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夜北风之后,门前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腕。周大娘子要带全家去城外的积云寺参加法会,一大早府内的小厮们就忙着备车,准备捐赠的棉布粮油五辆宽轨的大车都装不下。周大娘子却仍嫌不够。今日雄州城的富户都会到场,捐赠最多的名字是能写在榜首的。这样乐善好施的荣誉,可不能让给别人。
宋时与站在门前目送离去的车队,就见那车轮卷起积雪,盖在路边倒卧的流民身上。
万贯财帛捐香火,却无片瓦与孤贫。
宋时与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每到入冬,母亲就会依着大宅的后墙搭起避风的棚屋,供无家可归的流民在夜晚御寒。她也会跟母亲一起赊粥,早晚各一次,雷打不动。年幼的宋时与只觉得麻烦。母亲却说,每一句“谢谢”就是一层福泽,加在施舍的人的身上。福泽深厚,自然家宅安宁。
街边的墙角里蹲着一个小乞丐,他命大,这一夜风雪也没冻死。宋时与端了一碗热汤面出来。小乞丐的眼睛顿时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爬起来给宋时与磕了一个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即便这世道如丛林,行人似猛兽,却仍有些信念要坚持。
大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一股脑堆在了路边的排水渠中。天气是干冷干冷的,走不过一会儿鼻子耳朵就冻得通红。宋时与将身上的外氅裹紧些,快步转过一个街角,那座熟悉的大宅就出现在眼前了。
上前叩响门扉,不多时就有小厮来应了门。宋时与递上名帖,然后搓着手在门前立等。不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使小跑着来到门前,请宋时与入内。
一进堂屋,便闻到一阵冲鼻的药香。宋时与在松竹屏风前站定,正有一个年长的老妈妈迎出来,见了她,露出笑容:“宋娘子。”
“卢妈妈,好久不见。”
“是啊,娘子一向可还好?”
“好,都好。”
“大娘子正等着您,快请进来吧。”
盐商白家的大娘子孙知意是宋时与母亲的手帕交。宋时与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片茫茫的雪地上,孙知意将满身残破的宋时与护在怀中,喃喃道:“儿啊,别怕。善恶有报,你只管活下去!”
转过屏风,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帷幔遮挡下,一个细弱的声音道:“我的儿啊,快过来。”
宋时与几步来到床前,映入眼中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孙知意神色恹恹地靠在床前,脸色白得像张纸一样。
“孙姨母……”宋时与声音有些哽咽,当年名动雄州的丰腴美人,如今竟憔悴至此,“怎么病得这样重?”
孙知意摆摆手:“老毛病了,郎中的药对不了症,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
话外之意,宋时与心知肚明。孙知意的病其实在心里。
孙家原是雄州首富,孙知意是老员外的独生女。员外怜惜她,不想女儿外嫁,便打算招个赘婿。不求家世显赫,只要人品好,勤劳能干,将来能协助女儿打理家业就行。
彼时白三喜只是孙家货行的一个伙计,为人老实勤勉,入了老员外的眼,孙知意便与他成了婚。婚后几年,夫妻过得还算和顺。直至老员外夫妇相继病故,孙知意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再然后,货运行孙家就变成了盐商白家。无人再知孙知意,只有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白大娘子。
孙知意见宋时与眼中的悲戚,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放心吧,我死不了。我岂能让白三喜如愿。”
今日的法会由高僧定觉主持,远近香客络绎而至,将山道上的残雪都踏平了。诵经声绕梁而起,香众们低头跪拜。香众们分着三六九等,普通香客只能在院子里隔着栅栏沾一点佛光,而慷慨布施的富户太太和身份贵重的官员夫人们,则可以入大殿同师父们一道念佛。
邓菀抬头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周大娘子,小声对身边的母亲说道:“今日那破落户倒没跟着。”
邓芸跪在邓大娘子的另一侧,开口道:“周大娘子嘴上抬举她,可心里还是当她是个下人。”
邓菀冷笑一声:“你现在倒会说了?昨日在周家吓得跟个缩头王八一样。”
“谁见个死人不害怕?你就一点都不怕?”
邓芸的声音有点高,引得身边人侧目。邓大娘子喝止了她们,双手合十,摆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待无人注意,邓大娘子方才压低声音说道:“一个黄土埋了的人,竟然又从土里钻了出来。必不会那么简单。听她昨天那意思,是来要给咱们找麻烦了。”
邓菀嗤道:“凭她?既无夫家依靠,也无娘家倚仗,能掀起什么风浪。现下也就是仗着周大娘子还用得着她,嚣张一回罢了。待敏姑娘出嫁,周家自然不会再庇护她。到时还不是由着我们拿捏。”
邓大娘子露出笑容。不错,这才是她生出来的好女儿。再看邓芸,眉头便皱起:“你看看你妹妹,什么时候都心有成算。你再瞧瞧你,连夫家都把持不住。你要是有你妹妹的一半,我也能少操点心。”
邓芸垂了头,这样的指责她从小听到大,已经不觉得什么了。反正在母亲的眼里她就是事事都不如邓菀的。有时候邓芸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孪生姐妹,顶着同样的一张脸,为什么母亲就那么偏心呢?
邓菀乜斜着眼睛,说道:“我现在是真为姐姐担心。那破落户就住在周家,少不得机会和周公子见面。姐姐可要抓紧点,别让她钻了空子。”
邓芸放在膝盖上的手倏然收紧,她脊背挺得笔直,说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白家和宋家早有婚约,当心你家郎君顾念旧情。”
邓大娘子:“说什么浑话。你妹妹如今儿子都有了,整个白家都攥在她手里,谁敢怠慢她?多操心你自己的事才是正理!”
