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南北能看到海面上有另外一艘游轮,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边吃早餐,边暗暗感叹周生家的小心谨慎,连出海游轮,都要准备两艘。
身边有几个人,男男女女,始终在交谈。
“这几天各路的交易,快赶上过去五年的总数了,”有个年轻男人,喝了口酒,“难怪都削尖了脑袋来。在这游轮上有三大姓氏镇着,平时藏着掖着的都明码标价了,矿源地皮都当是卖白菜似的,要是有什么条子卧底,绝对能一锅端了这帮子祸害。”
南北听得乐不可支。
这人如此疾恶如仇,真该去做无国界志愿者,混黑道真是浪费了。
“知道最后入局的人了吗?”年轻男人忽然说。
为首的一个男人,右手只剩了三根手指,却仍能拿刀利索地切了块牛肉:“谁都清楚是哪几家。那晚看老戏,谁在三楼封闭包房,谁就是最后的入局人。”
“为什么每次出了好东西,都只能由那几个姓氏来分?”
为首的男人笑了:“因为他们有资本。这四个姓氏,所持有的财富,绝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所拥有的势力范围,也不是用地图来衡量的。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那个男人忽然停住了声音。
南北察觉到异样,回头去看。
视线里,沈家明正从几个比基尼女人身后绕过,走进了餐厅。他扫了眼周围,在看到最角落里的南北时,径直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来:“昨晚怎么忽然就挂电话了?”
邻桌的人,也因为他的到来,迅速起身离开。
“当时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就挂了,”她随口应付,“你知道,我一感冒就喜欢睡觉。”
沈家明笑了:“我知道,你有什么毛病,我都一清二楚。”
她笑笑,喝了口牛奶。
然后,她忽然就想起什么似的,看他:“沈家明,你是不是特别容易,嗯……和女人上床?”
沈家明愣了,是真愣了。
“还可以吧。你想证明什么?”沈家明摸出烟,“证明我不再喜欢你了?”
“不是,”她想了想,“我只是好奇。比如我哥哥,他不想让人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从没什么正经的女人。你呢?”
“我?”沈家明想了想,“不算容易,也不算难。关键是要看,当时我是不是有这个需要。”
南北轻扬眉:“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沈家明看她:“不过,有一个女人,我对她没有任何需要,却舍不得看她吃苦受罪。”
“好了,知道了,”南北懒得搭理他,“除了我哥哥,你对我最好了。真的,你对我这么好,如果让我重新来一次,我肯定不会那么冲动和你说分开。可是沈家明,你看我们都分开那么久了,你就别装情圣了。”
两个人相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那时的感情,最是青涩单纯。
刚到沈家的时候,她想哥哥,整夜整夜地哭,沈家明迫于无奈只能夜夜陪着她一起睡。两个十岁大的孩子,手拉着手睡觉,真是美好。
后来开始得也莫名其妙,是他忽然问她:北北,亲亲吧?
她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觉得也还可以接受,就亲亲了。可真是单纯,两个人亲亲嘴巴的时候,沈家明握着她的胳膊的手,都会微微地发抖。
南北靠在藤木的椅子里,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只是觉得好温暖。
她穿着的是白衬衫,领口有些大,隐隐约约地竟露出了些暗红的痕迹。沈家明本是在笑着,瞥见了那些暧昧的痕迹,忽然就轻轻地咳嗽了声。
南北疑惑看他。
“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是因为程牧阳?”
她点点头。
“北北?”
