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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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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后天改变的?”

大学的前两年,任小名几乎没有在宿舍住过。和室友的关系不比同班同学多,也不比同班同学好,还算和平相处,大家课上遇到什么事或是院里发什么通知,也都会好心地想着她,怕因为她不在宿舍住而无意间忘记告诉她。即使不在一块住,她也总是和她们一起搭伴去食堂去图书馆,她们都知道她一直在外面做兼职,社团或是学生会遇到她可能会感兴趣的机会和活动也都第一时间推给她,平日里女孩子之间喜欢聊的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分享。

但任小名心里很清楚她和她们不是一类人,她们考好了庆祝的方式是去街对面的高档商场给自己买一个最新款的包,度过假期的方式是去海岛,兼职赚钱和出去玩的时间冲突的话,可以果断放弃赚钱,决定出国深造的话,不需要考虑去哪个国家生活成本低。虽然大家一样认真上课努力背单词练听力刷题过考试,但就像律师曾跟她说过的,她和她们成本不一样,她没有试错的机会,她必须要在保证自己生活温饱的前提下,做出一个即使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更好,但必须不能更坏的选择。

别人的选择看起来都那么容易。学民乐的江苏女孩学分绩很好,估计是要争取本校保研,浙江女孩想出国留学,已经开始准备托福和GRE了,北京女孩还没想好,不过她想跟男朋友考研到同一个学校,没考上就先工作两年也可以。学校里有一个24小时开放的通宵自习室,很大的阶梯教室,专门给熬夜学习的学生们准备的,经常是人满为患。有时她累了抬起头,环顾四方埋头苦读的陌生面孔,会忍不住去揣度,他们的选择又是什么呢,是需要通过怎样的努力去达到的呢。

有一个晚上,何宇穹过来接她,她收拾东西从自习室出来,看到何宇穹远远地站在门外,打着哈欠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等她。她出来之后,他就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学校都是疯子吧,天天通宵学,学什么啊?我也就初中的时候打游戏打过通宵。”

任小名没说什么,和他一前一后走下台阶,走出门外。他很自然地接过她装了书和电脑的沉重的书包帮她背着,问,“累不累?”

她摇了摇头。

夜晚的校园十分安静,只有路灯的光在沉默地追踪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她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他走在她身后,两条影子被一路的光拉长,又缩短,碰触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你说,我要不要考研?”她突然问出一句,停下脚步,他低着头,差点撞到她身上。

“啊?”他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考研。”她说。“我们宿舍三个女生都打算读研的。”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似的,绕开她继续往前走。她跟在他身后,絮絮地说起来。什么语言类专业本科过于宽泛,读研方向比较细啦,什么即使是将来想当老师也可以读教育相关,顺便考教师资格证啦,什么她现在兼职的机构聘用正式教职的员工很大比例都是研究生学历啦,等等。虽然她知道他应该也并没在听,但好像这样一二三条地说下来,就是在给自己罗列论据,就会更有底气一样。

一直走出校门口,门口新开了一家非常可爱的冰淇淋店,室友说很好吃,但她路过看到过价格,觉得好贵。

“……哎,我这次专四如果高分通过,请你吃这个冰淇淋好不好?”她兴致勃勃地指着很晚了还在营业的店面,“据说很好吃。”

他突然停下脚步,换她差点撞到他身上。

“任小名,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他问。

她的话突然被打断,抬起头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我现在不就在……想以后吗?”

“那是你的以后。”何宇穹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以后?”

她一下子被问懵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她怎么可能没想过呢?但她和何宇穹,跟校园里那些情侣,又是不一样的。她以为,要想两个人的以后,至少要先从自己的以后开始,不是吗?两个人各自都好了,一起怎么可能不好呢?

但何宇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你总是这样,你的工作,你的考研,都是你的,你考虑过我的为难吗?”

“我考虑了啊,所以我才催你快点找工作,你还怨我。”任小名说,“你的工作是工作,我读研也是为了以后工作啊,那不是都想多赚点吗?”

“行,你赚得多,嫌我赚得少对吧?我就歇了两天你就催我出去找工作,之前几个月只睡四个小时我说什么了吗,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我怎么不体谅你了,那你总要工作吧?不攒钱怎么给你妈买药,不攒钱怎么租房子?一辈子当北漂,一辈子住这个地下室?!”

