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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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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和自己的仇恨和解吗?”

等到任小名真正见到文毓秀,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经过了警察和医生同意之后,她跟在护士身后,进了文毓秀的病房。由于文毓秀状况特殊,虽然只是受了外伤,但也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的病房,护士说别人也不愿意跟她同一间。

任小名进去的时候,文毓秀就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床上,脖颈上缠着纱布,她一直望着窗外,看到有人进来,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转头继续看着窗外。

刚出来的时候她没办法睁眼睛。阳光太刺眼了,白亮白亮的,闭着眼都不管用,刺得她不停地流眼泪。过了好几天她才适应,睁开眼睛之后,她就趴在窗边,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看。虽然窗外只是住院部的后院,只能看到院墙里的一条偶尔有救护车驶过的车道,和院墙外街边种的一排树的树顶,但她看什么都觉得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任小名鼓起勇气望向她的脸,试图找到多年以前老师的样子,站在讲台上,流畅地写板书,温和地笑着,耐心地回答学生提问的样子。眼前的文毓秀苍老了许多,但眉目长相其实和十几年前应该没多大变化,可是任小名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印象里周老师的样子了,仿佛对周老师的一切回忆都蒙上了一层温柔又美好得不真实的滤镜,留她在那间破旧的活动室里,和当年的任小名柏庶们一起,沉浸在对大千世界的好奇和幻想中,永远不需要醒来。

她拖了把椅子,在文毓秀床前坐下。过了几分钟,文毓秀仿佛才意识到她来是要跟自己说话的,慢慢地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意料之中地,不是一个见到认识的人的眼神。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任小名只好说。

她今天是瞒着她妈偷偷来的,其实存了些私心。她想,既然她妈和文毓秀是多年前的老友,又有着她妈不愿意跟她说的渊源,那她索性趁这个机会赶在她妈前面问个清楚。反正在文毓秀看来,这个多年前教过的学生也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老师,你教过我初二初三的语文,你记得吗?”她观察着文毓秀的脸色,小心试探着说,“我们那个时候,每周二下午,就去五楼那个活动室,你总在里面批作业写教案,一看到我们来了,就笑着说,今天作业又批不完了……”

任小名有多讨厌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有多怀念活动室里谈天说地的快乐。从前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好意思表达的她,后来也会因为文章里的一个词一个字跟老师争论起来,从前只存在于梦里的江山湖海和城市阡陌,即使后来真的亲自走遍,留在想象里的那些最初的兴奋和盼望也一样值得珍惜。那是她人生真正的起点。

“……老师?”文毓秀迟疑地重复了一遍,看了看她,又指了指自己。“我?”

任小名点头,“嗯,你以前是老师,你教会我很多东西。后来我去过很多别的地方,都会想起你当初的话。”她说,“还有一个女孩,她叫柏庶,你记得她吗?她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她有一个小本子,上面画了一棵生根发芽的树,她一直期盼那棵树可以越长越高,越长越高……”

“当一棵树也挺没意思的。”柏庶悠悠地说。任小名想起以前她还说自己要是一棵树就好了,有土壤和阳光就能生根发芽。

“树一辈子就困在原地,就算它长得再高,也动不了。生在这儿,死在这儿,一辈子能看到的,也就眼前这么点地方。”柏庶望着窗外那棵干枯的树,“没什么意思。”

“你又不是树。”任小名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吗?你不会困在这里,你会走出去,走得很远很远,会实现你的理想,会环游世界。”她穷尽自己的词汇,挖空心思地鼓励柏庶,生怕她丧失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你千万不能放弃,你不是还要去找你亲生父母的吗?或许你以后还能和他们在一起呢。”

柏庶的眼神动了动,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一直想找亲生父母,是为了跟他们在一起?”

