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股巨大的水力,将她和程牧阳抛起来,如同失重,狠狠地扔到了未知的地方。
刹那间,她只是庆幸,程牧阳让她提前闭了气。
否则盐度这么重的黑潮,倒呛到鼻腔,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只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整个身体都被搂在程牧阳怀里,猛地撞上了什么,小腿传来刺痛,是划伤了。可是隔着一个人身体的撞击力度,仍旧让她有强烈的痛感。
她攥住他的手腕,有些紧张。
很怕,怕他有什么问题。
“没事。”程牧阳的声音很冷静。
他说完,没有再出声音。
第一波巨浪已经过去,但暴风雨却越来越大。刚才是运气不好,如果没有这么大的海浪,沉在水下的暗礁根本不会露出来,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威胁。程牧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不受控制,痛感,已濒临承受极限。
幸好,进入了暗礁群,离海岸不远了。
他控制着身体的浮力,用毅力撑着自己,将南北带上了岛屿。
他们精疲力竭地躲在岩石缝隙里,躲开风暴。程牧阳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防水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她和他,他哑着声音问:“还好吗?”
两个人都很狼狈。
身上都有血在往下流。
南北的腿,显然被岩石划开了一道口子,因为浸泡在高盐度的海水中,已经麻痹得没有了痛感。她只是感觉有微微的亮光,在自己眼前出现。她想开口回答,可是亮光却忽然灭掉了。
她有些慌,伸手去摸他的手臂。
然后顺着,去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
很虚弱。
“程牧阳?”
这次,真的是人在面前,却没有回答。
她在完全的黑暗中,感觉暴雨在不断透过岩石缝隙,落在身上。
陌生的岛屿,陌生的海域,昏迷的程牧阳,还有自己身上的伤。都让她绷紧了神经,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境况。她从身上摸出刀,开始慢慢地割开自己的裤子,凭着痛感找到自己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沿着他的身体抚摩,寻找伤口。摸到手的时候,感觉到有很深的伤。南北抬起他的手,用牙齿咬住他的指尖,小心用布条把伤口包好,下了狠心系到最紧,以防血流得太多。
等摸到他的后背,南北惊呆了。
太长的一道伤口,她甚至不知道能用什么来包扎。
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可是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最后她把身上的长裤都脱下来,在黑暗中,裁成很长的一条条,她必须给他止住血,否则他一定会没命。
只有这个念头,不断啃噬着她的冷静。
幸好他随身带着烈酒,可以做些消毒处理。
最后她给他包扎的时候,觉得眼眶有些酸,像是要流出眼泪来。直到听到他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她的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该死的,明明是他半挟持自己跳船,是他自找的危险……
很漫长的夜晚。
除了巨大的暴风雨,再没有任何声响。
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始终把刀握在手里,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等到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给他再重新包扎,防止血脉不畅。直到天渐渐亮起来,暴风雨稍显弱时,她终于开始慢慢地能看到东西。
雨仍旧下着,只是没有了风。
眼前的程牧阳,脸色苍白到骇人,嘴唇也几乎没有了任何颜色。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滚烫,非常烫。昨晚包扎的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因为没有任何可视条件,包扎得有些凌乱。露在布条外的手背皮肉,被海水冲刷得泛白外翻。
后背的伤口,更是惨不忍睹。
幸好他身体底子真的是很好。
到现在为止,还仅是昏迷高烧。
外边的风雨既然小了,她又能看得到,就必须选个更适合栖身的地方。
或者,也许有什么人会来接他?
