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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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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时刻让你下决心要反抗命运?”

这一次柏庶登上了属于她的那班火车,通向她从来没有去过的远方。大年初一的凌晨,任小名和何宇穹远远望着火车汽笛长鸣缓缓启程,回想起大学报到前的那个夏天,一时也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你看到了吗?”何宇穹说。

“看到了。”任小名说。

“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何宇穹看了她一眼。

任小名也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在下出租车往火车站走的时候,柏庶脱了自己的外套,团了几下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任小名下意识地想说太冷了还下着雪你干嘛要脱外套?何宇穹却突然拽了她胳膊一把,扯得她一个趔趄。

柏庶上车走了之后,任小名发现自己身上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污渍。她和柏庶都穿的黑色外套,在出租车上又挨着坐,应该是从柏庶的衣服上蹭到的。

任小名摸了一下衣服,又捻了捻手指头,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她又看了何宇穹一眼,就知道他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回到家天色还早,她妈和任小飞都还睡着。任小名躲进卫生间,反锁好门,点开灯,把衣服凑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水一冲,衣服上的污渍就显了出来,是血。

任小名手一下子就抖了,她关上水龙头,掏出手机给何宇穹打电话。何宇穹回到家也没睡等着,刚响一秒钟就接了。

“是血。”任小名哆嗦着说,“柏庶是怎么跑出来的?”

两个人都不敢再往坏的可能性去想,但又都怕得要命,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熬到了晚上,任小名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你是柏庶的什么人?”

任小名一开始只是担心,以为柏庶受伤了,或者跟人起冲突了,但又想着她既然顺利出来了又上了火车,应该没什么严重的事,警察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昨夜发生在医院后门的那场事故中,老高被柏庶刺中了大腿的动脉,柏庶逃脱之后,他倒在原地,失血过多无法移动,想呼救但喉咙也被刺伤,无法出声,近在咫尺的医院大门,他竟没有办法靠近分毫。大年初一早上,打更老头拿着扫帚出来扫雪,这才看到他倒在那里,血连着没能穿上的裤子一起,已经冻僵了。

医院发现柏庶跑了,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柏庶的父母,并没有意识到柏庶在逃跑的前几天每天都打的电话并不是给家里的。柏庶的父母当然不知她去向,并且暴跳如雷,说是医院管理不当,并声称他们的宝贝女儿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医院必须要赔偿。但当听到他们的宝贝女儿在逃跑的时候杀了一个人之后,两个人瞬间都傻了,连威胁的话都不会说了。

任小名也傻了。柏庶?杀人?给她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相信柏庶所说的万无一失的逃跑计划竟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回想起柏庶上火车之前把沾了血的外套塞进垃圾桶,任小名冷汗直冒。但她还是相信,柏庶肯定是被逼到了绝路才会这么做的,这不是她本意,她不想杀人的。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任小名和何宇穹作为“接应”柏庶出逃的“同伙”,也都乖乖在派出所做了笔录。但警察一个字都不跟他们说,他们急得百爪挠心,也没法探听到任何情况。

但任小名知道,柏庶的出逃注定失败了。她不管跑到哪里,早晚都会被警察带回来。何况她一个两手空空从医院逃出来的孤身女生,就算拼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柏庶不知道老高是死是活,那对她不重要,对自由的渴望让她在逃亡之旅的每一秒钟里都充满了亢奋和激动。她顺利地抵达了陌生的城市,又按图索骥去寻她记下来的地址,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谜底近在眼前,她不觉得累,更不觉得怕,被一腔孤勇撑住的精神让她觉得她可以就这样跋涉到天荒地老。

当她站在陌生的门前,所有的疑惑和痛苦只需要抬手一叩就能得到了结时,她已经平复不了自己过速的心跳,手抖了很久,才敲响了门。

多年以来的噩梦里,她想过无数次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有时慈祥温柔如天使,有时凶恶恐怖如魔鬼,也想过无数次当年他们把襁褓中的她遗弃在福利院那天,会是怎样的心情。哭过吗?看过她最后一眼吗?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有过一丝的不忍或后悔吗?这些年来,还有一刻想起过她吗?她有太多想问,却不敢想象自己听到答案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门开了,柏庶面前出现了两张老年人的脸,温和敦厚又平凡无奇,是走在街上看到一眼也不会记住的长相。他们看到一个陌生女孩敲家门,有些奇怪又有些疑惑,问,“姑娘,你找谁?”