“啊?”任小名一愣。

柏庶就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拼命想找到他们,只是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扔掉我。”

“可是……”任小名心想,还能为什么呢?答案早已司空见惯,没有任何新鲜。

“我知道,”柏庶说,“我就是想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一遍。我要亲眼看一看他们是怎样狠心的人。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仇人。”

从医院出来,任小名忐忑地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柏庶有没有求护士姐姐把她带去的东西留下来,柏庶什么时候能给她打电话,柏庶什么时候能出院。那天是小年,终于下了整个干冷冬季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很大,很快就落得很厚,任小名在给柏庶的包里塞了两件冬衣,惦记着她会不会冷。包不够大,又装了吃的,塞不下更多的衣服了。她回想起以前她们读初中的时候,柏庶同她第一次说话的那一天,还慷慨地借了运动服给来月经的她。那么白那么干净那么漂亮的衣服,就围在她弄脏的裤子上一路回了家。而现在,雪下得那么大了,她却不知道除了给柏庶塞两件冬衣之外,还能做点什么。

柏庶从来不是那种会倾诉自己多苦多难的人。她说她爸妈弄了假的诊断证明把她强行送进医院,说她进来的第一天跪在地上苦苦跟医生哀求说自己没病求他放自己出去都没有用,说她们楼层有一个托关系进来的清洁工最喜欢骚扰刚来又胆小的女病人,说这些的时候全都淡淡地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痛苦,但任小名看得到,她眼里的光随着尊严和希望被踩在脚底碾作尘泥而迅速消逝,就像她窗台上放的那盆绿植一样。

柏庶会继续画小本子上的那棵树吗?一定要画下去啊,任小名在心里祈祷。树的寿命很长很长,她可以一直画下去,画很久很久。

“就是这样的一棵树。我画得不好看,你看个样子,她画得比我好看多了,翻起页来还会动,就像动画一样。”任小名拿过一张白纸,在纸上画了一棵树,给面无表情的文毓秀看。但她很警惕,把笔和纸都拿得远远的,是医生和警察叮嘱她的,怕文毓秀再伤人或者伤自己。旁边也有护士在门口看着,随时关注她的情况判断要不要结束任小名跟她的谈话。

谈话毫无进展。不管任小名说什么,文毓秀都只是机械地重复她话尾的最后一两个词,没有说任何有用的话。

“树。”她看着任小名手里的纸,说。

“嗯,她叫柏庶,你记得吗?不是这个树,是庶,庶民的庶。这个是她的名字。”任小名在纸上写下树和庶两个字,心里觉得有些荒唐,她竟然坐在自己的语文启蒙老师面前,教她识字。

“……名字。”文毓秀淡淡地念道。突然问,“你呢?”

任小名一愣。“我?我的名字?我叫任小名。”她说,“以前你还说过我的名字好记。虽然随意,但是听过了就不会忘,大家都会记住那个名字过于随意的人。”她笑着说。

文毓秀点点头。“你们都有名字。”她说,“我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

“你叫文毓秀。”任小名只好说,“虽然……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叫这个名字。”

“是吗?”文毓秀轻轻地摇了摇头,“随便吧。”

看到她神色很平静,任小名终于忍不住,又问,“我妈叫任美艳,你很早就认识她,是不是?”

文毓秀看了她一会,似在反应任美艳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关系,过了很久,任小名终于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那是属于正常人的神色,不是发起疯来谁都不认识的神色。

但她很快就发现那神色并不是因为她说的话,她回过头,看到她妈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自己来了?”她妈问。

任小名还来不及回答,就看到文毓秀看着她妈,她妈站在门口,半天没迈动一步,泪流满面,却笑着问,“你认得我吗?”

文毓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笑了,是见到很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那样释怀又欣慰的笑。

“你出去。”

任美艳不由分说地命令任小名。

如果不是因为在文毓秀的病房里,任小名当场就该跟她妈吵起来了。“凭什么我出去?”她压着怒火问。

“就凭你故意瞒着我过来。”她妈毫不留情地直说,“你想干嘛?”

“……我就想跟我老师叙叙旧。”任小名没有什么底气地说。

“你先出去。”她妈还是那句话。

任小名气得摔门而出,但又反悔了,想在门口偷听,站在门口的护士便一脸审视地看着她。

“你去忙吧,这有我看着呢。”护士说,“医生要求的。”

任小名只得悻悻离开。她给梁宜打了电话,咨询了文毓秀的事,目前派出所还在找郝家人调查情况,她想请教梁宜,文毓秀这种情况该怎样帮她起诉,就算文毓秀孤立无援,她也必须要帮到底,不能让郝家那一窟魔鬼逍遥法外。不管以前文毓秀经历过什么,一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没办法偷听也只能作罢,她妈现在过来,文毓秀还没恢复,根本就没法说什么话,也不大可能对着老友就突然恢复正常。

文毓秀还是一直笑,任美艳却一直哭。

“咱俩几乎每次见面,都兵荒马乱的。”任美艳说,“人这一辈子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难。”文毓秀接道,还是淡淡地笑着。

任美艳出来的时候看到任小名在住院楼外面一边打电话一边等她,看她出来,任小名就挂了电话,说,“现在她人都这样了,你不把欠人家的钱还了吗?”

