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订婚礼在下午一点才算正式结束。
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沈筵将黑丝绒领结一摘,随手丢弃在沙发上。
郑妤八辈子也没和沈筵这样亲近过,挨立在他身边,对着往来恭祝的人说着不同的客套话,倒叫她生出种错觉来,仿佛他们打认识起就该是这般相处的。
齐眉举案,珠联璧合。
所以沈筵靠在休息室的躺椅上,阖了眼小憩的时候,她非常自然地拿了一床毯子,想要轻轻给他盖上。
就在她的手快碰上沈筵时,他蓦地睁开眼,话虽说很漂亮,却淡漠到连表情都没有,“今天你也累了吧?休息一会儿,我去外头抽根烟。”
郑妤笑了笑,“跟你在一起怎么还会累?”
“和我一起会很累,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筵留下这么句意味不明的,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话,推开大门就快步出了休息室。
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其实这几天整夜整夜的失眠,刚才他都快睡着了,可昏沉间就闻见郑妤身上那股浓烈又刺鼻的香水味凑近了,是BYREDO的无人区玫瑰,一款闻起来像要随时为自由壮烈牺牲的成熟女性香。
沈筵对郑妤本身的自我定位没意见,她用什么香都无妨,之所以反应这么大,约莫是因为对她的嫌恶刻在骨子里。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天窗台上,匆忙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尼古丁的气味,勉强冲散了些许刚才的反胃。
“新郎官怎么还抽起闷烟了啊?”
林静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沈筵漫不经心一笑,“谁知道呢,你怎么还没回家?在等谁吗?”
林静训朝窗外努了努嘴,“喏,我哥让我一定等他来,那我哪还敢乱走动,不过我现在真得走了。”
“林静训。”
沈筵忽然开口叫住她。
林静训转过身,“嗯,有什么事吗?”
沈筵的声音很低沉,刚抽了烟,又裹上了一层沙哑,“我能不能——恳求你,别把这事儿告诉她。”
这个她除了苏阑,不会是第二个人。
事隔多年以后,林静训都还记得沈筵当时说这句话的语气,那种深深的无力、凄怆、彷徨、低迷,甚至还有几分哀求在里头,是印象里意气风发的沈筵少有的鼓馁旗靡。
很难讲她到后来不愿提沈家每个人的原因里,没有这一点成份在,大家都知道苏阑是沈筵心尖上一块肉,可也仅仅是知道罢了。
就像是沈筵再爱苏阑也好,他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爱她这步而已。
你能够说你讨厌他吗?恨他吗?气他吗?狠得下心视而不见吗?
可过去这些年,最痛苦的人,的的确确是他。
后来甚至连苏阑,都懒得再清算当年的恩恩怨怨谁是谁非的时候,沈筵也还放不下。
“像这样伤害她的事情,我不会做,希望沈叔叔你也不要,”林静训几乎没有犹豫,她像早就想过许多次,“苏阑她性子要强,就算是哪天非说不可了,也请你注意措辞。”
沈筵点头,“好。”
林静训歪头笑了笑,“那我就先走了,我也没什么好恭喜的,就祝你能守住苏阑吧,她是个好姑娘。”
在这一秒里,沈筵才算听懂了苏阑说的那句话。
她说,林静训是那种,世人往她嘴里强塞进一把冰碴子,她忍着寒冻嚼化了,也要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来给大家的姑娘。
她就是这种人。
林翊然靠在车门边等她,“在楼上那么久干什么呢?”
“等你不来,就随便转了转,没干什么。”
林翊然一把搂过她的腰将人抱在怀里,“最近这么听话?是不是觉得我快要结婚了,你且要得自由,所以耐着性子多哄我两天?”
林静训反问了一句,“你结了婚会放过我?”
林翊然撩开她的刘海,轻轻吻了一下她额头,“你长成这样,床上表现又向来优异,谁能舍得呢?我不让你走谁敢置喙?”
“那就是了,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杞人忧天。”
林静训冷笑一声。
林翊然把头埋在她脖颈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小静,你也很爱哥哥对吗?”
