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
依稀回忆昨晚的梦,只觉得很暖。她从没见过小时候的程牧阳,这些片段,都源自在千岛湖时,他家里老阿姨所描述的话。
接下来的十几天,她都这么被绑在床上。杜带来一个菲律宾的七八岁的女孩子,在他不在房间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就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守她。等到杜回来,才会用手铐把她右手铐住,关在洗手间里,依旧让那个小姑娘看着她。
只不过,这时候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把枪。
南北曾做过尝试,她根本听不懂英文。她握枪的姿势,很生疏,应该是被杜刚刚教会的。
杜在第十四天晚上回来时,身上带了伤。
他让那个女孩子帮他包扎时,女孩子先做的事,是手心向上,和他要酬劳。
杜用菲律宾语咒骂了句,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把东西,杂乱地扔到木桌上,里边有几张纸币,他扔了一张给小姑娘,终于换来她给自己包扎。
南北被毛巾堵住嘴巴,旁观这一切。
杜竟然一改平日的沉默,扯下毛巾,用枪抵着她的额头:“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他说的是中文。
语调不是非常标准,却咬字很重。
南北看着他,冷冰冰地说:“我也是。”
她本来就偏瘦,这十几天的折磨下来,更显得脸小,眼角微扬着,黑色的瞳孔里映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她有着一双和南淮极相似的眼睛,只不过少了戾气,多了些亮度。
杜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的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用她的命,换回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被她的目光激怒,用力用枪口把她压到了墙壁上,整个人都俯身上来,对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诅咒。
“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杀我?中情局的人,你哥哥的人,俄罗斯的人。好像我才是大军火头子、大毒枭,十恶不赦,该下地狱!你,生下来就该下地狱,竟然能活到现在!”
南北被撞得眩晕,竟有反胃的感觉。
她的太阳穴被压得生疼,手脚都被绑着,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
可是杜的话,却仿佛一个大笑话,让她冷笑起来:“谁该下地狱?”
她听着外边的热闹,有些为这个民族悲哀。
“我告诉你,中情局不是上帝,你也不是为拯救人类而生,你们的美国梦,带给多少国家战争和内战?我们都一样,满手鲜血,谁也不比谁高尚。”
她用余光看着他。
有一点,她比他要强。
无论是哪个家族,他们最初的起源,都是为了守住一方土地上的人。他们从来不是为了侵占别人的土地,霸占别人的资源而存在。
杜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他紧紧地握住南北的脖颈,只要一只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的神情却极坦然,仿佛是看透了他不敢下手。
到最后,他终于恨得笑起来。
“你很信佛?”
南北被卡着脖颈,呼吸不畅,更难以开口说话。
“我们信上帝的人,都听过一句话‘Joy may end in grief’,”他低下头,声音从牙缝里穿过来,恨意夹带着快意,解释给她听,“这句话的意思是:快乐至极,必生愁苦。南北小姐,我想,佛教里应该也有类似的话。”
杜莫名地笑了几声,南北忽然有些心慌。
“我这几天,为了拿到要挟俄罗斯安全局的证据,冒着生命危险,拿到了一些中情局的资料,是几段视频。”杜的声音,有些诡异的兴奋,“我想,你和程牧阳先生在前一段时间,应该有过非常快乐的相处,否则他不会如此在乎你。”
南北眼睛骤然睁大,猛地扭过头来,紧紧盯着他。
他提到程牧阳,又莫名其妙说着“快乐至极,必生愁苦”,还有这种因为复仇而兴奋的笑,每个细节,都让她心惊胆战。他说程牧阳“在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杜又笑了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
那里在播放一段视频。
非常血腥,南北在看到画面的一瞬,就呆住了。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被杀的都是什么人,可她认识那个脚步不稳,低低弯着腰,握住短刀的人。
到处都是鲜血。
她看得忽然干呕起来。
心跳得极快,无数种猜想在脑中飞过,抓不住,乱了套。杜的声音非常配合,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样,低声解释给她听:“那天,你在审讯室和我亲热的时候,程牧阳就在隔壁,你们就隔着一层玻璃,可惜你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你。”
她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杜说的每个字,都直接砸到她心底,最深处。
“真是个疯子。你猜,他忽然发狂,是因为你背叛了他,还是因为我们两个亲热?或者,因为你和他隔着一面玻璃,他却保不住你,而丧失了理智?”