任美艳瞪了她一眼,“用你说?”

“所以,你写遗嘱里那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跟她之间,就真的是欠了一笔钱这么简单?”任小名故意问。

她妈往前走,任小名就跟上,“你跟我藏着掖着没有用。他们郝家要定罪的,律师和法院会了解得清清楚楚。”

“会上法庭吗?”她妈听她说起这个,就问了一句。任小名看了一眼她妈,总觉得她妈语气听起来不十分积极。

“当然会,他们做的禽兽不如的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她说,“你不是文毓秀的朋友吗?她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你不希望那些人得到报应吗?如果文毓秀清醒过来,她肯定第一件事也是向她婆家那些人报仇。”

任小名觉得很奇怪,她妈那么担心文毓秀的生死,却在得知警察在调查郝家人,以及文毓秀当年化名离家出走的具体细节时,显得犹犹豫豫的。

“妈,你不会是共犯吧?”她突然问,“是不是你帮她用假身份证留在学校教书的?”

“你有病吧?”她妈骂道,“我那时候天天带你们俩累得脚打后脑勺,上哪去帮她?”

“那你在害怕什么?”任小名问,“就算真是你帮她,你也没违法犯罪,可惜没人帮她帮到底,否则她也不会被郝家人抓回来关了这么多年,要是我,我有精神病,就算把他们杀了都不犯法。”

她妈吓了一跳,连忙说,“你别胡说八道。”

“我不胡说,你倒是告诉我啊。”任小名说。她妈不说,文毓秀好转也遥遥无期,她问梁宜,梁宜说这样的情况文毓秀也不可能亲自出庭,现在也还是公安机关调查阶段,确定主要责任人才能起诉。

“如果是我,怎么判都不解恨。”她跟她妈说,“虽然文毓秀还活着,但她的一辈子全都毁了。她那么聪明有才华,读点书,找个工作,怎么过不能过一辈子?真的太可悲了。等她恢复了,我希望她能亲自去指控那些人。”

“她有她的苦衷。她精神已经崩溃了,你让所有人在法庭上对她的经历指指点点,那不就是让她再疯一次吗?”她妈说,“别以为你读的书多了,就能到处替人伸张正义,说得容易,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那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行不行?”

任小名差点被她气笑。“大人的事?”她说,“从小到大你让我干活做家务的时候说我是大人了,打我的时候就说我是小孩?让我照顾任小飞的时候就说我是大人了,抓我早恋的时候就说我是小孩?妈,我三十多岁了,你心里很清楚,我每年给家里贴补多少,给任小飞多少,从我拿第一天薪水开始,这么些年这个家到底是谁支撑起来的。你好意思还把我当小孩吗?咱们家只有一个永远不可能长大的小孩,就是任小飞,那也是你惯的,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她妈也生气了,说,“什么大人小孩的,你别跟我这儿来劲。文毓秀都已经疯了,你想让一个疯子去指控她家人吗?”

“他们能做出那种事,还能算是她家人吗?!”任小名说,“那不是家人,那是仇人。不是所有的亲戚都能成为家人的。我亲爸走了那么多年了,他是咱们家人吗?不是,他只是我的生物学父亲,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也别在这跟我莫名其妙吵架,有这个工夫,你不如别瞒这瞒那的,跟我讲清楚,起诉时我也能帮上忙。”

“不用你帮忙。”她妈嘴硬。

任小名气得甩手走人,“我不帮,谁特意从北京跑过来把你从派出所领出来的?”她愤愤地往前走,又转过头来信誓旦旦道,“文毓秀这个闲事,我管定了。我脾气你了解,朋友的事,不是闲事。”

不管她妈骂她胡乱伸张正义还是多管闲事,她的性格倒是这些年来都没有变。她认准的事,认准的朋友,就是要不计后果地去帮助。

当年她妈也是这么骂她的。大过年的,她先是求她妈找了精神科医生的关系,又三天两头往外跑,她妈知道是为了那个住院的女生柏庶,但还是骂她蠢。“你自己都还是孩子呢,你能干什么?人家有人家父母操心,关你屁事?”她妈说。