这个混账又来了。
林静训胸口涌上阵恶心。
她不能答不爱,那样会让林翊然发疯抓狂,等下还不知要怎么折磨她。
诸如此类的苦头,她吃过成百上千次,早都已经学乖了。
“嗯,很爱。”
林静训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像个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她只怕说谎话的次数一多,假的都会变成真的,最后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你放心,我结婚也只是走个过场,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听见林静训这么说,林翊然越发得了意。
笑话。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禁脔。
林静训随口刺他道:“倘若西安刘家的那位大小姐,知道了我们的事,偏要把我活活剐了怎么办?”
京城里世家高门,几乎无人不知他们这档子事,所以议亲的时候,林家的眼光都一直放在省外,方意如选来选去,最后定了陕西才刚升的刘家。
一来刘轻初对京中这些传闻懵然不知,二也是她这人贤名儿在外,在长安城的小姐里是有目共睹的端庄。
林翊然戏谑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还是别了吧,死了都要在一起,不知多晦气。
林静训在心里想,面上淡淡笑了句,“那倒没有必要,你好好活着吧。”
“我会处理好这些的,只要你不闹,管保谁都不敢动你。”
郑妤从休息室里出来寻沈筵,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正好瞧见林翊然抱着他妹妹。
她轻嗤了声,“不在里头休息,倒站这儿看人俩兄妹亲热,这么多年了他们还这样呢。”
沈筵掐灭了烟,“回吧。”
郑妤站在原地没动半步,“你不会是喜欢林静训吧?”
沈筵虚眯了下眼,用一种“你他妈到底长没长脑子”的目光,静静看了会儿她。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他和这个女人,没有半点沟通的欲望。
郑妤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知道如果你喜欢她,被我查出来,她会是什么下场的吧?”
“你随意。”
*
苏阑在家一直待到了年初五。
临走的前一天早上,她去高邮的陈西楼买了些界首茶干,扬州也没什么特产,唯独这五香茶干还有那么点子说头,她准备送些给导师。
毕竟陶院长还是很关照她的。
她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一辆苏A牌照的黑色宾利停在干休院门口,沈筵修长的身影靠在车门边。
苏阑提着两方包茶叶,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沈筵清了清嗓子,“阑阑你给我站住。”
苏阑铁了心要表演:“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在叫我吗?有什么事?”
沈筵走到她身边,伸出五根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见我啊?我以为我在你眼里隐形了呢,可真能耐你。”
苏阑横了眼他,“你怎么找来的?”
沈筵施施然一笑,语气轻纵又傲慢,“只要是我想知道,没有打听不到的事儿,就连你们家祖上八代,都能查个底儿掉。”
他在某一些不经意的时刻里,就会做出这副世家公子哥儿的狷狂模样来,和平日的沉稳谦和大相径庭。
但苏阑从没告诉他,比起那个打理着偌大集团挥斥方遒的沈总来,她其实更爱他这样。
一直到离开沈筵,她都没有提及。
苏阑不屑地“嘁”了一声,“德行。”
沈筵取下围巾绕上她的脖子,“这边怪冷的,又没暖气,还穿这么少。”
那条羊绒质地的围巾还带着他缠绵的体温,也有他的味道,苏阑低下头去,偷偷摸摸装作不经意地猛闻了几口沉木香。
再抬头时,又是那副不饶人的样子,她冷声道:“还有事儿吗?我得回家了。”
“当然有。”
沈筵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在飞机上写的检讨,为了表达百分百的诚意,就在这儿开始念了啊。”
还没等苏阑应好。
他就说:“尊敬的领导,本人沈筵对于我前些天犯下的错误,深感痛心和自责,经过反复仔细的……”
苏阑东瞄西觑的,唯恐被熟人看见。
沈筵见她没认真听遂停了下来,“这儿念检讨呢,身为领导你严肃一点,多少尊重点我,你这工作作风可不行。”
他刚说完苏阑就看见她奶奶走了出来,她忙扯过沈筵,二人齐齐地蹲在了靠近花坛的车门边。
沈筵问:“这干嘛呢?”
苏阑小声道:“我奶奶,嘘,别说话。”
沈筵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我不配见你奶奶?”
苏阑张口就来,“当然不行,我奶奶要知道我和一诈骗犯在一起,她真得疯。”
沈筵:“……”
苏阑还在仔细听着手棍儿的声音,没注意沈筵离她越来越近,一只手都已经绕到了她的后脑上。
她一回头,险些撞上沈筵那张冠绝京城的脸蛋儿,还未及反应过来,沈筵便已经扶稳了她急切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