她看着他,只是看着杜,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他绝不会怀疑自己。那么多日日夜夜,从比利时开始,他们有太多只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只有彼此,才熟知对方的感受。
杜用枪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因为干呕而布满泪水的眼睛,“他如果不是这么屠杀,我们就不会死这么多人,而我,也不会下令炸死他。轰的一声,我们的军火大亨,就没了。”
南北的瞳孔,骤然一缩。
“没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尸骨无存。”
杜的声音,继续说着话。
南北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程牧阳死了?
尸骨无存。
听着真像个梦。
从两个人再相逢开始,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她。
他说:“北北,我记性始终不错,这里一直记得你。”
他说:“这件事情结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说:“我很少开枪,刚才只是怕你有危险。”
他说:“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代表畹町。我只认识,刚才欠我赌债的那个南北。”
他说:“我本来可以做个好人,可惜,诱惑我的人是你。”
……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细软的沙子,冰凉,却让人舒服惬意。有的时候很远,有的时候又很近。只可惜她睁不开眼,看不到他。
这本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她的出现,成了第一个意外,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险境。或许最初,是她被他连累,卷入这场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较量,但故事的结局,却是她成了整个较量中最大的意外,她害死了程牧阳。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绑的地方,都出现了红疹。
杜开始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时看到她竟然又开始不停流泪,身体温度始终烫得吓人,他终于开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条件,只有一个,要把南北完璧归赵,一根头发也不能少,那么杜的妻子和女儿就能顺利到达英国。
他烦躁地拍醒睡着的小姑娘,让她去找个医生。
来的是个当地的医生。
而且是个老人,还是个瞎子。
杜看他行动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备地拿着枪,始终防范任何的意外。那个老年医生看起来是个华裔,他给南北搭脉后,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说:“先生,你太太,怀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来。
简直太好了。
怀孕的南北,足够让南淮加快妥协。
这么多天,南淮都因为他同时被多方追杀,而有恃无恐。合作这几年,杜太了解南淮这个人睚眦必报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十倍奉还。他曾经听过一个传闻,南淮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孤身一人,把所有当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杀掉。
这是个任何人都不想为敌的男人。
老医生很快开了些温和的药方,想要尽量避免影响胎儿,让南北的身体好转。
南北是杜最大的筹码,他虽然恨之入骨,却也不能让她出事,还是非常听话地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来给她服药。在两天后的深夜,南北终于有些清醒的意识。
“醒了?”杜走过来,弯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动了两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肿涨,刺痛,视线模糊。
