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元年深秋,北境大旱,朝廷拿出十万贯钱用来赈济灾民。由于人力不足,所以征调民间商队运送赈灾款。被征调的商人名叫宋启明,在此之前,他多次受朝廷委托运送军备物资,早已获得了主事官员的信任。
一路畅通无阻,钱款顺利送达。可当地官员开箱验收时却傻了眼——箱子里的钱都被换成了石头!再找宋启明,早就跑得没了影。圣人震怒,命令沿途各路围追堵截,务必将人抓到。不出三日人就被找到了——商船逃跑的过程中触礁沉没,残骸中打捞出了宋启明夫妇的尸体,十万贯钱却不翼而飞了。
官兵破门而入时,宋时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家私库被撬开,里面存放的金银铜钱,连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齐被收敛了去,最后就连宅子都被查封。这些东西价值几何没有人知道,圣人收到的奏疏里只写着,赃款十万贯悉数归案。
寒冬时节,路边随处可见被冻死的流民。宋时与被赶出家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衣,北风像刀子一样穿胸而过,怀里的弟弟接连几天高烧,已是奄奄一息,但她仍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撒手。恍惚间她又走回了曾经的家门前。宅子已经有了新的主人,隔着院墙能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已然痛到麻木的宋时与终于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说来很巧,宅子的新主人竟是曾经的管家老邓。现在他有了新的名字,叫邓玉坤。管事婆子刘妈妈——老邓的妻子——摇身一变成了邓大娘子,而宋时与的贴身丫头小芸和小菀,则成了金尊玉贵的邓姑娘。
宋时与是在自己的闺房里醒来的——现在那已是邓菀的闺房了。曾经的仆人仍对旧主保有忠心,这让她很感动。接下来的几天,邓家的人轮番来找她问话,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想问出什么,只是懵懂摇头。慢慢地,他们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那是野兽看到肉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宋时与在惶恐之中被人拖进了柴房。邓芸和邓菀的脸出现在拆房的小窗外,像是一条蛇身上长出的一模一样的两张美人面:“父亲新买来的烈犬嘴刁得很,寻常的肉都吃不惯。姑娘的身子最是娇嫩,想来狗儿一定爱吃。”
她听见尖叫声,后来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的声音。那一场遭遇她回忆起来总是一片模糊,但她确然记得皮肉撕裂的声音,和畜生嘴里腥臭的味道。
她像一块破布一样再次被扔在了雪地里。但她还没死,她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那人的脚腕,追问弟弟的下落。“早死了,你进府的那天就剁碎了喂狗了。”宋时与张大嘴,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坏呢?她仰面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但她想不通。她明明从未苛待过任何人。所以良善之人就理应被践踏么?她对这世道的信念,轰然崩塌了。
很久以后,宋时与成了御前奉诏女官,才利用职务之便重看了当年的卷宗。那些被罗织出来的证据一眼就能看得出破绽,却被盖上了官府的大印,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铁证。宋家的万贯家产喂饱了所有人,巨大的利益面前,程序和正义都变成了笑话。
宋时与恍然,人性其实复杂得很。即便你已如圣人般谦和兼爱,却仍有嫉妒、贪婪唆使着恶意发生。可天地间总该有个公道,没人给她,她就自己讨。
“宋娘子,”周大娘子从牌桌上起身,上前来到宋时与身边,“这些都是咱雄州城里的富户娘子们,她们都想见识见识您的风采。”
在座的有几位久居雄州的商人家眷曾与宋家有过来往,讷讷道:“娘子好生面善,又是姓宋,莫不是……”
宋时与低身行了一礼:“是,我就是当初行商宋家的独女,宋时与。”
室内传来一阵私语声。雄州的商人们许多都是近些年才迁居来此,并不清楚宋家的案子,此时都是一脸懵懂。宋时与的目光落在邓家母女三人身上。邓芸僵在那里,邓菀则瞪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好像见了鬼一般。邓大娘子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即一抿唇,手抚着胸口站起身来:“原来是宋家的大姑娘,这几年不见,当真是出息了。回雄州怎的也不知会一声?真真是让人挂念得紧。”
她说着话已经来到宋时与面前,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然而那双眼睛却冷得出奇,带着警惕和探究。
她握住了宋时与的手,宋时与没有躲避。这双手温润滑腻,记忆中的老茧早就在十年的养尊处优中退干净了。这样好的皮肤,原是用她父母的血养出来的。
周大娘子看得云里雾里,忙问道:“宋娘子,你们是认识的?”