何宇穹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脸上全是疲惫和不耐烦。

“你别逼我了,行吗?”他说,“你有你家要贴补,我有我妈要照顾,咱们俩再怎么攒钱,也看不到头。你觉得你这两年住在这里累了,委屈了,我不累吗?我不委屈吗?我只是希望咱们俩好好在一起,等你毕业了,名牌大学的学历回去肯定能找一个好工作,我们可以离我妈近一点,我能照顾她,也能照顾你,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任小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她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一刻她才明白,在何宇穹的心里,他就算跟人私奔浪迹天涯身无分文背井离乡,迟早都会回家,而她从离家那天起,就把自己连根拔起,再没打算走回头路。他愿意跟她一起受北漂的苦,是因为知道漂累了可以带她回去,还有家在等他,而她愿意跟他一起受北漂的苦,是以为他愿意陪她在这里背水一战,漂累了就算溺死也不服输。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消化着这个事实,突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脑子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何宇穹转身就走,她竟然忘记了跟上他。

身后的冰淇淋店里有个妈妈拉着小孩的手拿着冰淇淋出来,小孩开开心心刚舔了一口,没拿稳,冰淇淋啪叽就掉了,正掉在任小名脚边。小孩嚎啕大哭,被他妈一边训着不好好拿一边强行带走了。

任小名低头去看,一大滩冰淇淋融化在地上,很快就引来了嗜甜的蚂蚁。她蹲下身,就看着蚂蚁一点一点地搬运冰淇淋,看了很久,直到路过的清洁工大妈一扫帚把冰淇淋连着蚂蚁一块扫走了,她才起身,拖着蹲麻了的腿回去。她觉得蚂蚁的力量也真的太渺小了,根本不知道很多事是光靠努力解决不了的,还在那闷头一点点地愚公移山,命运当头一扫帚就打回原形小命都难保。

回去的时候何宇穹背对着她睡着,她的书包放在一旁。她就在他身边床上坐下,借着房间里的微光继续忙碌。何宇穹翻了个身,在她背后抱住她,闷闷地说,“我真的想一直在一起。我真的想过的。我想过毕业就结婚,想过让我妈能早点看到咱们的小孩。可是这样的生活,在北京,我承认,我不可能做到。一直以来,都是你鼓励我,拉着我往前走,你可不可以也停下来,等等我?”

她没动,也没说话。

“你真的觉得,你可以像你室友那些女孩一样吗?那是她们的命,咱们见识过了,又拼不过,何必要为难自己呢?”他说。

“……可是,我离开家,就没打算再回去。”她说。

“你不需要回去啊。”他说,“你有我啊,我们俩才是一个家。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家,你不是也说过么。”

她沉默了很久,他靠着她的腰睡着了,响起轻轻的鼾声。

那天之后,她没再催过他找工作,但两个人却也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关于以后的话题。

专四她果然高分通过了,却也没舍得奖励自己那个可爱的冰淇淋。入夏的时候,何宇穹原本找了个新工作,但他妈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说他爸又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的,鸠占鹊巢在家里住下,赶都赶不走,还逼着患风湿的他妈天天给他们做饭。何宇穹一听就气炸了,工作便也没去,收拾收拾就回了老家。

他跟任小名说事情解决了就回来,但一直到六月,他也还没回来。

“你要是不回来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就搬回宿舍了。”

给他发这条信息的时候,任小名觉得自己非常冷静,但实际上手都在发抖。虽然她没有直说,但她相信他也明白,这是他们俩之间第一次,理智地考虑分手的可能。也是她第一次有强烈而悲哀的预感,那支撑了他们那么多年的希望和梦想,那轮年少夏日里很大很圆的月亮,那很远很远的宇宙,他们可能没办法一起抵达了。

何宇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任小名在忙着期末复习,接的翻译的稿子又舍不得推,每天都要在学校熬到很晚,最后一门考试前甚至连着两天在通宵自习室度过然后直接去考试,考完试出来头昏眼花,大夏天的太阳一晒,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都快成仙了,她扶着楼门口台阶的栏杆打算站一会儿稳一稳。

经过的同班几个同学看到她,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说,“听田老师说你发表文章啦!祝贺你啊!”