邓菀得意地笑了。邓芸只觉得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她要是能快点嫁进周家就好了。唯有嫁个好夫家,才能直起腰来做人。
与此同时,宋时与正将最后一口汤药喂进孙知意的口中。就像十年前孙知意小心地照顾奄奄一息的宋时与一样。那时她将宋时与藏在一处驿站中,每日和卢妈妈轮番来照看她。待她的伤养好,又将她送到了东京的皇宫,那是唯一一个不会被邓玉坤发现的地方。
孙知意吃完了药,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靠在枕头上喘息。
“当年你父母出事之前,白三喜去大辽西京跑生意,亏了一笔钱,很大一笔。你父母出事不过一月,这笔帐就平上了。我是后来查帐本时才发现的,也问过他是从何处来的钱财,他只搪塞说是收回的旧日欠款。”孙知意冷笑一声,“我经营生意这么多年,这点把戏怎能瞒得过我。”
“所以我父母的事,白三喜也有份。”
“若说主谋,他没那个胆子。不过他也定然出了力,分了好处。”孙知意道,“后来没过多久,邓家发迹,他就张罗着要给予舟聘邓家的女儿……我一个做母亲的,竟连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可怜了我的予舟。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你送他的晴雪图,现在还挂在他的书房。”
宋时与以为自己听到这话会动容,可实际上她心里竟然一丝波澜也没有。少年情愫遇上十年劫难,就如同花笺上的泪痕被饱蘸浓墨一笔涂掉。回首向来,竟连情起时的心绪都淡忘了,只觉萧瑟。
“姨母,您实心同我说,您和白三喜可还有夫妻之情?”
孙知意惨然一笑:“若非身边这几个老货护着,我早已是个死人了。我如何还对他有情分?”
“那姨母您何不离开他?不管是和离也好,休夫也罢,实在不行还有衙门可以去告,姨母何不搏一搏?好过在这里蹉跎。”
孙知意摇了摇头:“你不懂。女子嫁了人,命就不是自己的。我尽可以去搏,那我的予舟怎么办?他还要考功名啊……”后面的话都淹没在哽咽里。
“我明白了。”宋时与沉声道,“姨母安心将养,会好起来的。我不能时时来看您,您务必保重身子。”
孙知意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宋时与急忙上前帮她拍背。孙知意伏在宋时与的肩头,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不管你要做什么,记着,邓玉坤和白三喜同气连枝。只要一个活着,另一个就死不了。”
积云寺的法会已经结束了。寺院里开设了素斋,众富户女眷们便往后堂去。邓菀走在最后,一双眼睛在人群里逡巡。方才经书唱到最后一节,邓芸说去小解,现在都没回来。再仔细看看,一直陪在周大娘子身边的周京竟然也不在了。邓菀心里有了猜测,便避开人群,往偏殿去了。
偏殿内没有点灯,外面的天光透过殿门的格栅照进来,在青砖上拉出三尺白练。邓菀拿捏着步子缓缓走近,忽听神像身后传来女子啜泣的声音。
“公子府上来了新人就忘了我,真让人心寒。”
可不就是邓芸的声音。邓菀心头一跳,急忙藏身在神像的阴影下,竖耳听着。
周京的声音随即传来:“哪里有什么新人?我整日榷场里的事还忙不过来,每日回家倒头就睡,日子过的真真是苦死了。”
邓芸听见这话,心中稍觉安慰,又道:“昨日去府上赴宴,又被我那妹妹一顿嘲讽。我早知她会如此,可想着能见公子一面也就值了……结果竟是见也没见到。”
周京垂眸看着邓芸,唇边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娘看得紧,就算见了面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不如,寻个安静的去处,咱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邓芸不是未曾婚配的大姑娘,周京言外之意她当然懂得。这男人对她有兴趣,她竟生出几分欣喜。要答应他么?只怕早早亮出底牌,就没什么能吊着他的了。可要是不答应,又怕惹恼了他,错过了时机。
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两声轻笑:“哟,这里还能藏人呢?”
邓芸吓了一跳,在这地方让人抓到,可真是说不清了。然而此处空间狭小,她和周京又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只能往周京身后钻。周京趁势将人揽住,他自是没什么可怕的,待看清了来人,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邓娘子。”
邓芸这才抬起头,果然见邓菀站在那儿,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邓菀笑道:“我哪有装神弄鬼?是母亲让我来寻你的。周公子,法会已经结束了,周大娘子往后堂吃素斋去了。”
周京点点头,颇有些可惜地看了邓芸一眼,便匆匆离开了。随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就只剩了邓芸和邓菀两人。邓芸挽了挽鬓角,撞开邓菀的肩膀往外走去。
“姐姐这么着急干什么?你以为上赶着,周家就会要你?”
邓芸停住脚步,身后佛像的面容在诡异的光影下竟显得有些狰狞。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搅黄了我的婚事,你能得到什么好处?”邓芸冷冷道,“你别忘了,咱们都是邓家的女儿。我要是豁出去闹,你也好不了。”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要提醒你,别做出什么丑事来连累我。”邓菀在邓芸身边停下,小声道,“姐姐,人贵有自知之明。打从娘胎里你就是被我一脚踹出来的,这辈子也注定被我踩在脚下。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
邓菀昂着头离开了。邓芸抓起佛像前的灯台,手抖了抖,终究还是没有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