多日的昏迷,将她的意识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现状。
“太太醒了?”老医生笑起来,“醒了好,应该活动活动,否则对胎儿不好。”
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上,有一节非常特殊的车厢。
车厢有四个独立的房间,却只有一间住着主人,余下的三间,有医生,也有持枪的人。中国和俄罗斯,持枪都是非法的,可惜并不适用于这节车厢的主人。
主人的包厢里,没有护士,只有两位医生和两个男人。
一个坐在床边睡着了,是凯尔。另一个躺在床上,刚刚脱离死亡沼泽。
经过几次紧急抢救,床上的人,已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六天六夜的车程,太耗费精力,连两个医生都疲惫不堪,却不敢怠慢这个男人。
有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落在地上,列车正在穿越西伯利亚大陆,车站之间间隔数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如此风景,他却看不到。
谁也不知道他的梦境在哪里。
除了他自己。
他在这世上二十九年,去过的地方非常多。从炮火丛生的局部战场,到步步为营的圆桌政治会场,太多人怕他,恨他,也有太多的人甘愿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甚至,有太多女人深爱过他。可是那些地方,对他来说,都只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记。
而真正让他有记忆的,只有年幼时的上海生活,在比利时的几年,还有十四岁那年的东南亚之旅。那次旅途的终点站,在畹町。
是他唯一自作主张做的事情。
他太想看看缅甸,那个人人信佛的国家,而畹町则是最好的通路。
畹町是西南的国门,走过一道桥,就是他想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热带雨林,也有最小的国家级边防站,东南亚人很多。少年的他,很感兴趣,可他却没想到,那里有东南亚最大的地下黑市,也有不顾性命的滥赌之徒。
在深夜的酒店里,他被人忽然蒙住头脸,绑了出去。
是因为黑市有人忽然出了高价,要买他的命。
他那时的名字,叫程牧。
之所以少了一个“阳”,就是为了和程家脱离关系,可惜仍旧因为难化解的血缘联系,受了牵连。外公是资本家出身,从未涉黑,母亲是早年嫁给父亲,离婚后带他回到上海,自然也没有太多的牵扯。
甚至是在父亲死后,程公派人送来程家族谱,母亲才清楚他父亲的家族生意。
所以他被绑,完全是意外。
这个意外,害死了那天跟随他的所有人。那些人,这一生都没见过真正的枪战、黑市和亡命之徒。只有一个同样被绑的苗族女孩子,带着他逃出来,两个人逃到深夜的密林里,脚下深深浅浅的都是野生植物和骇人的声音,还有发现他们而追出来的几个成年男人。
苗族女孩子吓坏了,最后扔下他,爬上了几米高的大树。
只有他趴在草丛里,紧紧攥着拳头,听着逼近的声音。
他在念着佛祖。如果佛祖肯伸出援手,他愿意剃度入空门。大段大段的佛经,不断从脑海里涌出,他心跳越来越慢,恐惧弥漫着,甚至记不住下一句是什么。
喘息,唾弃,还有咒骂的声音,在无数光线照射下,高处的女孩子露出踪迹,在光线交错下,竟被几个男人用枪胡乱射死。女孩子的尸体从高空坠下,血溅得到处都是,温热黏稠的,落在他左眼里。
他不敢擦,也不敢动,眼睛剧烈刺痛,视线都被血染得鲜红。
他不敢再念佛。
没有传说中的光,也没有想象中的拯救。
只有越来越恐惧的心跳,还有那些成年男人的嬉笑恐吓。恐吓他立刻出现,否则会把他抽筋扒皮,卖给那些喜欢食肉的野蛮家族。
在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枪响,有人倒下的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枪战。无数子弹穿梭过密林,硝烟的味道,血的味道,轰然巨响,爆炸的声音竟让他忍不住动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眼前有个濒死的男人看过来,找到了他。
他眼前,那个男人的嘴巴微弱开合着,没有说出半个字,就死了过去。
“小哥哥,那里有人?”忽然有女孩子的声音。
“人?不是都死了?”
男孩虽然说着,还是谨慎地排查过来。
他手里拿着小型冲锋枪,不断用长枪管戳着各处。
“嘘,”女孩子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地上的小领结,“不找了,找到了你就要灭口。”
男孩搂住小女孩的肩膀:“我的北北,心软了?”
