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阑循着声音望过去,她新婚丈夫沈筵的清隽身影鹤立地出现大厅门口,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哑光暗绒的材质让他看起来像个中世纪的青年贵族。
沈谨之听见动静也往外头瞧,目光在跃过郑臣时,她如汤沃雪的看见,这位一贯散漫浪荡,面上松松垮垮不见在意过红嚣尘烟的郑公子,在才听见她小叔叔说出“我太太”三个字时,夹烟的两根手指以彰明较著的幅度抖了三两下,旋即又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
她也形容不上来那抹复杂神色,看着像是意外与无奈,千帆过岸,气数已尽,不甘和心酸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但无论怎么瞧,这副表情都不该出现他这样的一个浪子脸上。
沈筵的话,就像夏天傍晚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打在人们身上无处躲,将原本宁和的场面搅成一团乱麻。
周围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的重点无非都落在了突如其来公布的沈太太身份上,一时众人看向苏阑的眼神也多了七八分探究。
甚至有人拐了三四个弯,想起五六年前的那场拍卖会来,说当时沈筵就是牵着她进来的。
也有那关系深厚能接触到更上头一层圈子的,已经隐约在脑海里,把苏阑和那只扑棱在传言中的雀儿对上了号。
然后高深莫测的,悄悄对身边人说:“这么说就通了,太子爷当年为了她调派人手守园子,我叔父在交通部管些事,听说为着金丝雀要飞走,还差点截停下国际航班,没想到,过了这些年还让小情儿闹得扶了正,真他妈邪门儿。”
“别看他们这样的人,衣紫袍、结玉綬,金帐锦幄里头长大。碰上一两样弄不到手的,真未必能有你我看得开,”闻者会心一笑,又拿眼斜苏阑,“这死促狭鬼的小娼妇儿,就算准这一点,面上装得清高冷傲,谁知道背地里,都怎么干那低三下四的事。”
说着还猥琐的比了个套.弄的动作。
林静训举了杯香槟站他们后头,听着这帮黑了心肝的下流种子的议论,心里其实还挺为苏阑感到难过的。
但这俗世就是这样,两个身份不对等的人结合在一起,根本无人会认为他们之间是爱的相互作用,都是凭着自己管中窥豹得出的一指头浅见,能往什么低劣卑贱的地步揣测,就怎么去猜想旁人。
苏阑的知慧坚韧有主张,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欲擒故纵的婊子。
而沈叔叔分明是情有惟牵,也被视作是威仪受到挑衅后,长年不忿不化的铭心镂骨。
好像承认上一句别人相爱,就会变成大家眼中的笑柄。
那王家的听了这话,惊得连退几步,背撞在架柜上,她吃痛地嘶了一声。
她丈夫谢泽京上前扶稳了她,“没事吧?”
“我没事,泽京,她是、她是沈……”王小姐脸色惊惧地语无伦次起来。
谢泽京安慰道:“别慌,有我。”
说话间,众人已主动为沈筵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到苏阑身后,姿态亲昵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怎么来那么早?也不见你等我。”
苏阑的目光深深浅浅地掠过他,低低道,“我和静训一块儿从她家过来的。”
到现在她还不是很能接受,他们已经是夫妻这个事实。
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跟他闹意见,那未免不识大体。
谢泽京主动上前道歉,“刚才是小甯言语有失,冒撞沈太太了,还请沈先生不要见怪。”
苏阑瘪了一下嘴,明明被挤兑的人是她,却向沈先生道歉,她委屈地望了眼沈筵。
谢泽京在京中名声甚广,虽说他只是谢氏集团不受宠的小儿子,因偶然得了王小姐青眼,凭借东风之势在谢家逐渐站稳了脚跟,如今已将族中产业尽数收入囊中。
按说故事演到这里,就该传出谢总背弃鼎力相助的发妻转头宠上新人的戏码,但谢泽京十分争气的让所有人看热闹的心思都扑了个空。
他反倒日复一日,更加迁就王小姐。
沈筵拉了苏阑的手道:“这怕是很难不见怪,我太太打出生起,还没受过这样的气。”
素来宽仁且不多言的沈先生,今儿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谢泽京才有几分信了圈内传言。
这沈太太虽然出身微薄,却能得系臂之宠,实是沈先生心上一爿肉。
苏阑抬眼乜他,怎么他的这张嘴比她还要能胡诌啊?她从小到大听过的难听话海了去了。
谢泽京的表情愈发惶恐,“我再向沈太太致歉,还望您能高抬贵手。”
沈筵还是不买他的账,漫不经心的,剽了眼瑟缩的王小姐,“王甯这会子是哑巴了吗?够寸的,刚才光听她一人说话了。”
前不久还声高的王小姐也忙鞠躬,“不好意思啊沈太太,我这人不太会说话。”
“算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去吧。”
苏阑不想叫人一直盯着,被当成地主恶霸黄世仁。
更何况,这是人宋临的宴会,闹得太难堪,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临的夫人暗自松了口气,示意门口草坪上的交响乐团重新开始奏乐,舒缓的小夜曲再吹进来时,大厅里又恢复了一派谈笑风声的盎然生机。
她抚着胸口对林静训说:“吓死我了,你说王甯挑谁发小姐脾气不好,偏选苏阑。”
林静训给她顺了顺气,“你知道苏阑是沈叔叔的命,我也知道,但人王甯上哪儿淘换消息?”