她再次疑惑看他。
“你知道,墨西哥和美国仅仅接壤三千二百公里边境线,就要六大黑帮共同管理,而俄罗斯一个国家,和中国有七千多公里的边境线,却只有一个程家。他们绝对不简单。最不简单的是,整个北方都是他们的范围,我们完全无从插手。”
沈家明平时和她嬉笑着,不觉得有什么威慑,此时难得正经说话,倒真让人不得不正视:“如果有一天你真和程牧阳去了莫斯科,出了事,不管是你哥哥,还是我,都来不及做任何动作。所以,你要想清楚,他真的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南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沈家明伸手,把她衬衫的领子拉高:“偷腥,要记得擦嘴。”
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也伸手给自己的衬衫多系了一粒纽扣,轻松地和他开着玩笑:“你看,你吃醋了,你一吃醋就会说大道理。”
沈家明欲言又止,但看她以玩笑结束这场对话,就知道再如何,自己也追问不出什么,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南北拍了拍他的手臂:“陪我去看看赌场。”
这艘游轮是周生家私有,格局与普通的度假游轮不同。
五层专属于周生家的贵宾,很清静。而四层则是赌场和戏院,还有餐厅,也基本是那些内陆的黑势力能有机会见到四大家族人的唯一场所。
这里的装修很特别,整个大堂的入口,是通过一条特制的悬挂走廊。
浮雕是龙飞凤舞的诗词,各朝各代均有,走过走廊,沿木质的扶梯经过三个狭窄的转弯,才是真正的大堂。
最多够两个人走的通道,只能下,不能上。
而出口,在大堂的另一侧。
“这样不错,谁要在这里闹事,估计想逃都逃不走。”南北笑着和沈家明耳语,因为两个人要走下来,上下都已经有人事先守着,给两人留了清静的空间。
沈家明不置可否:“闹事?我还真想不出,谁能在这里闹事。”
她扶着围栏,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空间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帘分隔开,围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赌桌。有吆喝声,有下注声,还有无数骰子在青花瓷碟里上下翻滚的声响。
珠帘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
珠帘外,只有几十个招待的女孩子,端着酒水和熏香,到处穿走。
南淮从来是个注重实质、忽略形式的人,最不屑这些东西。
所以这些排场,在南北的眼睛里,都变得极有趣。周生家的人,真是有意思,从戏院到赌场都让人印象深刻。
“这里有两种方式,平日无法解决的争端,就独自开一桌,由周生家坐庄,来替双方解决争端。无论是势力范围、生意、仇杀,或者是女人,只要你想以最小损失来解决的,都可以作为赌局的条件,”沈家明陪着她穿走于各个珠帘外,解释给她听,“另一种,就是投机取巧了,这里的筹码只能用实物来换,比如,你有一批黄金或者毒品,或者你有什么建筑项目,只要能够估价的,都可以去换取筹码。”
“怎么估?”她好奇地问他,“上船的人哪里能带这么多的东西?”
沈家明指了指西北角的一个巨大的柜台:“你只管去那里画押,下了船自然有人去兑换。”
南北“哦”了声,想了想:“快去帮我换点来,我也玩玩。”
“你有什么可换的?”沈家明倒是奇怪了,取笑她,“嫁妆吗?”
南北笑眯眯看他:“在缅甸的迈扎央,南家的三个赌场都在我名下,够不够?”
“够,当然够。”沈家明连连颔首。
金三角的范围内,最有名的赌博圣地,每分钟的流动数额,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热血沸腾。
“好了,不逗你了,”南北努嘴,“有哪个是你认识的人,带我进去看看。”
沈家明招手唤来个小姑娘,问了两句后,带她绕到大堂的东南角落里。
庄家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青花绣纹的旗袍,两只手扣着一对青花瓷碟,轻轻地,上下翻动着。
细碎的,骰子碰撞声响。
她站在赌桌一角,仔细听了会,倒真没听出什么机关和玄妙之处。看来,这里真是难得干净的赌场。沈家明兀自点了一根烟,她蹙眉,偏头避开了他吐出的烟雾,而也在同一时间被一只手臂揽住。
所有人都静了静,这个赌桌旁都是沈家的人,自然知道南北的身份,间或也耳闻过沈家这个嫡孙和南北的关系,只有沈家明用一种非常诡异的表情,叼着烟去看贴在一起的两人。
程牧阳没说什么,往桌上“大”的一侧,扔了把筹码。
他的一只手臂揽住她,手就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南北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的手指如何沉浸在她身体里,让她辗转反侧,难以挣脱。小姑娘开了瓷盘,他赢了。
众人在喝彩声中,恢复了下注的兴致。沈家明也要笑不笑地摇摇头,去看赌桌。
“昨晚睡得好吗?”程牧阳低声问她。
南北偏过头去看他:“不是很好,你呢?”