小女孩“嗯”了声,蹲下来,看着那个死掉的女孩子:“阿布庸追的可能是几个孩子,死了一个已经很惨了,剩下的,就让他们逃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可他看到了她。
她的脸很小,眼角微扬,有着黑色的瞳孔。
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菲律宾。
马尼拉风化区。
南北渐渐有了自主意识,她太虚弱,说不出完整的话,却下意识想要去抚摩自己的腹部。可惜杜太谨慎,就连是如此重病,仍旧绑着她的手脚。
只不过把细软的勒紧皮肉的绳子,换成了布条。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做这个简单动作,不发一言,闭上了眼睛。
那个老医生,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眼珠对着她的方向,始终在告诉她要如何注意饮食,如何活动,如何养胎。
说得非常冠冕堂皇,就如同不知道她是被绑着手脚。
杜怕任何人泄露他的行踪,从老医生到来后,就把他也困在屋子里,承诺自己离开就放他走,并且给出极高的酬劳。而对于南北被囚禁的状态,他只说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怕她伤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美国要向阿联酋出售四百枚掩体炸弹,”杜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很快,就会超过莫斯科的军火出售量,”他有着惯性的骄傲,“很快。”
南北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接近疯狂。
而她,要保住程牧阳的孩子。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骤然收缩,疼得身子蜷缩。
老医生在给她探脉,像是发觉她的异常,手稍微顿了顿,忽然对着杜的方向说:“先生,你太太被绑得太久,需要按摩按摩手脚,否则——”杜挥挥手,打断他,让那个小姑娘把南北的右手手腕铐在床头,这才解开捆绑她双手和双脚的粗布条。
杜的枪,就握在手里,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老医生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始慢慢地按摩,给她疏通血脉。
她被捆绑了十几天,连去洗手间,双脚都被绑着,被枪指着额头。这还是第一次双脚解脱开,在老医生的按摩下,左脚慢慢有了活动的能力。
然后是右脚,左手。
她闭着眼睛,感觉血开始慢慢畅通。
只有右手,仍旧铐在床头。
杜仍旧在看祖国的新闻,电视里隐约能听到主持人在说:“美国和阿联酋,双方就炼油、军事、航空、观光等合作进行了实质沟通。”杜忽然关上了电视,有些烦躁地拍了拍桌子:“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老医生说。
南北忽然呻吟了声,像是被弄疼了哪里。
杜看她。
她的身子忽然如同痉挛,用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右腿,因为被封着口,说不出真实的话,却能看出很痛苦。杜本就心里烦躁,被她弄得更加紧张,站起来,走过去看她:“怎么忽然这样了?她到底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流产?”
接连几个问题,都是在追问老医生。
话音未落,杜已经骤然觉得头皮发疼,被南北猛地抓住头发,撞向她的膝盖。瞬间的疼痛眩晕下,他想要往后躲,却被老医生紧紧地抱住了腰。
一切发生得太快。
南北用两条腿扭住他的脖子,将他甩到墙上,杜的头狠狠撞上了墙面。很大的一声闷响后,她单手夺下了他的枪,顶住了杜的太阳穴。
房间里简短的搏斗,吓坏了那个小姑娘。
她发现自己的金主被擒住,马上就跑到门口,扭开大门,却被门外的景象骇住了。分明有四五把枪,对着她的额头。
在暗红的灯光里,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弯下腰。
“怕了?”他用菲律宾语,不带任何感情,问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连摇头都不敢,这个人,比刚才的景象吓人百倍。
黑色的眼睛,黑得几乎没有倒影。
这是一双戾气浓郁的眼睛。
南北不停地喘着气,放下枪,这里有太多的枪顶着杜的脑袋,她再不需要自保。可只是这么看着门口的人,心口就忽然疼起来。十几天的折磨,再加上大病初愈,还有程牧阳,还有孩子,她刚才真是拼了全力。
在那个老医生给她暗示前,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机会。
那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南北已经开始脱力,对他伸出一只手。男人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身后有人从杜的身上拿出钥匙,打开了南北的手铐。
南淮不忍心仔细看她现在的样子,低声说:“我在外边守了十几天,怕伤到你,不敢硬冲进来。”
她像是小时候一样,窝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不哭也不动。
听不到,看不到。只有南淮的怀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个名字被压在心底。她不敢再去想起有关于程牧阳的每个字。
南淮把她整个人从床上抱起来,对身后的几个男人说:“从现在起,南北已经死了,南家要大办丧事。十年内,我不想看到中情局的人出现在东南亚。”他看了眼怀里的南北,“告诉他们,我说的每个字,都不是玩笑。”
他不允许再有外人知道南北的下落。
更不允许再有人有机会威胁她的安危。
十一月下旬。
莫斯科。
自然在这个欧洲最大的城市,总有些地方是专属给某些势力的。
比如在某个森林区附近,独立的庄园。
因为主人的伤病,庄园里的人都保持着应有的沉默,谢绝探访。
喀秋莎的车开到大门口,却被拦住,就连这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都被拒之门外。
她的电话,直接打到庄园的管家那里。管家的声音,礼貌而有歉意:“抱歉,喀秋莎小姐,先生还在休息。”喀秋莎靠在车门上,看着庄园深处,很轻地问管家:“他还没有醒?”