“走,咱们还看首饰去。”
而站另一头的苏阑,见大伙儿的目光都从她身上撤了下去,就大力甩开了沈筵。
她气道:“你撒手。”
沈筵笑骂了句,“就会冲我厉害。”
苏阑还没有消气,远远躲开他,径自向外头走去。
“这么大人了没点礼貌,见了自家丈夫,连声老公也不叫啊你?”
沈筵追了上来,又换了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从背后兜住她。
苏阑一听见这句老公就捂住了耳朵,天呐千万不要提起来这件可怕的事,她还不想从妙龄少女变成已婚妇女。
沈筵把她手拿下来,苏阑转过来时,却反捂住了他的口,“闭嘴!沈筵。”
“好好好,我不说。”
他知道类似于“结婚”、“老公”、“丈夫”这样的字眼简直是苏阑的死穴,一个还没满二十七岁的有为女青年在事业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忽然走进婚姻。
听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难以接受,他反思了一下午,也只有这个原因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沈筵也没打算深究,她到底为什么会反应这么激烈,他不想给自己添堵。
如果苏阑对他说出,诸如求婚时是怕扫他面子才应下,但其实心里并不想嫁他的答案来,他保不齐又要发癫。
而且他丝毫不怀疑,苏阑那张常年三十六度五的嘴里,完全能说得出这么冰冷无情的话。
都是一家人了,虚着点儿和气。
苏阑轻轻地挣脱了他,“我去洗手间你也跟着?”
李之舟拿了杯香槟递给沈筵,“小叔叔这就把人给娶到手了?”
沈筵没有喝,一扭脸儿放在了服务生的托盘上,他笑了笑说:“真叫个九九八十一难呐,都到了西天还出幺蛾子。”
宋临又打过来一支烟,也被沈筵拒了,惊得他直喊道,“刚结婚就烟酒不沾了?”
他不由得望着苏阑翩然远去的方向,投去一个“小姑娘手段挺高明”的眼神。
沈筵的嘴角忍不住上翘,“我打算要个孩子,她再能耐,也一世都甭想走。”
宋临:……有一点深情,但诡计多端。
李之舟手机震了下,他看了一眼,就匆匆往楼上去了。
林静训原本陪着宋临他夫人细赏着一套才从缅甸运来的红宝石。
可宋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她从满眼的鸽血红里抬起头时,就看见李之舟站在门口瞧她。
她听着自己腔子里传来的,比楼下宽绰的草坪上正演奏着的《降E大调第2号交响曲》还要华丽狂欢的心跳声,强装着贞静朝他莹然一笑,“过来坐啊。”
李之舟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将门反锁上,“这些天看着瘦了好些。”
“我节食呢,”林静训好心情地跟他开了个玩笑,“今天是我从成年起,第四十七轮减肥的第五天,总该见点成效对吧?”
李之舟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哪有一米六八不到九十斤的人还节食的?”
林静训心里已经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宋临那位古道热肠的夫人有意成全他们,否则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
要知道即使是聚会,沈瑾之也把李之舟盯得死死的,再不然就是林翊然在场,他一双眼睛全长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从没有太多的机会,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像这样独处的时刻,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静训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想起大院里风荡起芦花飞得到处都是的季节,她放学回家被屑末迷了眼,还是少年的李之舟温柔地掰开她的眼睛给她吹净。
还有一回苇絮沾得她长睫毛上都是,李之舟边数落她不知道避着点儿走,边仔仔细细地拿手帕给她擦完以后,干脆把校服脱下来裹着她送回了家。
她到现在还记得他衣服上的味道。
是久霾之后旭日初湛,空气里那种暖和又干净的阳光的味道,白水鉴心般刻印在她年幼的脑海里。
反而是那会儿年纪小,还能跟他肆无忌惮地玩闹,现在越大越要避嫌了。
即便林静训是个最无争的人,也知道时机难得,她不晓得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她很想再抱一下李之舟,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宝宝。
林静训才刚伸出手,“我能不能……”
李之舟已经先她一步,将她揉进了怀里,“你千万别作践坏身子。”
尤其是为了他这么个自食其言而又有始无终的混账羔子。
他话才刚说完,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沈瑾之手里举着钥匙,脸上尽是鄙夷,“还是这么爱她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