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阑抬眸看去,来人是林静训。
刚才坐在杨峥身边,和他打闹的女孩子。
只见这位林家的二小姐抿着嘴唇,笑吟吟地举目盯着自己瞧,皮肤雪白如刚剥的菱角,眼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在原本娇俏的脸上更添了几道媚态。
苏阑也冲她笑,“吹了会儿风,已经好多了。”
林静训凑近了和她一处看景观鱼,一时起了意兴,让侍应生拿来了几把鱼食撒进去,惹得鱼群聚集。
苏阑这才看清楚,这一片并不算很大的池塘里养的全是白金龙鱼,通体雪白而透明,她记得当年市面上的公开售价是三十一万一条。
而这里粗粗看去,就不下五六十条。
林静训把描金瓷盏递给她,“你也来喂一喂吧,建园子时这些鱼都请五台山的高僧开过光,之舟说会有福报。”
权势鼎盛到一定程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迷信。
似乎除了神明之力外,别的他们也不屑于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事办不到。
苏阑想说她并不信这个,但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接过瓷盏,撒下一把饵。
林静训笑道:“那咱们俩就是最有福气的人了。”
林静训很会在潜移默化里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而且不会让人觉得刻意,和刚才饭局上高昂着头斜苏阑的姑娘不一样。
如果不是她家的家教太好,使她在这样显赫的背景中长大也丝毫没有倨傲之心,那就是她的身上大有渊薮。
苏阑和她聊了许久都没回席。
李之舟出来寻她们,“姐俩儿在这聊开了?”
林静训歪着头笑,“之舟,你说巧不巧,九月份我就要去她们学院读MBA了,和苏阑一起。”
李之舟默了片刻才道:“家里不是给你安排了,毕业以后就去广州工作的吗?你哥哥也好照顾你。”
院子里溶溶月色。
苏阑看得一清二楚,在李之舟提到她哥哥的时候,林静训眉心蹙了蹙,生出了几分不相宜的惊惧来。
林静训垂着头,“我不想这么早工作,还是再读两年书吧。”
“林伯伯也同意了?”李之舟又问。
“我打算过两天再告诉他们,爸爸是不管这些的,主要就怕妈妈她会不同意。”
李之舟当是很熟悉她家的情况了。
他想了一想,“你这么着,别傻了吧唧的在自己家说,赶明儿我让我妈做局请你妈吃饭,你在席上玩笑似的讲出来,当着那么多人你妈不至于怎么样。”
林静训当即跑过去搂紧了他的脖子,“你对我真好。”
李之舟脸红了红,轻咳了一声,把她扒拉下来说:“多大人了还这样?再说了,苏阑还在这儿呢。”
苏阑笑着摆摆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李之舟还特地解释了下:“我们两家是近邻,一处长大的,小静跟我闹惯了。”
苏阑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澄清,实在也没道理和她说这么多,但人家既然说了她也不能不理。
权衡之下,她学着沈筵云淡风轻的样子,微微颔首。
和沈筵在一起久了,苏阑也学来了五六分他的精髓,轻易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晓得,李之舟早知道她在给沈瑾之补课,之所以会特地和她解释,是怕她偏听偏信再传话给沈瑾之。
因为那一年人事变动频繁,百尺竿头的李伯父正在站队,欲投靠了沈家更进一步。
沈瑾之的心思路人皆知,而李之舟是公子哥儿里最称职的天赋型演员,他懂得怎么掌控女儿家。
直到沈筵送她回学校,苏阑还在想刚才的事。
她只觉得云里雾里,大小姐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的工作想晚两年走进社会而已,还需要弄得这样吗?
沈筵瞧她心不在焉,拉了她的手和颜道:“想什么呢?”
苏阑有些恍神似的说:“林静训下学期要到我们学院念MBA。”
沈筵只是像发表社论一样,非常简短地评判了一句:“挺好。”
关于林家的事,他也不愿多言。
苏阑没有再问他。
只是在经过学校大门口的便利店时对司机说:“在这儿停一下,我买几支蜡烛。”
沈筵这才掀起眼皮,把她扯进怀里揉着,“背着我做坏事?要跟谁浪漫呢?”