“不是很好,我一直在想你,”程牧阳仍旧低着声音,有条不紊地说,“如果你可以给我多一次机会,我应该不会离开你的房间。”
她嘘了声:“小声些。”
程牧阳悄无声息地,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然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刚才看到你,忽然想知道,你在缅甸迈扎央的赌场里,是什么样子?”
南北讶然看他:“你去过迈扎央?”
程牧阳轻轻摇头:“只是略有耳闻。吴氏在迈扎央投资了三亿修建赌场,不到三年就被彻底查封,血本无归。南家在这件事上,应该功不可没。”
他语调平淡,如同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所有的这些,都和她有关,南北甚至有种错觉,这个人和自己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像是如影随形,洞晓着自己的一切。
在四大家族之下,尚有九个不容小觑的姓氏。
吴氏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这么多年的蜕变,他们四家大多参与的是各国的上层政治,对赌场之类的蝇头小利,没什么大兴致。世界这么大,总不能钱都让他们赚了,该让的总要让。
可缅甸的迈扎央赌场,真是个特例。
“在两三年前,迈扎央刚刚有赌场,你知道,当时的赌客很迷信‘见红’,”南北轻声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他们相信,只要见红,就可以让人手气旺盛,大杀四方。如果那时你去迈扎央,会看到所有的街道霓虹灯闪烁,到处都是‘冲喜’的招牌,肮脏简陋的屋子里,会有人给你准备劣质的毒品和黑瘦、幼小的处女。”
她不喜欢,走在那些土地上,随时都能听到单薄的木板墙壁内的淫乱声响,最可怕的,从没有任何抗拒的哭声。
在清晰的摇骰子声响中,程牧阳低下头,回答她:“我知道,你不喜欢。”
程牧阳的手,始终在轻轻地抚摩她的手臂。就像真是爱极了什么东西,只想去反反复复地触碰,确认它真的存在着。
两个人的心思,都早已不在这里。
有什么悄然蔓延在血液里,一触即发。
大堂的另一侧传来了骤然的欢呼,还有诅咒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同时,伴着嘈杂的骂声,从入口的楼梯处滚落了一个人影。
片刻的安静后,她终于从珠帘的缝隙,看清了匍匐在地的人。
是个黑瘦的,几乎不着寸缕的小女孩。
四周是越来越大的哄闹声,谁都不知道,是谁丢下来一个小女孩,可所有人都清楚东南亚曾经最流行的“见红”博彩。有人能在今天,在这艘船上,在这个赌场里公然做这种事,光是想象,就足够让场内的所有人热血沸腾。
南北蹙眉。
她伸手撩开珠帘,只是想看看这艘船上,有谁可以有这样的胆子。
很快入口的楼梯,就出现了一双脚,整个人慢慢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有人认出来了,低声开始议论开来。
南北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了句话。
“什么?”程牧阳低声问她。
“当初让吴家让出赌场时,这个人最不肯配合,”南北笑了笑,“我对他印象很深。”
“略有耳闻。最后是中缅政府以赌博罪,查封吴氏在大陆和迈扎央所有的家产,勒令吴氏停止在缅甸的赌场生意,很意外的处理方法,”程牧阳看着她,“不过,处理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南北笑吟吟地看他。
程牧阳颔首:“你哥哥和那些反政府武装称兄道弟,而为你查封赌场的,却是缅甸政府。”
在他们低声交流的时候,那个吴家的小少爷,已经站在女孩子面前,让身后的人抱起小女孩。小小的一个身子,被人夹住腋窝如此抱着,竟单薄得像个破布娃娃。
他两根手指捏起那惨白惨白的小脸:“不要跑,一会儿有你舒服的时候。”说着话,伸手召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赌场招待,“这里有没有包房?”