南北咬咬牙,把他的表解下来,背起他,走出石缝。
这里还真是荒岛,除了大片的岩石,没有任何植物。她在大小的岩石中穿走,竟然很快就到了另一侧海岸边,按刚才的路程时间看,这岛的直径绝不超过两千米……路途中,的确有适合直升机降落的巨石,却没有任何东西,而从海岛一侧到这侧,也没有停靠的船。
程牧阳比她高很多,脚就只能拖在地面,南北又光着脚,不能走太远。
既然找不到人,她就挑了最适合栖身的缝隙,让他斜着倚靠在岩石上。不能俯卧,会有雨水不断淋湿伤口,可又不能仰卧,会压到伤口。
高烧不退,伤口又深。
没有人,南北也束手无策。
她尝试用手接雨水,想要灌到程牧阳嘴里。可他因为疼痛,在无意识地咬着牙关,根本喂不进去,用手也不行。南北不忍心下重手,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凑过去,用嘴抵住他的嘴唇,舌头用力,想要撬开他的嘴。
他的脸滚烫,嘴唇却是冰冷。
“程牧阳。”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慢慢地,他开始放松,任由她的舌头深入嘴巴里。南北含着水,一口口喂他喝下去。除了这些,她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连植被都没有的荒岛上。
她摸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的脸。
这是程牧阳第一次在她面前,闭着眼睛如同沉睡。不管是在比利时初相识,还是这次的旅程,她似乎从未见过他这么放松。脸孔很白,在高烧的温度下,皮肤竟然有些晶莹剔透的感觉,睫毛覆在眼睛上,遮住了那双略有阴柔而冷静漂亮的眼睛。
这也是第一次,她被人连累遭遇危险,没有生气。
甚至,他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
也不知道,船上会乱成什么样子。南淮应该会很生气。
她就这么看着他,每隔一个小时,就喂给他大量的雨水。
只希望以他的身体素质,足够抵抗这些。
过了一个日夜,程牧阳的高烧终于退了一些。她再给他喂水的时候,忽然感觉他的舌头缠绕住自己的,轻轻地吮吸。她睁大眼睛,心跳得有些急,从他的吻中抽离,看着他。
程牧阳慢慢地睁开眼睛:“怎么不继续了?”
声音调侃,但缺少底气。
他边说着,边调整坐姿。他的恢复能力,真是惊人。
“为什么跳船?”她问他。
“我这几年,一直在做一件事,”他又闭上眼睛,轻声说,“抓出程家的叛徒。他隐藏得很深,需要非常手段。所以,我做的所有事,包括这次游轮赌局,都是一步步的圈套。”
南北“嗯”了声。
他却不再说下去:“口渴。”
她愣了愣,被他气得笑起来,伸手去接了捧雨水,递到他嘴边。
他笑:“没力气喝。”
程牧阳此时的状态,就像一只吃饱了的猫,躺在你身边,任凭你如何威胁恐吓,都不愿意再动一动。他醒来的一瞬,这两天的阴霾情绪,也都消散了。
虽然雨仍旧在下,他们依旧在荒岛上,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南北笑着含了口水,低头去碰他的嘴唇,在触到的时候,程牧阳伸出完好的左手按住了她的后脑。他吞下她喂的水后,开始缓慢地亲吻她。南北的手撑在岩石上,不让自己的身体带给他压力。
他们亲吻了很久,始终温和,并不激烈。
程牧阳的手顺着她的背脊,滑到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摩。南北的长裤早就给他包扎了伤口,如此穿着内裤已经整整两个日夜,腿冰得吓人。而他的掌心,却仍有高热的感觉。
她和他分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微微喘气:“你不要命了?”
“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程牧阳看着她,“舍得吗?”
南北蹙眉,被他说得心软如水:“舍不得,不过,死了也是你活该。”
他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不确定,这样会不会真的害死他,可却没有拒绝。
程牧阳的手指深入她的身体里,或许因为没有力气,所有的动作都是出乎意料的温柔。两个人的身体早已熟识,她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北北?”
“嗯。”
“是不是,有些喜欢我了?”