“昨晚醒了,但很快又睡着了。”
喀秋莎沉默不语。
究竟是怎样重的伤,数个月,都让他深居简出?她没有权力探病,每每都在很遥远的铁门外,看看他。这次也是一样。
因为程牧阳在中情局的犯罪档案,他已经因为战争罪和恐怖袭击罪,在全球范围被通缉。如果说之前是中情局见不得人的暗杀活动,那么,现在就是一个国家对个人的起诉。而对于那场对中情局的压倒性屠杀,仿佛从未发生过。
恐怖袭击和战争罪,这是国际公敌。
为了堵住国际舆论的口,程牧阳的死亡必须是事实,否则当美国公开要求俄罗斯引渡时,将会为程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所以,现在的莫斯科,只有солнце。
房间里,程牧阳靠在躺椅上,身边围着四个医生,房间里有几个男女,或站或坐的,等着他换药。所有人都不出声,只有他身边仪器的轻微声响。
“莫斯科最大的华人市场,收到停止营业的通知。”阿曼轻声说,“很多华人商人,想要我们出面。还有,最近有组织、有计划敲诈华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光头党也吸纳了很大一批年轻人,在莫斯科的学生,已经失踪了十几个。”
“凡是死人的案子,都被警察简单结案,”那个曾帮程牧阳在豪赌游轮上拆弹的男人,继续说,“官匪勾结,他们还真当солнце死了?刚刚才借我们的手,摘掉中情局在莫斯科和核工厂的间谍,就开始把枪口对准我们了?”
阿曼笑起来:“谢律师,镇定,程家近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青耸肩:“我很镇定。”
“镇定就好,”阿曼抿嘴笑,“别忘了,我们也是匪。”
“莫斯科进入深秋了。中国人很看重农历新年,我希望每个在这里的华人,都能过个好年。”程牧阳说话的语速很慢,那些私人医生都很懂事,在他开口时,很快退出了房子,“如果莫斯科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警察机构,我不介意,免费送一些武器给民间组织,比如车臣。”
常年居住莫斯科,却敢如此威胁上层的人。
估计也只有程牧阳了。
“我会婉转一些,告诉他们。”阿曼叹口气,“如果真这么做,咱们今年的钱又白赚了。”
程牧阳笑一笑,没有说话。
他的体力并不好,还需要长时间的监视仪陪伴,能说的话也不多。
那样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其余的,谁都不敢强求。
在所有谈话结束后,他忽然看向始终沉默的宁皓:“有没有在中情局的资料库里,找到爆炸那天的资料?”宁皓犹豫着,告诉他:“солнце,我只看到你杀人的画面,其余什么也没有。中情局应该和南家是非常友好的关系,所以主动为南家消除了证据。”
当初程牧阳在菲律宾落海后,他都敢调笑这个小老板抱着个女人私奔,浪漫至极。
可是自从他这次醒过来,开始调查南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开始,就再不敢有任何私人玩笑。程牧阳变得让人不敢靠近了。
程牧阳点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他应该累了,在众人离开房间时,他忽然对最后退出的人说:“谢青,给我一本书。”
“什么?”谢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本书,随便什么书。”他的声音有些低。
谢青不敢再追问,从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出一本书,放到他手边的藤木桌上。在门关上的瞬间,谢青看到,程牧阳只是安静地打开那本书,覆在自己的脸上,继续靠在躺椅上休息,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再次熟睡。
整个房间里,只有监测仪器的规律声响。
一本书带来的黑暗。
隔绝了程牧阳所有的视觉和听觉。
农历新年。
比利时。
东北部的一个城堡,建于18世纪。这里曾居住过一个贵族家庭,但因家族破败,在男主人去世后,整个家庭都搬到了首都布鲁塞尔。
而这个城堡被非常低调的英国人买下来,重新翻修。
城堡的塔楼,可以直接通往封闭的天台。
南北坐在天台的长沙发上,看天台玻璃外热闹的人。
她的腿脚都有些肿,据那些请来的中国生产助理说,如果腿脚肿得厉害,很可能就是个女孩。她一直不让人告诉自己孩子的性别,只想让自己在待产的几个月里,有些期待。
在午夜十二点时,有个电话准时接进来。
天台只有她一个人,她直接接通了视频。
“北北,新年快乐,”沈家明的声音很愉悦,“我是说,农历新年快乐。”
“嗯,知道了。”她抱着厚重的羊绒毯。
“我的宝贝儿子怎么样?”