女人没想到,会有人有这种要求:“有,有是有,可是这里是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女人微微笑着,柔声说:“周生老先生这次特意交代过,这艘游轮上因为有贵客的忌讳,不允许有任何的见红冲喜。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如果有人不能接受,只能请先生下船了。”
“见红冲喜?”吴成品也在笑着,用右手扯下了小姑娘的破布裙子,“她是我女朋友,小女朋友。”然后,是上衣。
因为布太硬,扯了两三次,终于在布料撕裂的声音里,扔掉了扯成几块的布料。
他做得太坦然,借口也太巧妙。
赌场的那个招待,竟然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所有的珠帘都已被人掀开,那些端着酒水和熏香游走的女孩子,也都停步,让开了那个矛盾的集中地。
最后掀开的那面珠帘后,走出来的,是南北。
她登船是个意外,参与这次的事情也是个意外,所有人都默认畹町的南氏不会出现。所以,当她和程牧阳出现在码头,除了深知内幕的人,都以为她不过是程牧阳的女人,那个莫斯科战争之王的某个女人。
她穿过一道道珠帘的隔间,暧昧不明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吴成品身边的人才都退了开。吴成品手里已经握着把压衣刀,暗银色的刀身,在一寸寸割着女孩身上最后的布料。
细微的缅甸语,从那个小女孩的嘴里呢喃而出。
她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人听得懂,这个小女孩只是在念着经文,她几近全裸,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却在念着经文。
“别来无恙,南大小姐。”
吴成品余光看到她,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他丝毫都不意外。
这样的称呼何其恭顺,可是这样的动作,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南北,我就是为了你而来。
“有几年了?”南北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两年?两年前,我们在迈扎央见过。”
“大小姐还记得?”
吴成品手腕顿了顿,银色的光,在手中折射着。
他的刀尖就对着她的心窝,伸出手臂就能刺入的距离。
程牧阳和沈家明同时直起身子,沈家明对身边的人挥挥手,而程牧阳已经从怀里摸出银色的枪,端在手里,瞄准了吴成品的眉心。
同时,有上膛的声音,在他四周十几步开外,有二十多个程牧阳的人同一时间举起枪。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出现,如何上前的。
所有人都是悄无声息地举枪,除了上膛和瞄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南北却看都不看那刀,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在迈扎央,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忌讳什么。”
“好,哈哈,好!大小姐继续。”
吴成品舔着自己的嘴唇,手腕已经翻下来,刀锋向下。
她漆黑的眼睛里,平静得不真实:“当初,在边境线上有十几个家族,为什么现在只有四个?”她又走近一步,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刀刃,“因为中国人总是迷信一些数字,比如4,比如9,所以我们自我淘汰,胜者为王,败者灭门,最后只剩了四个姓氏。就这么简单,”话没有说完,吴成品的右脸又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所以,不要以为,你能挑衅我们。”
第一次是猝不及防,包括吴成品这个挨打的人,都始料不及。
而第二次,却让近百平方米的赌场都寂静下来。