柏庶的脑子停转了一瞬,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愣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报出了当年那家福利院的名字。

但这对夫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还是充满疑惑地看着她。

“……你们,不记得了吗?”她声音颤抖着问,“十七年前,我不到四岁,你们把我留在了那个福利院,你们不记得吗?”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惶惑和痛苦,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你们……不能抵赖,我看到过你们的姓名登记。”

跟王浩混在一起的时候,她知道王浩是她爸的朋友,也担心过他说的不是真话,王浩说她养父母当年抱她回来上户口的时候咨询过他,他有个朋友在户籍窗口工作,所以他确实保存过当年福利院领养登记的信息,她看了之后才选择相信他,也牢牢地记住了登记的那对送她去福利院的夫妇的姓名和地址,从来都没错过,他们绝对不可能抵赖。

她盯着这对夫妇的脸色,他们对视了一眼,念叨着福利院的名字,茫然又困惑地面面相觑了很久,终于老太太恍然大悟,惊道,“我想起来了,老头子,咱俩回乡给咱爸奔丧那次,你忘啦?在车站拣了个小孩,用衣服包着的?”

老头蹙着眉头琢磨了老半天,才挠着脑袋,“……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我还真想不起来了,时间太长了。”

“那次咱俩没赶上火车,后来送到福利院,咱俩坐的第二天那趟,还晚点了,你想起来了吧?”老太太说。

柏庶站在门口,面色苍白,两耳嗡嗡直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看到她几近崩溃,老太太连忙让她进屋喝口水坐一下,“姑娘,你别哭啊,我们也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差点没想起来这事儿了,你怎么还能找到这儿来?受了不少苦吧?看你白白净净的,漂漂亮亮,你后来找到个好人家了吧?把你养得这么好,我们也算做了件好事……”

缓了许久之后,柏庶强撑着,又问了几句,确实夫妇俩年纪对不上,他们比她养父母年纪还大,捡到她那年,他俩都五十多岁了,如今年过花甲,连孙子都上小学了,没可能是她的亲生父母。

两个老人家却是好心,戴上老花镜,一直认真地给她解释,还翻出户口本身份证相册什么的,就差没当场去医院做亲子鉴定了,不过他们年纪大了,还真不一定知道有亲子鉴定这么一个手段。

她手脚发软,整个人都颤抖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起身,道歉,告辞,离开。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就在她按图索骥而来的时候,派出所那边已经按照任小名提供的火车票信息异地同步了她从精神病院伤人出逃的事,她的养父母不再敢怠慢,也提供了当初王浩留存的地址,很快当地派出所就派民警上门了。

两个老人家倒是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小姑娘就为了找亲生父母把警察都叫来了,慌忙道歉,民警也没多说,就让柏庶跟他们走。

柏庶站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到门口的,只觉得她一直以来寄托的所有期盼,怀揣的所有恨意,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什么都没了。她以为可以找到抛弃她的仇人,但恰恰相反,人家是萍水相逢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她该感谢吗?感谢他们十七年前的好心之举给了她在这世上走一遭的机会,还是感谢他们十七年之后彻底掐灭了她最后一丝生活的希望?

临走之前,她转过身来,深深地鞠下一躬。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个部分永远地被杀死了,再也没有办法活过来了。

柏庶没有想到任小名会这么快来看守所看她,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女民警和另一个陌生女人。

女民警有点眼熟,柏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当年到她家里来调解,被她死死抓着不放,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张名片的那个大姐。那张名片夹在柏庶的书里,又到了任小名的手里,任小名担心她,焦急之下联系了那个女民警。

那个陌生人她没见过。“她是律师。”任小名说,“是来帮你的。”

被警察带回来,得知老高死了,柏庶没有任何反应,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她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想在意了,还管别人干什么呢?