“嗯,”她笑着,贴在他耳边说,“一点点。”
他似乎想撑起自己的身体。
南北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住他的动作:“我来。”
她小心翼翼解开他的长裤,跨着坐在他的身上,让他缓慢地进入。
她身子向后仰着,双手撑在身后的岩石上。不敢给他的身体造成压力,只好双腿用力,小腿的伤口处传来阵阵的疼痛,和身体里不断涌出的欲望糅合着。
说不出的感觉。
程牧阳始终看着她的脸,还有微微闭起的眼睛,在她的动作中,不断地进入退出她的身体。她的腰和腿,在雨水中,有着诱人赴死的美丽。
“疼不疼?”他用脸贴着她的胸口,问她。
“疼,”南北轻轻地喘着气,“腿疼。”
不断有雨水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她觉得两个人都没理智了,腿上的伤口已经再次崩裂开,有鲜红的血不断流出来……
到最后,他紧紧握住她的腰。
南北在伤口疼痛和他用力的占有中,听见程牧阳说了句话。
雨声太大,还有身体的刺激,她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
事后,她给他拆开伤口,重新包扎起来。
当拿着仅剩的酒,想要给他再次消毒的时候,程牧阳反倒是拿起来彻底喝了干净。她去摸他的额头,似乎又热了起来:“如果你再次发高烧,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家族艳史。”
“或许会,”程牧阳笑得人畜无害,说话真的有些虚弱了,“我一定告诉他们,要把你写成我太太,记录下来。某年某月某日,程牧阳抱着太太南北落海后,最后香艳了一次,还是在荒岛上。”
“这个岛叫什么?”她忽然转开话题。
“巴坦群岛之一。”
“没有名字?”
“大小姐,”程牧阳好笑地看她,“东南亚不是你的天下吗?菲律宾有七千多个岛,怎么可能都有名字?”
“好,好。我承认,我没有你知道得多,”南北懒得和他争执,“所以这个荒岛,是你事先就定好的地方?”
程牧阳“嗯”了声,眉头蹙起来。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接应?”
他微微笑起来,把她搂在自己身边:“你怎么知道?”
“直觉。”南北说,“不过,我可能知道原因。菲律宾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是反政府军的突然进攻,听起来有些严重。所以,你很倒霉,碰上了菲律宾的内战,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已经进入军戒封锁阶段了。”
程牧阳恍然:“差不多,应该是这个原因。”
“可是,你的人想要谈判,派人来接你,应该不难,”南北有些不懂,“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出现?”
“因为我下的是死令。”程牧阳给她耐心解释,“这个叛徒,应该是程家的支系,隐藏了两代以上。当初程牧云就是因为他们,才得罪了莫斯科上层,所以我和程牧云安排了这个陷阱,我用四年的时间来追杀程牧云,手握整个家族,然后,找到一个机会,假死。”
“然后,那个人就会出现?”
“我不死,他不会这么快出现。程牧云逃亡了四年,那个人应该会找到他,试图联手,或者是彻底杀掉程牧云,”程牧阳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已经死了,不能有任何活着的消息,除了几个核心的人,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所以,他们做任何新的安排,都会需要时间准备。”
南北“哦”了声,嘲笑他:“那你就等着真死在这里吧。”
“我会找到阿曼,”程牧阳看上去真的是很累,他闭上眼睛说,“然后,就等着收网了。”
难怪他会说,他根本不在乎赌局的输赢。
这次的旅程对于他来说,只是四年中恰好出现的机会。
或者他当初争取千岛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安排下来,触怒众人,在赌船上不断挑衅众人的底线。所以,有人安排暗杀他,也情有可原了。
“在你的所有安排里,有没有我?”
“完全没有,”程牧阳侧过头看她,“我不可能让你涉险。”
她嘟囔地说:“那你为什么让我看不见?”
刚刚落入海里,他就说,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
除了下毒的人,还有谁能这么清楚?
他说:“我怕在房间爆炸时,你会忽然出现,所以,用了些小诡计。”
“可没想到,我还是出现了?”
程牧阳“嗯”了一声,断断续续地,不带任何情欲去亲吻她的嘴唇:“我没想到,你自己处在危险中,还会来找我。”
“我也没想到。”
南北咬了咬他的下唇,以资报复。
他伸手在衬衫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型的耳内无线电接收机,放到她的左耳里:“他们应该在想办法找我。”说完,便不再说话。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
她也闭着眼睛休息。
无线电接收机始终是安静的。就在她几乎睡着时,忽然发出细微的声响,传出了清晰的声音,听着是个年轻的男人,散漫而又轻松地念叨着什么。
南北正要细听,接收机又没了声音,过了几秒钟,才又响起来:“重复播报,老板,我是宁皓。临时出了一些问题,没办法接你了。我现在借用菲律宾炮舰的发射机和你联系,已经帮你发了私人落海的求援信号,救援船会在一个小时内到你的位置,”那边传来喝水的声音,似乎还夹着笑声,“听说你带了个女人跳海?真够浪漫的。祝好运,莫斯科见。”
接收机静了下来,过了几秒钟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话。南北随手关了它,看了眼程牧阳。他的状况真的是不好。她从来都不怕死,只是有时候会怕疼。如程牧阳和自己这样的人,能享受旁人想象不到的生活,就有必然的准备,随时失去生命。
如果这个叫宁皓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传送消息的方式,很可能他就要死在这里。所以,刚才他真的是抱着必死的打算,和自己缠绵吗?