任小名不想和她妈多解释,但柏庶却也没用她多帮忙,只是拜托她买一张火车票。

“你可以出院了?那你出院就要走吗?”任小名在电话里问她,“不来我家过年吗?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可以来我家的。”

“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啊。”柏庶说,“我爸妈总觉得当时王浩编瞎话骗我,但我后来打电话问过那家福利院,确实是有一对夫妇送我去的,有登记,他给我的地址也是真的。”她顿了顿,“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总要亲自去确认了才相信。”

“过完年吧。”任小名劝她,“谁大年初一一个人出远门呢。”

“对我来说,出院就是过年了。”柏庶说。

柏庶的执念早已成为她的心魔,任小名有心帮她也无能为力。但她答应任小名,出院那天拜托她打出租车去接她到火车站。

她不想过于频繁地往外打电话,怕被怀疑。好不容易她用零食和一个心善的护士搞好了关系,轮到她值晚班的时候,柏庶可以多打一会儿电话,在走廊里遛遛弯,也可以晚一点回病房。她一直表现得很配合,没有任何自杀或是暴力的倾向,也没有再哭喊过自己没病要出院,医生也说她很听话。护士姐姐只比她大几岁,也是刚工作不久,以为她想家,是给家里人打电话,总是善解人意地跟她说放宽心放轻松,病会好的,以后也可以和别的小姑娘一样读书,恋爱,工作。

但她只是在和护士姐姐聊天的过程中,事无巨细地记下每天所有的诊疗日程,记下医生来例行检查的时间,护士交接晚班的时间,清洁工每天什么时候清扫厕所和公共区域,走廊里几点以后病人都睡下了没有人出来,住院区的门晚上几点会上锁,等等。

全都记熟了之后,她心灰意冷,根本就没有“越狱”的可能。她躲在厕所的隔间里,拿着笔在小本子上算来算去,觉得怎么走都是死路,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完从女厕所出去,她突然听到隔壁男厕所里有声音。不止有男的声音,还有女的声音。女的在压抑着挣扎哭泣,男的说“你敢动就掐死你”。

她站在厕所门外,心砰砰跳,几秒钟之后,她果断踮起脚离开,跑去了值班室。值班室有一个护士和一个医生在,见她敲门,都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了?”

“……厕所闹鬼。”她说,“男厕所,闹鬼。你们快去。”

没一会男厕所里就有两个人跟着医生和护士出来了。男的是总在这楼层晃荡的一个清洁工,他们都叫他老高,六十来岁,托亲戚关系进来干活的,不仅总偷懒耍滑,游手好闲,还常常骚扰刚来又胆小的女病人,病人私底下只叫他老禽兽。女的她不认识,只是眼熟,应该是比她早入院的病人。她躲在自己病房门口偷偷观望,那个女的突然回头看她,她吓得连忙关上了门。

结果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女的果然端着饭盘往她面前一坐,说,“昨天我看到你了。谢谢你救了我。那个老禽兽不是东西,好几个女的都被他欺负过。”

柏庶慌得想躲开,连忙摆手,“别谢我,我什么都没干。”

“你来的那天我看见了。”女的说,“你是真的没病,还是假的?”

“……”柏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不是想出院吗?想回去跟家人过年?现在还想不想?”女的问。

柏庶戒备地看着她,理智告诉她这个女人精神确实不太正常,但直觉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我有办法。”女人神秘兮兮地示意她凑近。“为了感谢你,我教你。你要不要听?”

“你有办法,为什么你自己不跑?”柏庶第一反应就问。

女人撇了撇嘴,“我为什么要跑。”

“……难道你想办法出来,不是为了要跑吗?”柏庶不能理解。

女人就嗤笑了一声,“我才不跑呢,我在这待着挺好的。有人给我付医疗费,还有吃有喝,早上能睡回笼觉下午能遛弯,三十晚上还可以看春晚呢。我跑了干什么?回家?回去给家里那个死鬼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还天天被他打?我才不回呢,我可是病人,病人不住院,还要伺候好人?哼。”

柏庶愣了一下,心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问你呢,你听不听?”女人冲她认真地眨眨眼,“我虽然是闲的,但是我有经验,你信我,我帮你,你三十晚上走,还能回家过个团圆年。哪管大年初一被送回来呢,那也值啦,是不是?”