任小名并不知道柏庶有没有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只想着柏庶命不至此。她通过那位女民警了解了情况,出了事之后,医院有些女病人和护士也反映了老高以前就利用他可以随意进出病区的条件多次骚扰别人,很多女性不敢说,只能忍气吞声,老高是院里一个医生的远房亲戚,他妻女都在农村,听说他意外,连夜赶来,得知他死因之后,抱头痛哭却也无话可说。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英语角认识过一个法学院的学姐,她说过学校有大学生社会法律援助中心,是法学院的研究生创办的,会聘请学校的老师,专家,和校外的律师及法学界人士,为在校大学生以及其他社会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帮实习被欠薪的学生讨薪,帮被卷进诈骗的学生维权,还帮学生起诉过拦着她考大学不愿出学费供她读书的父母。她有什么困惑都可以向他们求助。她虽然还不太懂,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冒昧地打了电话过去,辗转咨询,还真的找到了合作的律师事务所,联系上一位能提供法律援助的女律师,愿意帮柏庶辩护。

律师听她解释了相关情况,初步认为柏庶可能会因过失杀人的罪名被起诉,但她需要掌握更多证据,也需要和柏庶本人谈。

但柏庶却看起来无动于衷。看到眼前的人都是来帮自己的,她也没有任何神情变化。

任小名看她没反应,焦急起来,“你不是说,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相信你的话吗?现在有律师愿意帮你,你说实话就好,律师说,如果定性为正当防卫,是无罪的,你没有罪,听到了吗?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你很快就会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是吗?”柏庶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已经不想去哪里了。”

看到柏庶没有任何斗志,任小名心里也难过至极。在来见柏庶之前,她已经和律师以及警察详尽地解释了她从小认识柏庶以来的每一个细节。从她无可挑剔的成绩,到她那一览无余没有任何秘密的房间,到高考的失利,到大学退学,柏庶是怎样在命运的捉弄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光是看在眼里就让人唏嘘。

“到现在我也不愿去想这个现实。”任小名诚恳地说,“我们俩之间,靠读书改变命运的那个人竟然不是她。这本不应该是她的人生。”

当然,任小名也没能改变命运,但她宁可跟何宇穹在北京一边打工一边住地下室,也不会在这个小地方度过余生。同样是终生漂泊,她有了选择,她希望柏庶也有。

柏庶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们都知道了,那个男的死的时候连裤子都没提上,你是受害者,本来就是要反抗的,是正当防卫,而且你走的时候他没死,他是第二天早上冻死的。你别害怕,你知道什么,都跟我们说,我们都会帮你的!”任小名伸手过去,紧紧握住柏庶的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永远跟你站在一起。”

柏庶定定地看着任小名的眼睛,很久很久,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扑簌而落。“……我想周老师了。”她喃喃地说。

“啊?”任小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把她的钢笔弄坏了。”柏庶说,“周老师是骗咱们的吧,那支笔,根本就没有魔力,得到了也不会心想事成。”

她们都早已不是沉迷在幻想世界里的十三四岁的少女,连周老师可能都早就忘记了,她随意鼓励学生努力的一句话会成了两个女孩多年以来的盼头。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那支笔的笔尖,真锋利啊。真的是武器。”柏庶感慨道。

任小名说,“你还记得周老师讲过的故事吗,她说,每个人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主角,可以改变不能改变的命运,也可以主宰本不能主宰的人生。你手里的那支笔,就是你用来改写人生的武器,你本来是受害者,但你用它保护了自己,你做得没错,周老师如果知道,肯定也会为你骄傲。”

柏庶咬着牙,嘴唇在颤抖。

“笔没了,没关系,我们还有新的笔,本子没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画你的树,但你要坚强起来,我陪着你,好不好?”

柏庶终于嚎啕大哭。

“你很了解她。”后来律师同任小名说,“如果她能够像你一样,踏实地读一个好的大学,以后一定会不一样。”

任小名点点头,“小时候,她总是激励我的那一个。当我在地上打滚,赖着不想往前走的时候,看看她充满斗志的样子,我再累也要连滚带爬地跟上她,不想被她落下一步。现在,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了,但我希望她能走得更好。她值得更好。”

那个冬天过得兵荒马乱,为了等柏庶的案子结果,任小名一直拖到快开学还没走,何宇穹也因为他妈患风湿卧床要他照顾一时走不开。柏庶的事,她从头到尾瞒着任小飞,连柏庶住院都没告诉他,怕他情绪激动做出什么昏头的事来。律师打电话来,她就躲进厕所偷偷接,压低声音不敢让他听见。有一次他疑惑地问,“姐,你总打电话说,防卫,证词,那都是什么?”

“……选修课。”她仗着他不好好念书,随口唬他,“我大二选修的别的专业的课。”

“……哦。”任小飞半信半疑地答应。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念了大学以后,说的话,看的书,我好像都不懂了。念大学真的那么好玩吗?”