苏阑斜他一眼,“讨厌。宿舍里没什么人了,熄灯越来越早,我多买点蜡烛照明。”
她又不喜欢手电照出来的光束,感觉哪儿哪儿都灰蒙蒙的一层,倒不如多点些蜡烛来的好看呢。
沈筵皱了皱眉头,脸上却还是笑着,“条件都艰苦成这样了?瞧瞧,半句也不和男朋友提。”
从读大学起,苏阑早习惯了一个人解决所有的事情,还是大一新生的时候,别的同学来报名那都是全家齐上阵,临走时不免还洒滴泪。
只她从头到尾自己交齐学费领课本收拾床铺,苏阑已经习以为常,过惯了这种凡事靠自己鲜少依赖别人的日子。
苏阑却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提的?暑假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呀,开了学就好了。”
她说话总是娇柔柔的,十足江南女子的腔调。
沈筵的吐息流连在她脸颊上,“听你说句话吧,连骨头都酥了。”
司机在宿舍门口停下车。
苏阑才刚走出来,就看见路边停着另一辆跑车,橙色的兰博基尼。
她心里一咯噔,是陆良玉的车。
陆良玉看见她过来就下了车,他反手一摔车门,满脸怒容地朝苏阑走了过来。
他看了眼满手捧着蜡烛的苏阑,随手大力一挥,像在发泄不满,那些蜡烛骨碌碌全滚落在地上。
陆良玉轻嘲:“跟着我小舅舅,也没见你过多好的日子嘛,还用得着这些?怎么不让他把你给养起来?”
一开口就往人的痛脚上踩,这不是她印象里的陆良玉。
他应该是开朗的,阳光积极的,对每个人都热情,会捧着一堆冰镇饮料笑嘻嘻地问她喜欢喝哪一种。
苏阑一时间有些发蒙。
她想不到这样泼脏水的话,是从陆良玉口中说出来的。
而真正刺伤她的,不是他用力拍痛她的手背把蜡烛全挥落于地,是那一句养起来。
原来就算是曾经在自己身上费尽心思的少年,勉强对她尚存几分了解,在看到她和沈筵一起时,照样下意识地认为他们之间是一场权色交易。
沈筵听见动静后下了车。
他先是看见一地打滚的蜡烛,再是满脸愤懑难诉又一言不发正进行思想冲突着的小女友,最后是他怨气冲天的大外甥。
沈筵狭长的凤目微眯了眯,冷冷道:“这么些年你长本事了,还跟女孩子动上手了?”
“那当然是不如舅舅有本事,连自己外甥的女朋友都抢。”陆良玉显然已经没了理智。
听罢沈筵捏了捏额角,却仍温和地对苏阑道:“阑阑,你先上去。”
苏阑顺从地点点头,这样的地狱级修罗场,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他的外甥就由他处理。
但路过陆良玉的时候,她凝神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言,“人物关系你要理清楚,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沈筵的嗓音很低,再说什么她就听不见了,只是迈上二楼时,传来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陆良玉被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沈筵力道很大,他险些被他小舅舅抽翻在地上。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才站稳,揩了把从嘴角溢出的血丝,瘆笑着说:“这就是你们沈家的作派,喜欢的都要抢,略有不服气就打服为止,和外公可真像。”
沈筵将手上的腕表一解,随手扔进了后排座位上,“你不想从前干的好事被抖出来,就老老实实待着,把嘴给我闭紧了,否则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他正要上车时,又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嗤笑,陆良玉缓缓道:“苏阑知道你要订婚了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小舅妈就毕业回国了,就她那狗脾气能忍得了?”
提起郑妤又是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了,刚才在黄金屋里,苏阑离开包间后,李之舟也小心地在他耳边提了一句,“郑妤可没两年就要回国了,老爷子势必要催你订婚的,这个时候沾上小姑娘会不会……”
沈筵淡着脸没做回应,但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从郑老爷子娶了老一辈名门家的独女起,郑家便声势浩荡到如今,几乎要盖过沈家,郑臣的父亲不过是旁支,却比任何人都要混得更如鱼得水。
就更不要提身为嫡长子的郑妤亲爹了,连他二哥日常见着都不得不赔笑脸。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沈筵随手扯散领带,在关上车门前,丢下这么句话给他。
兰博基尼发出急促剧烈轰鸣声,陆良玉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里。
沈筵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心烦意乱地点了一支烟。
细密白雾飘出窗外,他修长的手指无力地搭在车窗上,烟灰已经积了老长。
这是一桩老爷子为家族百年考量,替他择定的无从拒绝的政治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