钱,三个人去了市里唯一的一个游乐场,游乐场很大,虽然很老旧了,普通的旋转木马,碰碰车,还有那些叫不上来名字转来转去的东西,倒也齐全,足以让他们开怀大笑。

“你不是说你弟弟生病老发脾气吗,”柏庶趁任小飞还没从碰碰车上下来,悄悄跟任小名说,“我没觉得啊,感觉他是个挺听话挺懂事的小孩。”

任小名就笑,“一会你当他面夸他,他会很高兴的。”

等任小飞从碰碰车上下来,任小名就拿起一个泡泡机吹出泡泡,柏庶拿一个棒棒糖递给他,对他说,“生日快乐。”

任小飞接过柏庶手里的棒棒糖,脸都红了。

姐弟俩那天配合默契,她妈晚上回家,根本就没发现任何端倪。晚上任小名收拾第二天回学校带的东西,看任小飞过来,就问他,“所以你今天想自己偷偷出去,到底是要干嘛?”

任小飞嗫嚅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姐,我今天好开心。”

任小名哭笑不得,只好说,“开心就好。听说以后咱们这儿还会开更大的主题公园,到时我想办法带你去。”

“姐,”他问,“柏庶姐姐会和你一样,将来也去很远的地方念大学吗?”

“……会。”她只好回答,“她成绩比我好多了,说不定可以上清华北大。”

“哦。”他点了点头。

任小名就拍了拍他的头,“行啦,小屁孩,别瞎想了,姐跟你保证,以后你每一个生日,我都陪你去游乐场,好不好?”

“……游乐场是好玩,但我不想每年去游乐场。”他有些委屈地说,“我也想长大。”

说归说,后来的每年生日,任小名还是会带他去游乐场。去国外的那几年,她会录不同地方的游乐场视频给他看,权且当作没有缺席。

现在的游乐场早已不是他们小时候的样子,两个三十来岁的人,排在一群小孩中间,在游乐场的哪个角落都显得突兀,不过两个人安之若素,想玩什么玩什么,除了碍于他身体状况不能玩的跳楼机过山车之类的,其他都任他玩,她无条件奉陪,就像回到了姐弟俩相互依赖的小时候。

只是他再也不会问柏庶姐姐去了哪里,她也不会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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