“真的。”任小名说,“念书,去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和事,就是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然后思考自己该走的路。”

“那你会跟何宇穹分手吗?”任小飞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任小名奇怪地问,“你干嘛盼着我俩分手?”

“……没有。”任小飞摇头说,“你不是说,人和人会有差距吗。那你念书,他打工,你们会不会因为有差距,就分手?”

任小名哭笑不得,“来,我来教你,是差异,不是差距。”她说,“差异呢,是不同,任何人之间都是不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喜欢吃苹果的和喜欢吃胡萝卜的,这叫差异。差距,是你在同一标准上和人家的距离,比如我考一百分,你考不及格,这就是差距,知道不?”

任小飞看她又摆起架子来说教,不耐烦地想躲进屋,任小名追在后面继续说,“……我跟何宇穹,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对我们在一起没有任何影响,这叫差异,不叫差距,知道不?”

任小飞把门关上了。任小名转身回到沙发上,气呼呼地坐下,心里却悄悄地叹了口气。

这个冬天过得太慌张,她和何宇穹却也见缝插针地吵了一架。何宇穹不赞同她为柏庶的事忙前忙后,“那就是她的命,没办法的。”他说,“她长在了那样的家庭,就要接受她父母带给她的压力和管教,所以她才闹出现在的事。就算她出来了,她还是走不了,你帮她也没有用。人就是要和自己的家庭绑着一辈子的,不然还叫家庭吗。”

“我就不会。”任小名梗着脖子反驳他,“柏庶这次要是扛过去了,我相信她会彻底离开家,再也不回来。人是可以不和家庭绑一辈子的,何宇穹,初中的时候我问你想不想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你说你想,你都忘了?现在我们都成年了,照顾阿姨我承认重要,但你的工作和前途也同样重要,你不要整天拿这个命那个命的说法来给我泼冷水,我告诉你,我不信命!”

“我也不想信,但我就生在这长在这,我妈就躺在这,你让我怎么不信?”何宇穹问,“换成你你忍心吗?换成你妈你弟躺在床上,你忍不忍心?”

“你别拿这个跟我比!”任小名大吼,“你自己心软就心软,不要扯上我给你垫背!有能耐你别跟我回北京!”

“行啊!那你自己走!”何宇穹也吼,“你回去当你的大学生,住你干净漂亮的宿舍,看不上就别忍着挤地下室!”

烦心的事堵在一起,家里又无处可哭,比北京的地下室还让人郁结。反而是那位好心的律师听她诉了苦。“你说我读大学真的有意义吗?”她有些迷茫地问,“我的生活,我的男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所有的困境,我全都解不开。”

律师就笑着说,“柏庶这件事,你能找到我们来帮她,不就正说明了你读书的意义吗,以后你遇到困难,遇到烦心的事,遇到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你的学识,你的智慧,你的阅历自然会帮你做出最好的决定,而不懂的人会把这解释为命运。”她说,“相信我,只要有机会读书,往高处走,那就一直走,别停下。”

任小名点点头,觉得这很像周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她说,拿起笔,一直写,别放下。

春暖花开的时候,柏庶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她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当庭无罪释放。柏庶的父母当天哭天抹泪跑来要接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柏庶的律师对他们说,“你们伪造病历送她进精神病院,这是犯法的,如果你们再来纠缠她,她会起诉你们,我们会帮她辩护,到时,你们可不会像她今天这样无罪释放了。”

柏庶看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一身轻地大踏步往前走去。她真的彻底重获自由了,走在料峭的阳光里,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你去哪里?”任小名走在她旁边,下意识地问。亲生父母的下落,线索彻底断了,柏庶看起来也并不想再找。

柏庶就笑了笑,说,“从今天起,你不用担心我了。”

任小名一愣。

“谢谢你。”柏庶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柏庶离开得很决绝,没有任何告别,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这一次她选择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从那年起,任小名也有十年没再见过柏庶了。但她很相信,柏庶和她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守着属于自己的一个角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有平凡但无伤大雅的小烦恼,也有简单又纯粹的快乐。世界这么小,一辈子这么长,总有一天会再相见,那时她们就可以自豪地对彼此说,她们的笔拿在手里,一直写着,从未放下。

“你是骗我的。”

不知道柏庶的父母对她的彻底消失到底作何感想,但任小名的家里,却是实打实地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

“你是骗我的,你们合起来骗我。”任小飞歇斯底里大吼,“她死了是不是!”