那是她在期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上语言学那门课的老师建议她投的,她也特别开心,如果想在本校读研的话,那位老师也是她想跟的导师,她大三准备多选两门这个方向的选修课。

或许还是天生的自卑作祟吧,她内心总是特别渴望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许,就像小时候周老师对她那样。同学祝贺她,她表面就不形于色地点头道谢,但心里都快笑开了花,精神得仿佛并没有刚刚连熬过两个通宵。

何宇穹站在路对面的树下面等她,看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不再跟他讲学校里发生的好玩的事了?可能是从他总觉得她唠叨,她说的那些事他又听不懂又不感兴趣的时候开始吧。

这两年,他无数次在校园里等她,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就像每一对校园情侣的日常生活一样,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很想骗自己,他和她明明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现实总会在他还没把这个梦做下去的时候就狠狠一个巴掌把他打醒。

他妈很早就跟他说,要他好好对任小名。“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愿意在你最穷最苦最没钱的时候陪着你的,你要好好珍惜。”他妈这样说。但一边这样说着,又一边在他爸回来闹事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爸在外面欠了债,不得不跑回来躲避,还把相好也带回来,白吃白住。看他进门,他爸和那女人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他就没关门,直接把门敞开,站在门旁边。“走不走。”他说。

他爸这才斜着眼看向他,“回来啦?”慢条斯理地问。

“我问你,走不走。”他说。

从上一次他爸回来要钱,把他妈打成脑震荡那时起,他就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个誓,只要再见到他爸回来要钱或者死赖着不走,就必须动手。否则在他爸眼里这个家永远是他可以随时回来打砸抢的地方,他和他妈也永远是他可以随意打骂凌辱的软柿子。他告诉自己不许再怕了,即使这个人是他爸,他也有权利把他打出这个家,让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他妈站在一旁,小声嗫嚅着说,“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他看了他妈一眼,“我回来不是为了跟他好好说话的。”

看到那俩人还是眼睛盯着电视,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他咬了牙,鼓足勇气,大步迈进厨房,直接提了菜刀出来,站在门口,用菜刀指着他爸,又问了一遍。

“走不走。”

他爸看他举着菜刀,反倒笑了,“行啊,小兔崽子有血性,现在长胆子了,敢砍你老子了是不是?行,行,是老子亲生的。”他把腿一跷,不慌不忙地点了根烟。“你砍啊,有种你就砍啊。”

菜刀又不重,但坠得他手腕生疼。他爸的话让他觉得恶心。他很想砍,砍了才能真正把这两个人从家里赶出去。但他又不想砍,因为他不想像他爸“亲生的”。

他妈哭着过来抱住他,试图夺下他手里的刀。“儿啊,别这样,他是你亲爸,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你拦着干什么?你让他砍!我看他敢不敢,砍啊!”他爸吼道。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眼眶和头皮疼得快要炸裂,他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决心,被他妈把菜刀抢了下去。他浑身瘫软,靠在墙上,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爸只是轻蔑地笑了声。“你看吧,我就说他没那个胆。”

他也恨自己懦弱。什么时候才能勇敢一点呢,发过的誓,明知道做不到,所以都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里偷偷跟自己发。这样的话,做不到也没有人知道。

可是对任小名,他也很想说那些别的男生都会对女朋友说的情话,许一些听起来就充满希望的承诺,但说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你累不累,饿不饿,冷不冷,什么时候下班。

但任小名不会计较这些,她很多时候现实得可怕,一千句一万句好听的情话,都不及一餐饱足的热饭或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重要,但她很多时候又天真得可怕,好像她真的以为他们俩只要努力就能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大城市扎下根一样。

任小名看到他,有点惊讶,但很快就露出了开心的表情,迅速跟周围的同学说了几句话,就跳下台阶冲他跑过来。

“我连着熬了两个大夜。”她说,“牛不牛?”

当然,这也不是她本来想说的话。她想问,你决定回来了,是因为考虑好要继续一起走下去吗?但她没敢问。

“牛。”他说,“要不要奖励你去吃那个冰淇淋?”