“不知道,”南北淡淡地说,“在谁肚子里,就问谁去。”
“北北,孩子出生,总需要爸爸。”
她不喜欢和人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有人从塔楼的楼梯走上来,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孩子出生后,会叫我爸爸,”南淮走过来,给她端了杯苹果汁,“这样他会认为自己父母双全,不会有心理阴影。以后,南家所有的都是他的,也不会有人敢威胁我的孩子。”
沈家明彻底偃旗息鼓。
对于一个偏执的哥哥,任何人都是外人。
估计这世界上能坦然说出这样话的,只有南淮一个。
如果不是一个月前,南北产前抑郁症已经严重到威胁生命,沈家明根本不会有机会知道她还活着。沈家明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打开门的瞬间,都有些害怕,怕不是真的。
南淮很快挂断了电话,开始很认真地和南北探讨问题。
“医生说,宝宝从下个月开始,就要慢慢活动,头向下转动身体了。”
“是啊,快入盆了,”南北在自己肚皮上比画着,“据说,如果头向上,就会难产。在古代,那些难产而死的,大多数都是头在上。”
南淮漆黑的眼睛,很严肃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不会头晕?二十四小时倒着?”
她想了想。
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难以作答,她只得抱着羊绒毯笑起来:“小哥哥,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宝宝不会呛到水?”
南淮在笑:“这个我很清楚,因为宝宝不靠肺呼吸。”
他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孩子顺利降生更重要。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南北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这个妹妹,他从十岁带着她,她学说话很晚,到了三岁才开始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从她三岁起,他的人生就简简单单的只有两个词——“报仇”和“妹妹”。前一个他用了十五年做完,而后一个,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最好。
直到他发现,南北上了周生家的赌船后,他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最后他找到她,是在马尼拉风化区,一个非常肮脏的妓房里,十几天的囚禁和折磨,她又开始恢复三岁时的模样,不说话,不哭不笑。困了就睡,饿了就等着他给她拿饭。
到她怀孕六个月,终于有了严重的抑郁症。
甚至开始忽略任何人,包括南淮。
某个夜晚,他们终于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你不要以为是他救了你!如果他没有回去杀掉中情局的人,你马上就会被中情局送回畹町!我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他回去有什么用?能帮你什么?什么也做不到!死有余辜,知不知道?”
那时候的南北,靠在躺椅上看他。
他还说了很多话。
但是南北就像听不懂。
“北北,”他觉得怕了,终于在躺椅旁半蹲下来,“他已经死了,而你,还要好好活着。”
南淮的手,握住她的手。
在长久后,南北终于张了张嘴巴,喉咙有些干涩地自言自语:“小哥哥,如果有人拿我威胁你,想要抓到你,你会怎么做?”她有十几天没有开口说话,嗓子的声音非常奇怪。
南淮摸摸她的头发:“用我自己换你。”
“如果换了以后,他们先杀了你,最后还是要杀我呢?会不会很蠢?”
“这不重要,”南淮回答她,“我不能忍受的是,我还活着,你就死了。”
南北没有再问。
她想,程牧阳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他可以有更多的方法,可以让自己更冷静处理,可还是选择了最笨的一个。过了会儿,她才低声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提他了。”
“好。”
那个晚上,南淮答应她,再也不提程牧阳。
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