她找不到答案。
她的感情过往很单纯,只有过沈家明。那时的她没有依靠,沈家明却生活顺遂,过着她曾渴望的生活。所以沈家明对那时的自己,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
而程牧阳却不同。他从毫不相干的世界出现,却跨越了灰色地带,直接走进自己的世界。
没有任何犹豫,也从来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就这样过了快三个小时,海上终于有了救援的信号灯光。
南北拍了拍程牧阳,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他。程牧阳从刚才装着耳内无线电接收机的防水袋里,找到信号笔,交给南北:“拿着这个,到岩石上去用。有人来了,记得,要用法语和我说话。”
南北点点头,现在是全线封锁的敏感时期。两人的交流,最好能避开无关的人。
她强撑着小腿的伤,站起来,爬到岩石上。
此时风浪已经小了不少,救援船没有轻易靠岸,放下了一个小型救援艇。
程牧阳在救援艇到来前,让南北穿上自己的长裤,又让她把防水袋里所有枪械子弹和微型炸弹都扔到海里,只留了护照和一把普通的刀。南北开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待到两个菲律宾人上岸后,她才算懂了。他们一个拿枪比着他们,一个开始利索地搜身。
像是怀疑两人的身份。
程牧阳倚靠在岩石上,配合地递上刀,用菲律宾语简短地说明了几句。虽然英语也算是菲律宾主要的沟通语言,可真正让人感到亲切的,却仍是地方语种。
果然,救援人有些卸了防备,弯下腰和他交谈起来。南北跟在他们身侧,听不懂两人的话,只在那个菲律宾人抬头打量她时,笑了笑。
游艇上还有两个人,看到程牧阳浑身的伤都是自然造成,两个人又如此狼狈,也就没再怀疑,用枪比了两下,带着他们上了救援艇。
“你刚才在说什么?”她小声,用法语问他。
幸好两个人都在比利时住过,总有适合沟通的语言。
“说我是法国的华裔,带着缅甸籍的太太度假,可惜碰上了暴风雨。”
两个菲律宾人仍旧小声嘀咕着什么。南北不大放心,低声追问他:“他们在说什么?”
他仔细听了两句:“在骂人。台风天气,还要出来救援外国人。”
送到大船上后,船上的医生还特地检查了他们的伤势,南北的腿只是伤口太长,倒是不深。程牧阳的后背也是如此,没什么太大的危险。那个救援医生看到程牧阳的手倒是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和他说着什么。其间,看了几次南北,她听不懂,仍旧坐在他身侧安静地听着。
她似乎从医生的说话情绪中,猜到了什么。
救援船上的布置都不是很讲究,甚至谈不上什么摆设,就连两个人坐着的地方,床单上都有淡淡的有色痕迹,分不清是没洗干净的血迹,还是什么污渍。
他的体温,又随着夜幕降临,高了起来。
医生只给他拿来袋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临走了,终于想起来问他要东西,程牧阳从黑色的防水袋里,拿出一本护照。
医生又指了指南北。
程牧阳解释了两句,反正是天灾,怎么说都可以。
到深夜,有人来给程牧阳做例行公事的登记,顺便告诉他,台风实在太大,临时停靠在附近的岛边,等风停了再走。
那个人顺便把护照还给了他。
等人彻底走干净了,她终于伸出手去试他的温度。
仍旧在低烧。
“习惯吗?”他用左手把她的头往自己肩膀上靠。
南北真是累急了,顺着他的手势,很放松地靠着他。
“你以为我一直养尊处优?”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其实,我小时候跟着小哥哥,哪里都住过,是个野孩子。”
“我知道,”他近乎耳语地,逗她,“刚才在岛上,见识过了。”
她脸有些红,丢开他不规矩的手。
这样的气氛,终于让人能喘口气。
南北也终于有机会,装作不经意地关心他:“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程牧阳想了想,“以后锻炼得好,应该能用勺子,用筷子都有难度。还好,我左手和右手一样,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哦”了声。
过了会儿,她又问他:“穿衣服可以吗?”