“……不了吧。”她说,“一食堂最近开了个夏天冷饮窗口,有一个冰沙,便宜还好吃,特别像咱们小时候吃的刨冰那个味儿,你陪我去吃吧。”

人声鼎沸的食堂里,两个人坐着吃冰沙,冰沙确实还挺好吃,没有那么浓的糖精味儿,又确实像小时候的味道。

任小名专心吃,没说话。何宇穹却开口了。“你生日快到了。”他说,“给你过生日吧。”

因为他不过生日,所以她也不过,但他是记着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我过生日了?”她愣了一下,问。

“……也没怎么,不是没过过吗。”他说,“你暑假都安排好了吗?把生日那天空出来呗,想怎么过,我陪你。”

通常她的假期都会被兼职安排得满满的,比在学校还忙,他从来不会让她调时间,不过她想了想,竟答应了。

“想怎么过?”他问。

她没说话,把自己那杯冰沙慢慢地吃干净了,才说,“我们去爬山吧。”

“啊?”他倒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选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来北京两年了,咱们连香山都没爬过,去爬一次吧。”她说。

“好。”

其实她还想说,来北京两年了,他们还没有一起去过天安门长城故宫等等等等,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有太多没有一起做到的事了,要数起来那肯定是数不完的,但那都是建立在总有一天会一起做到的前提下。而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到彼此之间那个最核心最关键但又还并没有解决的问题。

吃完回去的路上,何宇穹总走在她左边,她没注意,偶尔走到他另一边去,他就换过来。她觉得奇怪,直到回去了他去洗澡,她想起来走廊里公共浴室的喷头被不知道哪个无良租客弄坏了,想打开得拼命掰底下的把手才行,就跟过去要提醒他一声。他正好脱了T恤,任小名一眼看到他左边后背有条很长的伤,清清楚楚缝过针拆完线的样子。

他一下就转过身正对着她,“你怎么过来了?”

“你这怎么回事?”任小名问。

“……摔了。”他说,“路上被电瓶车刮倒了摔的。”

“电瓶车刮的?”任小名瞪着他,“怎么刮能伤到后背要缝针?你又撒谎!”

她最讨厌他撒谎。但他也不想总拿自己家里的那些破事来哭惨。他那天提起希望她毕业能跟他一起回去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神情,她应该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他心里便也清楚了。

还能怎么办呢,一切都只能归因于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他是一个没有钱没有工作只能委屈女朋友和自己住地下室的男朋友,是一个容忍他爸和小三堂而皇之地在家里吃住并侮辱他妈而无能为力的儿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忍不了,又下不去手,他奔出家门痛哭许久,然后转身又回了家。他爸和那女人还是盯着电视,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眼睛通红,哑着嗓子冲他爸说,“不拿刀,拿刀不公平。”

说罢他上前,冲着他爸就一拳挥上去。他爸完全没想到他会真打,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从沙发上滚了下去,旁边的女人尖叫起来。

他爸被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暴跳如雷,揪起他领子,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他妈拼命想拉开他们也拉不动,没注意到那女人冲进厨房,拿起了刚才放回去的那把菜刀,冲着他的后背就挥下去。

可能是怒气抵消了疼痛,他竟然是看到他妈抱住他蹭了一身的血之后,才一下子意识到疼,疼得他眼前一黑,却还反应很快地转过身,那女人可能也没想到真的伤到他了,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被他夺下了刀。

“她先砍的。”他拿刀指了指那女人,又指向他爸。“我最后问一遍,你们走不走。”

他打红了眼的模样确实是吓住了他爸,他灰溜溜地爬起来,还不忘收拾了东西,带着那女人滚出了门。

“爸。”临出门,他突然叫了一声。

他爸困惑地转身,看着站在一地狼藉中间浑身是血的他和他妈。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如果再让我见到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又摇了摇头,“没有如果了。没有下一次。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任小名一声不吭地转身拿了毛巾和沐浴露,让何宇穹转过去,小心翼翼地帮他搓背。他左肩和左手臂因为伤口的原因活动都受限,刚才被他掩饰过去了,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本来想等再恢复完全一点再回来,到时就可以骗她是小伤。