柏庶点点头。那一瞬间,她觉得她和面前这个女的一样精神不正常了。但那又怎样呢,精神正常不也照样跟他们关在一起像疯了一样地想“越狱”?她豁出去了。

女人每天需要吃安眠药,她住院以来一直非常配合,脾气也好,后来护士每晚睡前就不怎么检查她吃了没有,她就偷偷地攒下了一些药片,藏在枕头下面的内衣里。她告诉柏庶,除夕那天,很多人都会聚在一楼会客区的电视屏幕前看节目到很晚,因为附近不远处有一小片民房,守岁会有人放鞭炮爆竹,院里虽然不让放,但隔壁放他们可以在院子里听,加上远处放的烟花,也算蹭一点年味儿。那天也会有家属来探视,一整天院里都有外来车辆出入,靠近停车场的后门是不上锁的,她可以趁大家都在一楼外面听爆竹放烟花的时候偷偷溜出去。

“可是她们总会回来睡觉的,”柏庶说,“病房里有人发现我没回来,就会去告诉值班室的护士。”

“所以才需要安眠药。”女人说。

“……我不敢。”柏庶有些害怕地摇头。

“就一点儿,睡一觉明早醒了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女人胸有成竹地说。“有什么不敢的?姐姐告诉你,凡事就怕一个敢字,你敢,什么你都能做到。”

柏庶心里忐忑不安。除夕那天值晚班的正是总开导她的那个护士姐姐,她是外地人,嫌回家路费贵才主动申请过年也天天值班,平时过得也很省,是个勤恳又辛苦的女孩子,柏庶本不想因为自己闹事,影响到那个姐姐的工作和前途,但她太想跑了,过年这天,即使在医院里,大家都热热闹闹的,不像平日里那么严防死守,住院区的铁门也只有这天晚上锁得最晚。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那,那如果,我走了,你能不能帮我跟那个护士姐姐道个歉,说我真的没有办法。”柏庶问。

女人看了她一眼,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说,“行。不过之前有人晚上跑了,第二天一早也被家人送回来了,连吃早饭都没耽误。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怕你跑,怎么折腾,结果都一样。”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还不如我呢。”

柏庶就轻笑了一声,说,“我不会回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女人笑道。

晚上吃完晚饭,有的人回病房小睡,有的去给家人朋友打电话,楼下电视屏幕节目放得很大声,比平日里确实是有了那么一点其乐融融的假象。柏庶一个人躲回自己病床上,按照那个女人的指点,把床头平时用的东西就像平时一样摆好,又在枕头上放了半包卫生巾,看起来就像是来了月经需要去厕所的样子。她趁病房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把准备好的矿泉水瓶拧开,把水偷偷倒进了病房里别人的水杯。水是她之前准备好的,把女人给她的一大把安眠药片全都化了进去。

她紧张得手脚冰凉,裹了任小名给她带的冬衣,还是浑身发抖,一边倒一边洒,只能慌忙拿纸巾擦掉。女人推门进来,她吓得腾地跳起来,差点把别人的水杯撞翻。

“慌什么!”女人看她的样子就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过来拉住她,“都弄好了吗?我跟你说,一会儿快到零点的时候,他们肯定有人到院子里去看放鞭炮放烟花,我去跟打更那老头子说话,你就绕到后面停车场,从后门赶紧走,记住没有?”

其实女人已经跟她说过一遍了,她也记住了,但就是控制不住紧张。“看你这点出息,”女人就笑,“小姑娘啊,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给你练胆儿的事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夜将近,果然大家三三两两地踱步到大门口,等着零点跨年,女人果然在门卫室附近,之前任小名给柏庶的零食,护士告诉她尽量不要在病房有其他人的时候吃,她就都给了女人,女人特别开心,正拿着小蛋糕小糖果给打更老头分享,还试图讨根烟抽,遭到拒绝了也不生气,两个人有说有笑。

柏庶装作也想出门等烟花,和其他人前后脚出了门。天气冷,又下起了小雪,大家也就是听个响看个热闹,都在楼门附近,也没想走远,柏庶看没人注意到她,猫起腰迅速躲到了门外停着的一辆车后面,借着天黑又有车的遮挡,往停车场另一个方向的后门跑了过去。