程牧阳忍俊不禁:“可以,生活尚可自理,就是自卫能力,小幅度下降。”
她的视线落在他包扎完好的右手上:“说不定佛祖是觉得你杀生太多,要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屠刀,并不是真正的‘刀’,”程牧阳倒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妄念,迷惑,或是执着。有这些才有恶念,恶语,甚至是恶行。”
南北在他肩头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好长的话,说简单些。”
“执迷不悟,”他笑一笑,声音倦懒,“这才是根源。不管是身份、地位、财富,还是美人,总要付出些代价,比如这只手。”
他说得坦然。
南北把手轻放在他的那只手上:“怎么会伤这么深?”
“来不及用工具,”程牧阳的声音,低下来,“再慢一步我们就会被炸死,一只手换两条命,很合算。”她抬高视线,端详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就缩起身子,钻到他怀里。
程牧阳很快就睡着了。
她关上灯,只有月光从顶窗透进来。程牧阳躺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南北半梦半醒的时候,总能感觉他有时会动一动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后再继续睡下去。
这种动作,像是下意识的。
她靠在他身上,两个人穿着的都是菲律宾人提供的棉布衣裤,颜色偏深,倒像是情侣装。虽然在换衣服前,她用热水给两个人都擦了擦身上的污渍,却没有彻底清洗过,有些味道并不是很好闻。
她抽抽鼻子,很羡慕他能睡得这么踏实。
看那袋子药水快要用完了,她轻轻按住他的左手,把针拔了下来。
她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缅甸。他们无论做工,或是农闲,都喜欢穿拖鞋,总有人说是天热,雨水太多,或是太过贫穷的原因。
其实,只是为了拜佛方便。
就如同出家人会削发赤足,信佛的人所追求的都是“上可知天,下可会地”,对佛祖坦诚内心。佛堂外,瓷砖地面常因骄阳而滚烫,走上去都落不下脚,可却没人违背这个习俗。
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而她在那里,从没拜过任何佛。
不是不信,而是太信。她第一次见到吴成品的时候,就对他说过纵然双手血腥,但总要有个底线。她还说过,不要瞧不起缅甸这个国家,他们的仰光大金塔,立在那里两千多年,肯定会去照应自己的子民。
她一直相信,所谓的因缘果报。
而她也听得出,程牧阳刚才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他是在说他自己。
程牧阳睡了两个多小时,醒过来了。他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在试图挪动身子的时候,南北忽然就睁开了眼睛:“醒了?”
“你没睡?”