“……但是我怕我再不回来,你……”他背对着她,支吾了半句,就随着哗哗的流水无声地咽了下去。

她小心地拿浴球打了泡沫给他洗,伤口已经在恢复了,不过拆完线的样子还有些许狰狞,像一条蜿蜒的虫子噬在肉里,让她不太敢去触碰。洗着洗着,她就想起小时候她去夜市找他,拿凳子抡他爸,他虽然也怕得要命,还是努力把她护在身后。她想起她拿狗尾巴草给他编了个圈儿绑在手腕上,说可以保佑他以后再也不受伤。十几岁的小屁孩还以为相信那种破玩意会有用,也太可笑了。她噙着眼泪,忍不住笑了一声,拿着喷头的手松了一下,水泚了她自己一身。

他在狭小的浴室空间里有点艰难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她就摇摇头。“没事。”她说,“就是想起咱们小时候了。”

她轻戳一下他肩膀,他就只好乖乖地转回去。

“小时候多傻啊。”她说,“还真以为,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你说咱们现在,算不算已经长大了啊?要是算的话,怎么还是这么难呢?”

氤氲的水汽里,他听不清她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她的眼泪。浴室太狭小了,他背对着她,想转过身去抱她都费劲,又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哭。

门外不知道哪个租客踹了一脚门,故意很大声喊,“怎么小两口一起洗澡就没完没了啊?热水都让你们用完了别人怎么用?要腻歪回自个床上腻歪去!”

她把喷头递给他,自己回身胡乱抹了一把脸,说,“我先回屋了。”

湿着头发衣服穿过走廊回屋,旁边光着膀子蹲房间门口吃西瓜的大哥眼珠子跟着她上下滴溜转,还故意唾沫星子乱飞地嘬嘴吹口哨,她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走回房间,砰地摔上了门。

何宇穹的手机放在床上,短信提示音一直响。她在床上坐下来,看到他手机屏幕上是他妈发来的信息。

“说了吗?”

“那个汽修厂的工作,打电话到家里来问了。你是不是没回人家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天迟早要来,他已经动了回家的心思,也知道她的想法,只差一个迟迟不愿意摊牌的结果。

生日那天他们俩如愿去爬了香山。夏天的夜晚少了些暑热,通往山顶的路上也不像白天那样行人摩肩接踵。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就一路往上爬。

到了观景台前,被树木和夜色遮挡的眼界终于一下子开阔起来,面前是灯火如织的城市,是他们两年来从未在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到过的生活和漂泊的地方。

“真好看啊。”任小名望着夜景,有些感慨地说,“整个北京城都能看见,北京可真大啊。”

她下意识地就抬头,看向城市上方的夜空,但天有些阴,灰蒙蒙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就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找了块略平整的石头,挨着坐下来,就吹着徐徐的夜风发呆。

“你看,像不像咱们小时候第一次去爬山的那天?”任小名笑着说,“除了看不到月亮之外。”

“像。”何宇穹就也笑笑,“蚊子也一样多。”他一边说一边挥手赶走在任小名耳朵边嗡嗡嗡的一只蚊子,把她逗笑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任小名问。

“什么?”何宇穹一愣。

“不如就现在吧。”任小名说,“我们……聊一聊以后的打算。认真的。”

何宇穹沉默了一会,低下头,没看她。

“你要是不说,那我就先说了。”任小名说,“你回去的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如果之前你因为我催你找工作的事不开心,那我跟你道歉。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考研了,考不考得上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毕业之后我是不可能回去的,从我考上大学那时起,就不可能了。就算……”

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就算再喜欢你,也不可能。对不起。”

“我知道。”他说。语气也很平静。“一直以来,我都想陪着你走,我以为能陪你走很远,能越来越好。但是……我也真的累了。不需要拉着我的话,你能走得更远。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再开口,只是沉默地望着夜空下的城市灯火。

不过她也能大概想到他要说什么。可能跟她一样吧,就算再喜欢,也真的累了。

晚上回去的车等了很久,两个人坐在夜班公交的最后一排,他说,“你连上几天班了?困的话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她就把头靠在他身上,却也不可能睡着。

“所以,我们就要分手了吗?”