程牧阳像是笑了,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北北,”沈家明捏着几乎要燃尽的烟,曲指弹进了烟灰缸里,“这船上不能有人命。”如果可能,尽量不要在周生家的游轮上闹出人命,这是客人的礼仪。
而且他知道,南北能做到什么。
她转过来,虽然是回答沈家明的问题,却是在看着程牧阳的眼睛:“不要开枪。”
沈家明原本是笑着的,看到她转过来,脸色却骤然变了。
她的身子,和抱着小姑娘的两个男人,刚好挡住了吴成品的所有要害。可就在沈家明冲出去的时候,吴成品已经动手了。
刀锋阴冷,直奔南北的后心。
就在刺出去的一瞬他却被人捏住了咽喉。南北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后仰弯身子,两根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他的喉骨上,粉红的指甲,嵌入古铜色的咽喉。
那把匕首就悬在她的腹部。多一寸,就足以致命。
大片大片的白光,从吴成品的眼前掠过。咽喉要道被人拿捏着,稍稍用力,就是窒息。
比起两年前的压制,此时他才知道死亡并不神秘。
她想要让他濒临窒息,亲眼见见绝望的样子。手指刚才捏紧,用力,忽然感觉吴成品僵住了全身的肌肉,喉骨竟开始不自觉地上下滑动着,在她两指之间,挣扎着想要求生。
南北轻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开。
是程牧阳。
她松开手的时候,吴成品同时跌落在地板上。
子弹正中眉心,分毫不差。
也因为是眉心,她身上没有沾任何的血迹。
在程牧阳开枪的时候,所有持枪的人,都在下一秒同时射杀,有消声器,二十多发子弹的射击也带来了非常瘆人的穿透肢体声响。除了吴成品,吴家的人中的都不是要害,跌落在地面,蠕动着身子痛苦呻吟。
远处的程牧阳把枪收回去,脸孔在橙黄的灯光下很平静,只有眼睛是看着她这里,他拍了拍沈家明的肩膀,走到了南北的身边。
她正弯腰,摸着小姑娘各处的骨头。
幸好,没有任何骨折。
她轻声用缅甸语,说:“不要怕,我是南北。”
小女孩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伸出手,有些抖,可还是放在她的手上,呢喃了一句话。没有人能够听得懂,除了她。仍旧是缅甸人喜欢说的祝词。
那个极度贫瘠内乱的国家,却乐观快乐。
他们相信佛祖能保佑人,就连此时此刻,经过暴虐和死亡,她仍旧这么虔诚地相信。
迅速有人移走了尸体和伤者,几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子,侧身坐在地板上,很娴熟地擦洗血迹。小小的波折,反倒让所有人都赌性大发。
不得不承认,对于赌徒来说,见血绝对能够让所有人忘了人性,沉浸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赌桌上,沉浸在青花瓷碟里那对上下翻飞的骰子里。
几亿美元虽不是个大数目,可这一个赌博罪,究竟让吴氏被两国盘剥了几层皮,她也有所耳闻。吴成品对她有如此怨气,情有可原,恩怨也还简单。
可最后,却是程牧阳将这恩怨,全盘接到了自己手里。
亲手枪杀吴家的小少爷,又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给了周生家一个“大巴掌”。中国人最重颜面,尤其是这么注重形式的家族,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这次有些麻烦了。
她和程牧阳单开了一桌,两个人在珠帘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后,都有了些笑意。
他示意掷骰子的庄家开局,随口道:“我一直认为,我很了解你。”
南北从他的手里,拿过一个筹码下注:“最后发现,你根本就不认识我?记得我说过,小时候经常去抓豚尾猴吗?能抓猴子的人,腰身都足够软。其实我真的会的不多,真的不多。”她抿起嘴巴,歪着头笑起来,“我哥哥才厉害,他只要照着你的鼻梁打一拳,就会把骨头碎片推进你的头颅,手法,完全像个艺术家。”
程牧阳笑一笑,轻轻用手指,敲打着赌桌的边沿:“那个小女孩,和你说了什么?”
“感谢我,她说佛祖会保佑我。”
“为什么?”