“你睡,我怎么敢睡?”她捂着嘴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我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敏感时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还记得,在缅甸时,那些反政府军和政府军的对峙,也非常激烈。
绝不亚于非洲的局部战争。
那时候,她和哥哥谈起这些事,总会感慨。自己人和自己人搏杀,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让人遗憾的。绑架、砍头、谈判,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了小部分人的利益。
“那些人内斗时,最恨的,其实是插手的外国人。”南淮半蹲在她面前,用刀给她削甘蔗吃,刚刚才砍下来的甘蔗,汁水甜腻,“如果你以后碰到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要参与。”
她张开嘴巴,吐出嚼碎的甘蔗渣,很听话地“嗯”了声。
“如果在我们的势力以外,不小心卷入了这种局部战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谁。”当时的南淮,只是把削下来的一块甘蔗,继续喂给她,“我不怕花钱换回你,也不怕亲自动手,就怕无论花多少钱,流多少血,都换不回你。”
那时候,南淮的话,她真的记在了心里。
可却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在陌生的国度碰上了这种事。
就算程牧阳再机关算尽,也没有料到菲律宾能够突然内战。
所以在进入法国领事馆之前,他们都是危险的。
“我们现在坐的是政府的救援船,危险会小很多,”程牧阳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而且他们已经和领事馆沟通过,保证会把我们安全送达。”
虽然两个人交流都是用法语,但毕竟是在菲律宾救援船上,还是小心些好。
天亮时,和程牧阳最投机的那个救援人进来,交代了两句,意思是快靠岸了,两个人身无长物,就连衣服都是对方友情赠送的,所以不用准备,只等着下船。
那个人把护照还给程牧阳时,说程牧阳的信息还在和法国领事馆核实,需要临时在附近岛上登陆,暂住几日。程牧阳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用菲律宾语说:“没问题。”
台风终于离境,风和日丽。
两个人走上甲板,南北轻轻吸了口气。忽然一声闷响,身侧低头点烟的菲律宾人骤然软下身子,倒在了地上。眼前的景象,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程牧阳轻声说:“别动,有狙击手。”
他说完,擦着南北走出半步,将她挡在了狙击范围外。
沙滩上站着两个年轻男人,一个仍保持着射击姿势,另一个则摘下射击镜,对身后说了句话,不远处树丛里马上走出四十几个菲律宾人。喷漆伪装的小口径步枪,丛林迷彩,标准的作战装备。
“内行?”说话的人上半张脸缠着白色绷带,遮住了右眼,竟能听得懂他们低声交流的语言,“这附近有四个狙击手,你们的胜算不大。”
那个人示意他们双手抱头,走下船。
程牧阳没有答话,用脚翻过那个菲律宾人的身体,看了看他的脖子。同一时间,南北也注意到了那人脖子上的异常,中枪的位置不是子弹,而是一根细针,在阳光下晃着细微的光。
“是麻醉针,”端枪的人,嗓音倒是干净,用菲律宾口音的英语说,“药效三小时。”
绑架,仇杀?还是反政府组织的活动?
因为程牧阳的那句话,明显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起码不会是普通人。那些救援船的工作人员都很配合,马上扔下枪,双手抱头走下来,只有程牧阳和南北坦然走下船。
她每走一步,都在想,会发生什么。
“华裔?也是做这行的?”那个领头的男人走过来,用刚才两个人说话的法语,问程牧阳,眼神颇有些挑衅和趣意,“想想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南北用余光看着他。
这些人应该没有想到,会碰到同样危险的人。如果按照程牧阳的计划,他已经死了,而她也应该配合他,同样消失在爆炸中。
所以,现在的他是谁?
而她,又该是谁?
“华裔,”程牧阳笑一笑,轻声补了句,“俄罗斯华裔。”
出人意料的答案。
小头目盯着程牧阳,扬起了手,所有放下枪的人都再次齐齐端枪。黑漆漆的枪口全部都对准了他们两个。
“俄罗斯华裔?”男人的声音甚至有些发紧,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来,“你姓程?”
程牧阳没有立刻回答,伸出受伤的右手,在数十道目光中,随意地搭住男人的肩膀,身子也微微向前倾了倾:“你说得不错,我姓程。”
小头目左眼的瞳孔很快收缩了下:“程牧阳?”
这里,只有南北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从刚才他透露自己来自俄罗斯开始,这个小头目就始终很紧张他的身份,或许是对程家有忌讳,但她却直觉,程牧阳和这个反政府组织有什么其他关系。
甚至是不太友好的关系。
短暂的安静里,远近的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包括双手抱头的那些俘虏,也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一个外国人,就能让反政府组织的小头目有如此神情?他究竟是谁?
“不是,”程牧阳终于低声说,“我的名字是程牧云。”
“程牧云?”
他颔首,再次确认。
小头目眼睛里闪过讶然,疑惑,而后又是恍然的神情,他很快就笑起来,拍了拍程牧阳的手臂:“欢迎你,曾经的程小老板。”
南北没想到,在菲律宾北部,能够碰上南部的反政府解放阵线。这群西班牙殖民时代,热衷推翻西班牙人,美国殖民时代,又竭力推翻美国人,最后到了菲律宾独立时,却将炮火对准了自己独立政府的人。
绝对是令人忌惮的狂热武装组织。
程牧阳倒像是预料到了:“怎么?这么欢迎我,不怕现任的程小老板为难你们?”