她觉得有点不甘心,又有点失落。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之间明明没有别的情侣那样要么脚踏两只船要么旧爱变新欢等等复杂到她听都听不懂的剧情,他们明明只是在努力又辛苦地生活,为什么就已经累得不想再走下去了?她想读研,想留在北京工作,他想回家去找更稳定的活干,想照顾他妈,明明谁都没有错,所以错就错在他们不应该在一起吗?那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十岁的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办法给他们无路可走的生活,想出一条明路来。

生日那天回去得太晚,他本来说要给她买生日蛋糕也没来得及,第二天她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摆着一个冰淇淋蛋糕,就是校门口那家可爱的店出的最新款。吃起来甜甜的,凉凉的,果然是她享受不起的贵重的味道。

“我明天去退租。”何宇穹说。

“那,我今晚收拾一下我东西吧。”她说。

吃完蛋糕,她就开始收拾东西。看起来家徒四壁的破房间,仔细一收拾东西却不少。她用了一个最大号的储物箱,把衣服和书都塞进去。那些成双成对的物件,也一对对拆散。碗筷,水杯,牙刷,拖鞋,收拾到最后,她觉得甚至可以现在就拖着这个箱子开门走人了。他就坐在一边看她收拾,直到她真的拖着箱子要去开门,才起身一个箭步挡在门边。

“……不是明早再走吗。”他小声说。

她站着没动,两个人僵持了许久。

“……你说,咱俩以后,会不会后悔?”她突然问。

他咬着牙没说话。

那天晚上,用了很久的破风扇终于彻底坏了,怎么踹都不灵了。他们满头大汗地睡去,梦里是山顶的晚风,城市的灯火,和没能看到的那一轮月亮。

当然还有蚊子。早上惊醒的时候,任小名以为耳朵边窸窸窣窣的是梦里都没忘了打的蚊子,下意识就伸手一拍,什么都没拍到。她翻了个身,冲着床边,眯着眼睛想要去拿手机看时间,却模糊地看到眼前的枕头旁边有一个黑点移动。

她睁开眼睛一看,是一只蚂蚁。她以为自己睡糊涂了,蚂蚁为什么会在她床上爬?就坐了起来,揉揉眼睛。

再睁眼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瞬间清醒了。不仅是床上,桌上,她的手机上,还有枕头上她刚枕过的地方,都有蚂蚁。她一个激灵,立刻把身边还在睡的何宇穹揪起来,他裤腿上也有。

就听见走廊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哥破口大骂。“谁他妈不长眼睛把垃圾放门口不倒啊?不知道招蚂蚁吗?一大早他妈的差点钻我肚脐眼里!晦不晦气啊!”

隔壁新搬进来的两个女孩也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

任小名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要伸脚下床,看到拖鞋里爬出来好几只,终于也忍不住尖叫起来。何宇穹清醒过来,下意识去拿手机,手机上也有,他骂了一句,差点把手机摔飞。

昨天他们收拾完东西之后,那个剩下的蛋糕盒子被忘在了房间门口,融化的一滩冰淇淋在本就脏乱差的地下室经过一夜的培育,成功引来了足够让这一条走廊都鸡飞狗跳的蚂蚁。最后他们俩拖着东西狼狈地被左邻右舍臭骂一顿赶出了门,来收房的二房东便堂而皇之地把押金也扣掉了没还。

任小名回到宿舍的时候,只有一个北京女孩在,另外两个室友都放假回家了。她看到任小名回来,还有点惊讶。

“你怎么回来了?”看到她身后拖的箱子,“你要搬回来住了?”

任小名就点点头。一上午和蚂蚁的作战让她身心俱疲,头发也打了结,衣服也汗湿了,拖鞋的带子也断了一根。

室友打量着她的狼狈相,猜出了几分,忍不住同情地问,“你不会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吧?”

任小名就又点点头。

室友立刻安慰道,“你别太难过啊,我跟你说,我们昨天晚上刚八卦过,隔壁宿舍的那个于静静,还有对门的宋萌,这学期都分手了,还都是因为男友劈腿,你说是不是邪门啊?”

任小名木然地看看她,没回答。

“那……你,是为什么分手的啊?”室友小心地问。

任小名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蚂蚁。”

“啊?”室友一脸懵圈。

任小名自己也觉得可笑,就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然后便忍不住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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