一切都很顺利,那个女人说的果然没错,平日里都紧紧锁着的后门今天真的没有锁,甚至都没有关,她只要飞快地跑过去,跑出去,她就赢了。

尽管她的手心冰冷,脚也有点发软,但她的兴奋逐渐代替了紧张,她越跑越快,远处那些人谈笑的声音在她耳边消失,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只剩下胸腔里巨大的心跳声和脚下极力放轻的步伐。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九步,十八步,十七步。

突然,她发现敞开的门旁边黑暗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看着她跑近,影子往前走了几步,现出了原形。

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厕所里被她告发值班护士抓了个现行的老高。

她猛地刹住脚步,冷汗立刻浸透了后背。

“小妹妹,想跑吧?我就知道,大学生,脑子活络着呢。”他狞笑着说,“那个死婆娘这几天老跟你混一块,她教你的吧?她那个人啊,心思可坏着呢,成天斜眉耷眼地勾引男人,她说的话你也信?这事儿她可干不止一回了,你要是跑了被抓回去,他们就拿电棒电你,死去活来的,可疼啦。”

她恐惧地瞪着他,虽然四肢僵硬,但脑子里拼命想着要怎么办。离门口只有这么近了,她不能功亏一篑。

“你想跑呢,叔叔也不拦你。”他嬉皮笑脸地蹭上来,“可别喊啊,”他说,“你可是要跑,你一喊,他们就都听见了,你就跑不了了。”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试图绕开他往后门那边跑,却被他扯住衣袖猛拽回来,闷声摔倒在地上。

“……不拦你,但是你得陪叔叔开心一下,叔叔就放你走,说话算话,你看,门我都不会给你关上,是不是?你也乖乖的,一声也不要出,对不对?”

他狞笑着跨在她面前,开始解裤子。有那么一恍神,她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没有办法出声,也没有办法反抗。但离门口就这么近了,无论如何,她必须得赢。

黑暗里,她下意识摸索着身上的东西,却突然感觉到口袋里一个小小的,冰凉的,坚硬的东西。

是任小名捎给她的那支笔。

想都来不及想,她就在口袋里旋开笔盖,把那支笔像武器一样攥在手中,在抽出来的一瞬间,对着面前狠命扎了下去。

他穿着厚重的冬装,一支钢笔本来也造不成什么大伤害,但他刚好利索地脱下裤子,锋利的笔尖带着她濒临绝望爆发出的难以置信的力量,刺中了他的大腿根,鲜血喷涌而出。

他痛极,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他们虽然在没人看得见的后门,但离楼根本还没多远,只要声音大一点,肯定就会被人听见。但就在他惨叫的那一瞬间,时间跨过了零点,震耳欲聋的爆竹鞭炮声热烈响起,刹那间铺天盖地。

他无论喊多大声,都不可能有人听到了。

突如其来的响声彻底激醒了她,她没有停手,一遍一遍地刺下去。他倒下,她爬起来,继续刺下去。他试图用手抓她,她就冲他手心刺下去。他试图喊叫,她就冲他喉咙刺下去。在这一刻,她心里所有日积月累无处倾泻的愤怒都有了一个具体的指向,那就是这个阻拦她奔向自由的人。仇恨烧尽了理智,只剩下手刃仇人的快感,她踩在他脸上,从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审判者,在这个宁静又热闹的除夕夜里,亲自为自己从不曾犯下的所有罪行翻案。没有一刻迟疑,没有一丝卸力,她机械地一遍一遍刺下去,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都只像是她通往自由道路上的鼓掌叫好。

为了以防万一,柏庶和任小名约好,来接她的时候不要让出租车停在医院附近,怕被发现,任小名按照和她的约定,准时在两个路口外等她,何宇穹也陪她一起过来,两个人等了很久,零点都过了,他俩在爆竹声中望着天上绽放的烟花,心里都忐忑不安起来。

“你在车这里,我跑过去找她。”任小名说。

雪下得渐渐大了,任小名踩着爆竹声跑到医院后门口,就看到柏庶提着重心不稳的步子往门口跑来。她抹了一把脸,雪很大,天很黑,烟花在她们头顶的夜空绽开,却也照不亮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亮晶晶的,有光在闪,就像她们的少年时一样,充满着希望。

终于最后一声爆竹落尽,世界归于寂静。

柏庶跨了一大步迈出了门。

“过年啦。”她笑着,小声地对任小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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