“为难我们?”那个小头目阴阴地咧嘴,笑得很诡异,“他趁着我们和政府宣战,就抬高了十个点的武器价格,这可都是用兄弟的血换回来的钱。别看我们和他做生意,只要他敢来菲律宾,绝对会被投海喂鲨鱼。”
“喂鲨鱼?听起来不错,”程牧阳也笑得很隐晦,“如果抓到他,一定告诉我。”
“一定!”小头目俨然已把他当兄弟,“不过他像只狐狸,听说常年在莫斯科隐匿,根本没人见过他。”
“他很狡猾,”程牧阳也不无感叹,“否则,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
南北听得微微笑起来。
他还真是个浑蛋。
小头目又骂了几句,恨不得生啖其肉、剥皮去骨的样子。她实在听得想笑,视线移到附近,开始慢慢寻找附近的狙击手。
那个小头目竟然没有说假话,很快,她就找出了四个。
“我记得,你见过他?”程牧阳忽然揽住她的肩。
南北疑惑地看他。
“他在问你,是不是见过程牧阳。”
“见过,”她不置可否,“在莫斯科见过。程牧阳是个浑蛋,彻头彻尾的浑蛋。”
程牧阳轻轻地扬起眉,笑意浮在眼底。
小头目却听得大笑:“我们在返回棉兰的途中,有没有兴趣同行?”
他边说着,边侧身让出了一条路。说是邀请,倒更像是半强迫的劫持。
“好,”程牧阳倒是坦然,“恰好,我也有些生意,想和你们谈谈。”
最后,所有政府救援人员,都被押送到另外的船只,只有程牧阳和南北,坐了小头目的船。南北在船上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时,程牧阳并没有在身边。
接连几日的折腾,她真是累坏了,可昨晚为了看护他,她几乎没有睡过。两天三夜的不眠不休,让她这一觉也睡得非常痛苦。梦境一个连着一个,不曾断过。
醒来时,骨头如同散了架。
她甚至有些恍惚地看着舱顶,几秒内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陌生的潮湿霉味,让她慢慢地清醒过来。
这两天三夜,程牧阳的状况始终不好,她竟然只顾着照顾他,而没有考虑这件事带来的影响。程牧阳昨晚曾在救援船上告诉她,这个矿床一开始就是他和沈家的交易,他帮着沈家拿到矿床开采权,而沈家配合他演出这场戏。
难怪,在赌局前,沈家明的父亲还亲自递话,让自己避开程牧阳。
不过,沈家明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而南淮,当然更不知道这件事,这么意外的消失,纵然有沈家的解释,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自己。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要找到机会,递出消息给小哥哥。
他只含糊地说过,要剔除家族内部的叛徒,可如果只是简单的叛徒,根本无须他和程牧云如此地位的人,先后冒险,引出这个人。
他还有什么在隐瞒?
程牧阳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的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南北从船舱出来的时候,程牧阳和那个小头目在吃烤虾子,比手肘还要大的虾,两个人就着啤酒在吃。甲板上十几个人端着枪在四处张望着,看上去漫无目的,可她看得出,其中的三四个人的视线,始终都在吃喝的两人身上。
客气的软禁。
姓程的人,无论是在任,或者落魄逃难的人,对这些反政府组织都是宝贝。她忽然推翻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如果有可能,尽量悄无声息地离开。任何方式递出消息,都会有风险,起码她现在还想不到很巧妙的方法。
南北看着他,程牧阳忽然就有了感觉,抬起眼睛来望向她。
她走过去,被他勾住腰,抱到了右腿上坐着:“饿不饿?”
“有一些。”
“这个虾,你吃两只就饱了。”程牧阳把手里的半只虾,往她嘴巴里喂。
她咬了口,肉质口感极好。
“你知道Jollibee吗?菲律宾最大的本地餐饮连锁,它的老板就是个华裔。”那个小头目喝了口啤酒,有些含混不清地笑着,“你知道吗?在菲律宾,只要有麦当劳的地方,就有Jollibee的连锁店,绝对不夸张,那个华人,一个人就赚了别人几十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如果我有他的本事,怎么可能和政府拼命?”