“缅甸,”她专心看着庄家轻摇着青花瓷碟,判断自己的输赢,“他们是非常信佛教的国家,你如果去过,就会明白,这是他们最真心的祝福。”
程牧阳回忆了会儿,学着那个小女孩的话说了一遍。
果然是语言天才,听一次就记住了。
可那样虔诚的话,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却是百转千回,有着蛊惑人心的性感。
瓷碟打开,是他赢。
她本想要拿他的本钱,给自己赢回一些,却不料竟然又是他赢。
程牧阳伸手,按住她放在赌桌上的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越欠越多了,怎么办?”
“赌债肉偿呗,”南北故意说得轻佻,挥手对那个庄家说,“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庄家很识相地退出珠帘。
“你不该在赌场开枪,而且是亲手开枪。这不值得,扔给任何一个人去处理都可以,却不该是你开枪。”
他笑:“在担心我?”
“我怕你会有麻烦,”南北的声音柔软,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你在想什么?程牧阳,告诉我,你这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指,从自己眉心移开,低声告诉她:“我很少开枪,刚才只是怕你有危险。”
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才会这个样子,说这种话。
南北忽然想起在比利时的那晚,她蹲在地上点了一堆烟火,庆祝自己有了南淮的消息。而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只是守着她,怕她被烫到手。
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星期后,她就要离开他,回到畹町。
他们说着话。
周生家的那个年轻女人,抱着小儿子,进了赌场。
那个小男孩这些天见了南北几次,却是格外喜欢她,有模有样地撩起珠帘进来,拍了拍南北的腿。她笑着把小男孩抱到台子上。
“我父亲说,刚才你为了一个缅甸女孩,闹了些不愉快?”
四五岁的小男孩,说起话来倒挺有模样。
“是啊,”南北对程牧阳隐晦一笑,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你父亲还说什么了?”
小男孩耸肩:“父亲说,现在的小辈,都不太懂规矩了。”
南北笑出了声:“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小男孩说,“我用心记下来,来说给你听的。”
南北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告诉他:“姐姐给你讲些有趣的事情。”小男孩颔首,端着小脸看她。“在内陆有很多很多的监狱,里边有很多坏人,可是你知道,坏人也分三六九等,”南北小声哄着他,说,“在那里,最低等的坏人都要伺候人,或者要被人当作出气筒的。”
“那么,”小男孩蹙眉,“他们是怎么区分等级的?”
“欺负女人,被判刑入狱的最低等,因为欺负女人,都被人视作男人里的弱者。”
“欺负女人?”
南北指了指程牧阳:“比如,他很喜欢姐姐,想要亲亲姐姐,但是姐姐不同意,但是他一定要亲亲。就是这样了。”
程牧阳轻轻扬眉,无声地笑了。
“所以,记得姐姐说的话,”南北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下小男孩的鼻子,“永远不要欺负弱者,不要欺负女人。如果有人违背你的原则,对他不用手软,因为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彻彻底底的大坏蛋。”
这话说完,连小男孩的母亲都笑起来,连连夸赞她真是教育得巧妙。
那个女人真的看起来很年轻,南北和她随便说了两句,竟然发现她的年纪还不如自己大,只有十九岁,只不过因为穿得很传统,又抱着个儿子,才显得老成了些。
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赌场。
程牧阳的房间,在五层走廊的最尽头。他的手比她大很多,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两个人从电梯就开始不断亲吻。他的手今晚刚为她杀了人,甚至为她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想,她似乎欠了他很多。
他扭开房门时,她却先闪了进去。
程牧阳反手关上门,去按壁灯的开关,却摸到了她的手。
房间里的窗帘都是隔光的,纵然是在午后,依旧是漆黑不明。所有感官都被加倍放大,他一只手把她捞到怀里:“北北。”
“嘘——”南北轻声说,“不要说话,让我说。”
他安静下来。
“我是谁?”
“南北。”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比利时E40公路上,我们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然后,”程牧阳顺着她的问话,低声回答她的问题,“你为了躲开我,独自下车,却遇到了枪战。再然后,是我救了你。”
“谁要躲开你?”南北哭笑不得。
“不是吗?”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背脊滑下来,托住她的腰,“再想想?”