任小飞觉得他的柏庶姐姐死了。在任小名去旁听柏庶案子开庭那天,他在家里找到了任小名落下没带走的几页案件资料,但他根本就没办法平复情绪细看,整个人就崩溃了。她妈不清楚状况,任小名一回来,就质问她,“你又拿什么事刺激他了?”

“她死了是不是?精神病院那些人把她害死了,就像小时候那些医生对我一样,他们那么多个人,我一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就那样把她害死的是不是?!”

他把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尽数砸烂,站在床上,举着一把椅子往天花板摔,任小名一推门,椅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眼前。他就哭着冲她吼,“你为什么骗我?他们把她害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从小就对医院有阴影,因为他记事以来所有的记忆都和生病和医院有关,进一次医院就像死过一次一样。家里所有跟生病相关的东西通常都放在她妈房间,不会让他看到,包括他自己的病历。他觉得医院里所有的人都想害死他,任何一个人如果作为病人进了医院,那就注定是被害死的结局,在他眼里,医院是一个最恐怖最残忍的刑场,而他,还有他想象中的柏庶姐姐,都是这个刑场上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被就地处决的死刑犯。

任小名耐心地劝他下来,说柏庶姐姐好好的,比以前都要好,只是她去了外地,以后不回来了而已。

但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相信。“你总骗我!我认字的!我能看懂!”他吼,“他们都欺负她,所有的人都欺负她!她一个人,没有人帮她,她还能怎么办?她就是会被他们害死!你骗我她走了,其实她早就死了是不是?!”

“她真的没有死,你下来听我说,”任小名试着往前一步,他随手拿了窗前书桌上的台灯砸向门框,还好任小名习惯了反应快,一下子躲开了,但台灯带着插头的电线有点长,狠狠抽在她脑门上,火辣辣地疼。

“你先下来听我说。”任小名维持住自己的耐心,“是你没有看清楚,她已经从精神病院出来了,她父母也承认他们强迫她去住院了,现在没有人强迫她,她当然要远走高飞,去她自己想去的地方,对不对?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柏庶姐姐那么厉害,她值得去念北京的大学,去工作,去过正常的日子,对吧?她现在去过正常的日子了,这不是好事吗?你不要激动,下来行不行?”

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下来了,但他不依不饶,大半夜要出门去找。“你说她活着,那你带我去找她,你告诉我她在哪,我现在就去。”他扯着任小名就去开门,但任小名怎么可能真让他去,只能拖着他拼命解释。

“你的柏庶姐姐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她说,“我在她面前,可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她一直都说你特别乖特别听话,你想让她看到你现在这样吗?……”

劝了很久,任小飞才逐渐平静下来,抱着头窝在沙发里抽泣,却还是不停地重复,“她死了。”

任小名精疲力竭地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他的样子也觉得心酸,却也无能为力,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相信。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她轻声问。

任小飞却还是抽泣,没有回答。可能即使是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刻,他也不敢承认吧,不过他承不承认也没有意义了,柏庶的离开,就是为了和前二十年的生活彻底做个了断,以后也不会有和她再见面的机会了。

从那天起,任小名再也没有在任小飞面前提起过柏庶,任小飞还是往日里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生活里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叫柏庶的女孩。只是每年回来陪他过生日的时候,任小名会想,他记不记得小时候跟她们一起第一次去游乐场的那一天,接过棒棒糖时通红的脸。

“还疼不疼啊?”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何宇穹掀她刘海看脑门上那条红印子,被她把手拍开。上火车前他俩又吵架了,就因为任小名之前买车票的时候问他时间和车次,他赌气说,“你不是不让我跟你一起回北京了吗?”