宋时与微微一笑:“认识的。这位邓大娘子姓刘,原是我的家仆。她的两个女儿,曾是我的使唤丫头。”只这一句,就将邓大娘子脸上的笑容击了个粉碎。
房间里静得出奇。宋时与眼底三分笑意:“刘妈妈,您的身子可还硬朗?小菀的儿子该满周岁了吧?我准备了礼物,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小芸,主仆一场,我也给你备了嫁妆。”
这一番话说的邓家母女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堂的宾客都好似被冰封住了一般,人是一动不动,私下里却是眼风缠绵。邓家那么大的家产,竟曾是给人坐奴仆的?
邓大娘子被宋时与这番话架在当场,一时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是邓菀冷哼一声,说道:
“宋娘子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我家确曾于你家为奴,只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家犯了王法没落了,我家得了时运翻了身。可见这天地间的贫富是没有定数的,你又摆什么小姐做派。”
邓菀这番话倒是颇有志气,看热闹的宾客们也不觉暗暗点头。邓大娘子心里一喜,便转仍旧坐回原位,说道:“婉儿又何必揭人家的痛处?她一个破落户,如今在这里讨个营生已经是不易。合该念着过去的情分,与人为善才是。”
最后这两句摆明了是说给宋时与听的。母女二人一唱一和,占尽了便宜。周大娘子冷眼瞧到现在,看也看明白了,心下慨叹。若是将来她落魄了,让自家的奴仆当着众人这样磨搓,又是个什么滋味?
“说得好!”宋时与目光灼灼。今时今日她已在心里演练了十年,所有的屈辱、激愤、不甘都在这十年中消磨尽了,现在她只觉得快意。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宋时与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清晰地送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邓家以后的气运如何,我们且走着瞧吧。”
“哎?你这是咒我家呢!你个破落户,你……”邓菀刚刚站起来,却听一声刺耳的声音,竟是那煮茶的铜壶“咣啷啷”掉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场热闹中拉了回来。大家纷纷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周家,她们看到归根到底是周家的热闹。周家的热闹可不是好瞧的。
周大娘子沉声道:“邓娘子,你生的女儿可真厉害啊。在我的宴席上破口大骂,真是好教养。”
邓菀立刻说道:“大娘子您莫要被人诓骗了,这个宋时与家里是犯过案子的!您让一个犯妇教您的女儿,那不都给教坏了吗!”
宋时与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体面就是周大娘子的体面。她只要静静看着就好。
“宋娘子是我从东京请来的贵客!”周大娘子厉声道,“她是御前的女官,是大相公府上的教习。邓娘子的意思是,官家和大相公也都是是非不分之人么?”
邓大娘子一面伸手拉扯邓菀,一面陪笑道:“大娘子,婉儿她不是这个意思……”
周大娘子说道:“宋娘子是我家的上宾。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过节也好,情分也罢。但凡她在我府上一日,就给我放尊重些。否则就是打我周家的脸!”话毕,将面前的牌一推,“不玩了,散了!”便扶着崔妈妈的手离了席。
众宾客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邓大娘子匆匆携着邓芸和邓菀离开了,临走时更是警告般地瞪了宋时与一眼。转眼间宾客散尽,只留下残羹冷炙和满桌散乱的牌局。宋时与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张棋牌,夹在指尖端详。
“老师,您能教我玩叶子牌么?”周敏竟还没有走,仍旧坐在窗前,眼睛亮亮的,脚下是那个打翻的铜壶。
“你不会玩这个?”宋时与问。
“会一点,玩的不好。”周敏笑道,“我只是觉得,老师玩牌,定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