他真的很聪明。
从最初开始,每一次躲开,每一次退后,他都看得很明白。
“好,好,”南北凑近他,望进他的眼睛里,“记得,我是南北,我们是在比利时认识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是畹町的南北,永远都不会是。”
她说得很模糊,意思却很清楚。
我喜欢你,我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代表我整个家族的利益。
“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代表畹町,”程牧阳把头低下来,“我只认识,刚才欠我赌债的那个南北。还有那个子弹打到手臂,哭到混乱的南北。”
“程牧阳——”
南北横过手臂,想要撞开他,却不料被他一只手就攥住了自己的手肘。太精准的力度,只是抵消了她的力道,却不会伤到她。
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的温度。
“你小时候吃了多少苦?才能有这样的自信,躲开背后的刀?”他的手滑下来,攥住她的手,五指交握着,把她的手臂贴在墙壁上,开始去吻她的额头、脸颊,一下下地,轻声告诉她,“你连在湖面上晒几个小时都会受伤,中弹都会哭,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不会舍得让你学这些。”
“那是第一次,”南北轻声说,“我不知道是那么疼,而且,那时候我哥哥一直没有消息,我以为他死了。”
很奇怪。
那次她哭得特别放肆,或许是因为在比利时,那时候她并不是南北,不是真正的自己。或许没有了南淮,她真的就再不是自己了。
“北北?”
“嗯。”
他断断续续地吻着她的嘴唇,引燃两个人之间的欲望:“北北?”
她又“嗯”了声,脸颊发烫。
“北北?”
程牧阳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声音低回。
她闭上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最初的最初,他叫她的名字开始,总习惯反复得到她的回应。不管是她的目光,还是她的应声,就像是他失而复得似的反复求证。
很奇怪。
却让人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们在黑暗中,靠着墙壁,亲吻着对方。
他的手让她再难逃脱,那双今晚为了她开枪的手,只是温柔地从她的衬衫下滑入,流连于她的胸和小腹。程牧阳用一只腿悬空抵住墙壁,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腿上,手指深深地埋入她的身体里,没有任何的犹豫。
她混乱,疼痛。可这种疼痛却没有太剧烈,像在体内纵了火。她紧咬住程牧阳的肩膀,让自己不要发出呻吟的声音,可是他却知道她所有心思,慢慢地舔着她的耳朵:“疼?”
南北低低地应了声。
忽然有细微、混沌的金属的声音。
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身体离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的小酒瓶,用牙齿拧开瓶盖,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南北迷茫地看着他,直到他用湿漉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整口酒都灌到了她的嘴巴里。
浓烈的酒精味道,呛得她泪流满面。
“浑蛋。”
“继续骂。”他又给她灌了一大口酒,用自己的舌头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喘息。
“程牧阳,你个浑蛋,彻头彻尾的浑蛋——”
撕裂的声音,她胸前的纽扣全都崩开,他的手掌已经重蹈覆辙,却再没有温柔。浓烈的酒精味道蔓延在两个人的嘴巴里:“继续骂。”
声音里,笑意渐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她却根本无法抗拒。
只是上身这么紧贴着,严丝合缝地摩擦着,她就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到最后他终于去除她所有的衣服,单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解开自己的长裤,同时也打开窗帘的开关,吻却始终没有中断。
南北闭着眼睛,感觉到有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
她迷迷糊糊地咬着他的嘴唇:“不要,开、开灯。”他这个房间正对着游泳池,如果有人在此时出现,一定会看到最香艳的画面。
“没有人,有人守在外面,”程牧阳轻声地哄骗她,“北北,睁开眼睛。”
是日光,并非灯光。
所以真的是有温度的,灼热的温度。