程牧阳笑而不语。
“你们华人,真是太会赚钱了,”小头目的言语,有些恭维,也有些淡淡的嫉妒,“所以,在东南亚各个国家,最有钱的永远都是华裔。是不是?程?”
小头目说完,兀自干笑了两声。
程牧阳依旧沉默着,嘴边始终浮着很浅的笑,让人禁不住发冷。
南北拿过他的啤酒,喝了小半口。
船快经过很大的暗礁群。
风景越来越美。
南北走到船尾,看到海里有皮肤黝黑的小孩子不带任何工具,潜水游玩。她起先还没有太注意,后来竟发现,那几个小孩子都在围着一只不大的鲸鲨。而不远处还有个小女孩,跨坐着独木舟,笑着往鲸鲨的嘴巴里递送食物。
她见过这种鲨,却没见过这么多。
“有趣吗?”
程牧阳忽然伸手,把她横抱起来,作势要把她扔到海里。
南北抓住他的衣领,毫不在意:“扔吧,我一定把你也拉下去。可惜它们不喜欢吃人,就喜欢吃吃贝壳什么的。”
“倒也是,”程牧阳笑着把她放在栏杆上,搂住她的腰,“不太适合殉情。”
她笑。栏杆被晒得有些烫,坐着并不舒服。
刚刚才想要跳下来,程牧阳忽然就说:“我找个机会,把你送回畹町。”
南北怔了怔,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问:“怎么送?”
“我刚才通过他们,联系了阿曼,她会亲自送一批军火来,证明我的身份,”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希望能用程牧云的名义,和他们结盟,把你送走。”
她恍然。
终于明白他“承认”自己是程牧云的用意。
在那种环境下,如果说自己是退役的特种兵,是小军火贩,或是毒贩,都能遮掩身份,却不知会被如何处置。唯独是程牧云,才能引起这个小头目的兴趣。
在外人眼里,他这个“程牧云”,能和家族抗衡四年,绝对会有让反政府军馋涎的资产。
比如,军火。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男人。
早晨那么危险,他却在一念间想到了解决方法。
如果说,遇到小头目他们是场意外,那他显然利用了这个意外。否则现在的两个人,肯定被关在另外的俘虏船上,绝不可能联系到阿曼,继续完成他的计划。
南北暗暗感叹着,继续问他:“阿曼来了,就相对安全了,为什么还要我走?”
“这里不是很太平,他们,”程牧阳的视线,扫过远处的那个小头目,“并不单单是解放阵线,而是这两年分离出来的派系,自由武装。这是菲律宾最危险的武装,他们是因为解放阵线想要和政府和解,所以独立出来,继续和菲律宾政府作对的极端分子。”
她“嗯”了声。
程牧阳微微笑着,手从她棉质的短袖下伸入,轻轻地揉捏着她腰间的细腻皮肤,如同只是谈情说爱,享受度假。
可他的话,却和这些旖旎毫不相干。
“我以为跳海计划很完美,可你却意外出现了,离开菲律宾的路线也很完美,却没料到菲律宾会封禁领空。就连坐政府的救援船,都会碰到解放阵线的人,”程牧阳有些无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来会越来越危险。”
“是啊,”南北轻声说,“你是我的克星,有你在我身边,就连堵车都能碰到枪战。程牧阳,这次结束,如果你还活着,要不要考虑吃长素算了?积积德。”
“好,吃长素,”他笑一笑,“但是要喝酒。”
“酒鬼。”
她笑起来。
“听话,”程牧阳把话题又绕回来,“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很平淡的话,可是从他口中说出,就有着让人着魔的力量。
“阿曼什么时候到?”她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欣赏他身后的海景和浮在海面上晒太阳的大小鲸鲨。“要躲开菲律宾政府,最快半个月。”程牧阳说。
她的手也在他的背部若有似无地抚摩着,感觉着包扎伤口的绷带。
暗礁群中,和鲸鲨游玩的孩子们时不时发出很童真的笑声。她没答应他,不过依照程牧阳的个性,也不需要她答应。估计到时候,他总有办法逼她离开。
心机如此深重,手段极端的男人,真的很危险。
可她却偏偏信任他。
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
明明是他,成了她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