一句话把任小名气哭了,他又巴巴地来哄,买的票两个座位不连着,上车之后她没吭声,他就好声好气地去求人换到了一起。发车了坐下来,任小名还是气着,不想理他,他就变魔术一样掏出包得层层叠叠还冒着热气的一根烤玉米,说,“快吃,我上车前特意给你买的,就知道你出来晚肯定没吃饭。”

任小名还想继续生气,无奈烤玉米太香了,她又太饿了,出来之前跟她妈因为任小飞闹脾气的事吵架来着,她确实没吃饭。

她接过玉米来啃,但还是不想理他。他看她脸色有所缓和,就小声说,“别生我气了嘛。”

她还是专心啃玉米。

“我那都是说的气话。”他说,“以后我再说这样的气话,你就别理我,扔我在那自己慢慢消气了,我就好了,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

是气话吧,她自己说“那你有能耐别跟我回北京”自然也是气话,但心里怕得要命,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跟她走怎么办。但他呢?他说的气话里,会不会也偶尔发自真心?她更不敢去想。他妈还在卧床,他又每次离家这么久,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她这样想着,本来的生气也被对他的心疼取代了。

玉米她啃了一小半,他接过来一边玩手机一边继续啃,她也低头刷起手机来。室友发来信息告诉她选课结果可以看了,这学期新开的一门国际商务英语选修课人数少,不知道她选上了没有,她说她还在火车上,到了就看。那天那位好心的律师跟她说,商务英语基本功比较好的话,以后可以接一些翻译的活,也算是多条赚零花钱的路,还问她专四专八什么时候过,本科毕业以后什么打算。她答得迟疑,问什么都是还没想好。毕竟她这两年心里只有薪水多了一点还是少了一点,根本就没有宏观地想过未来的规划。

“要早作打算。”律师建议她,“找好方向,不管是读研,就业,还是留学,至少早点做准备,以免走弯路。咱们这样小地方出来的孩子,没有走弯路的成本。”

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这就像是她建议何宇穹去读成人自考一样,他答应得倒是认真,但每天回来累得倒头就睡,早上爬起来就又要出门上班,他连以前读中学都是糊弄过来的,现在哪还有那心情和精力。他们光是为温饱奔波,就好像已经竭尽全力了。

回到住处,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查选课结果,发现选上了,开心得原地蹦高。律师给她发来邮件,是一个翻译的兼职,建议她可以先试试稿子,她连忙回复并道谢。

地下室信号不太好,总是断,总没有在校园里面的网快,任小名每天回来得都很晚,她需要在自习室和图书馆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连着几天晚回,她发现何宇穹竟然每天都回来得挺早,窝在床上抱着手机打游戏。

“你怎么没回去上班?”她奇怪道。

何宇穹这才坦言,因为他过完年回来得晚,之前做收银的那个超市把他开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任小名问,“……不是,你怎么没找新的工作?”

何宇穹打完了一局游戏,这才坐起来,有些心虚地回答,“……在找了。”

“好吧。”任小名也又累又困,懒得问他,就转身去洗漱。洗漱完回来,他翻了个身冲着床里面,又在打下一局。

任小名爬上床,终于没忍住,又问,“那你找的什么工作?给我看一下呗。”

“唔。”何宇穹应了一声,继续专注打游戏。

“……给我看一下啊。”她捅了一下他胳膊。

“等一下等一下,马上马上。”他盯着手机屏幕,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任小名也懒得跟他掰扯,就叹了口气,转身拿了自己的手机。室友发来信息说,邮件分享了最全的专四作文题库和范文,让她记得下,她就翻身下床拿了电脑,借着时有时无的信号打开邮箱试试能不能下。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信号就断了,下载进度条卡在中间。何宇穹那边也骂了一句,估计是他的游戏因为破烂信号也砸手里了。任小名回头,看到他又重新点开了下一局。

两个人背靠着背,挤在狭小的床上,借着昏暗的光各自忙碌着,直到睡下。黑暗中,她知道他也还没睡着,就轻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没找新的工作?”

过了好久,他才说,“我真的太累了,你让我歇一歇,行吗?”

她没回答,他也没再说话,可是她却睡不着了,虽然困,却焦虑得想冲到操场上去跑十圈,脑子里好多好多事在打架,柏庶的事,律师发来的邮件,专四的单词,何宇穹的游戏,她想甩掉,却怎样都甩不掉。不知何时入了梦,梦里所有让她焦虑的事情都变成了周老师的那支笔,就像不听她使唤一样,明明是她攥住笔,笔却带着她在拼命写,写到行行文字洇出鲜血把她淹没,她口鼻憋气,难以呼吸,胸口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大口喘着气挣扎醒来,才发现笔记本电脑被自己抱在胸口睡着,压得难受,再看一眼时间,也快要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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