她眯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里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尽是情欲,漂亮得不真实。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她觉得他就是个干净的男孩子。
冷漠,却善良。
不断流下来的汗,黏合着两个人的皮肤。
程牧阳背对着刺眼的阳光,把她的两个手臂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抬起她的腿,在进入前先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呻吟。
“抱紧我,”他喑哑着,低声求她,“北北,抱紧我。”
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紧紧拥住她,安静地等待她习惯自己。
他的身体,困住她的所有思维。南北挣脱不开,只得慢慢去适应。
适应他要撕裂自己的动作,一次一次被贯穿身体和意识。疼痛蔓延在血脉里,六十多度的酒,让她没有力气挣扎,身体因为他的不断占有变得柔软。
整个过程中,程牧阳都安静而执着地看着她,手从未从她的身体离开。不断有汗从两个人的身上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两个人从走廊到床上,她在他的身体下辗转反侧,腰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着,承受他所有的离开和进入。
“我很想你。”
他重重地喘息着,在最后,用嘴唇压住她紧闭的眼睛:“一直都很想你。”
骄阳烈日,烤灼着她。两个人在混乱的床上,同时达到了高潮。
她真的被他的酒灌醉了。
最后只朦朦胧胧地感觉,他把自己抱到浴室里,在花洒的水流下给她洗澡。修长的手指从上到下给她一丝不苟地清洗。
“口渴……”南北蹭了蹭他的身体。
程牧阳的手正托着她的腰,因为她的动作,身体又有了些反应。
“渴——”
“想喝水?”
“嗯。”
“洗完就去喝,好不好?”
“渴。”
太浓郁的酒精,已经让她严重缺水。
尤其还是在水流下,能够听到,触碰到这些渴望的东西。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轻声呢喃着撒娇,对程牧阳有着多么大的诱惑。他把她放在浴缸里,半跪着身子去含住她的胸。
“程牧阳,渴,”南北拍拍他的背脊,却因为他的骤然用力,轻抽了口气,“我要喝水——先喝水,先喝水再做……”
她真的要渴死了。
及腰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胸前后背,他的手指缠绕起她的头发,不顾她的抗议,分开她的腿,再次把自己推入她的身体。
南北低低地呻吟着,口舌干燥,心火却再次被他点燃。
这样狭小的空间,她几乎就缩成了一团,被他整个都压在浴缸里,不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用舌头去接花洒喷出的水。
“乖,北北,乖,”程牧阳不断地进入退出,沙哑着声音去哄她,“不要喝。”
他用手把她的脸扭过来,用自己的嘴唇去滋润她,身体始终没有停下来。
等到把她洗干净抱到床上时,南北已经醉得在他怀里睡着了。隐约中,程牧阳陪着她睡了很短的时间,给她喂了三四次的冰水。可她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口干舌燥。
房间里没有人。
已经黄昏了。她侧脸贴着柔软的棉布床单,大海渗透蓝天的边界线上,有没有落下的太阳。鼻端都是两个人身体的味道,经过三四个小时仍旧浓烈。
她从出生起,就知道一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比如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家庭,你就要知道,有些现状是无法改变的。黑即是黑,永远都无法洗成白色,当你踏入这个世界,当你的名字被所有人惧怕,那么,你的一个蹙眉,短短的一句话,就会牵扯出几代人的仇恨,不死无休。
或许面前只是简单的一杯水。
而它的源头,就是某些人的鲜血。
程牧阳在某些时刻,绝对是个温柔而干净的人。她曾经以为他只该属于那个多雨国度,属于某个实验室,或者属于某个科研项目,可从未想过他属于这个世界。
海上的日落很晚,时间已经接近八点。
今晚是第二场赌局。白天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前菜,程牧阳应该已经坐在赌桌的一侧,面对沈家的长子,或是周生家的什么人。
程牧阳。
程牧阳。
当太阳终于沉入水平线以下,她的头仍旧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坐起来。
夜幕降临,赌局开始,她或许应该去看一看程牧阳坐在赌桌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