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与走出房间,冷冽的风迎面而来,将衣带上的药香驱散。她抬起头,庭院的屋檐四方合抱,圈出一小块窄窄的天。她觉得胸口憋闷,于是大口喘着气,直到带着冰碴的空气充满胸口,才终于觉得安心。
女使在前引路,走到白家大门前,正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宋时与的脚步不觉慢了一瞬,而白予舟却仿佛被雷击中,怔怔地看着她。
宋时与今日来白家本就不想声张,好在面前有帷帽遮挡,于是微微垂了眸子,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已经走出了几步远,才听身后那个嘶哑的声音唤道:“时与……宋时与!”
宋时与脚步未停,白予舟却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宋时与的手臂。宋时与被迫转身,迎上他的目光。
这样澄澈的一双眼睛,倒是和记忆中的没有丝毫改变。霎时间宋时与好像回到了当年闺阁年少时,青梅树下,秋千架前,白予舟手擎着书卷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说要考取功名,要封妻荫子,要给她挣个诰命。转眼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决定复仇的时候,宋时与料想到会遇见许多故人。仇人她不怕,怕的是满怀温情的眼睛,和充满关心的责问。
“真的是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白予舟只顾着紧紧抓着宋时与,原本手里提着的书箱翻倒,沾了墨的毛笔散落在雪地上,纯白的雪洇出点点黑斑。
青天白日,府门街前,宋时与不想多做纠缠:“白予舟,你放手。”
“我不放!一放手,你又不见了。”
“你不放又能怎样?”
白予舟如遭雷击,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几分。宋时与立刻挣开他的钳制。她没有走,而是站在他的对面,静静看着他。就是这样的目光,好像一盆冷水,把白予舟从头到脚浇透了。她问得对,不放手又能怎样?他早已另娶了他人。
白予舟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讲,可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更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冷淡。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来找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宋时与静静地看着他。这眼神让白予舟觉得自己很可笑。此时说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白予舟从心底生出一阵无力感,他恨自己当初没有再坚持一下,他终究是个太过软弱的人。
“我总归不会让你受苦,我……”
白予舟的话没说完,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冷笑:“没想到你竟还有胆子来这儿。”
邓菀就在几步之遥,冷冷地看着他们。
邓菀今日本来心情不错。回城的马车上,她一直在琢磨周家的事。她猜想宋时与一定会去勾引周京,搅黄邓芸的婚事,这让邓菀隐隐有些期待。她一向乐意见到邓芸过得不如自己。但她也同样讨厌宋时与,讨厌她自以为是的清高,讨厌宋家人假装慈悲处处施恩于人的伪善嘴脸。邓菀还是更喜欢看她被恶犬撕咬时的模样。
想到这儿,邓菀笑了。等宋时与收拾了邓芸,她再想办法收拾了宋时与。毁掉一个女人,不要太容易。
正想着,马车已然到了白府。邓菀掀开车帘往外瞧,竟然看到宋时与和白予舟站在一起。邓菀顿觉气血上涌,这贱人,竟然还惦记着和白家的婚约?
“没想到你竟还有胆子来这儿。”邓菀大步走来,站在了宋时与和白予舟之间。
“我为什么不敢来?”
邓菀斜着眼睛瞥了宋时与一眼,转头对白予舟说道:“夫君,你先进去吧。”
“不,时与,我……”白予舟的话没说完,又被邓菀打断。
“母亲这两日身子又不好了,你不进去看看?”
白予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是惊讶、恐惧亦或愤恨。 他不甘地看了宋时与一眼,终于还是转身进了宅门。
邓菀对白家的掌控竟已到了如此地步?邓家和白家的这场联姻让两家形成了利益同盟。所以孙姨母才说,邓、白两人,已经是同气连枝了。
见白予舟走了,邓菀方才转回头看着宋时与,唇边几分戏谑:“你是真的活够了是吧?竟敢觊觎我的东西。”
“你的?”宋时与勾唇,“你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邓菀以袖掩唇,发出一连串的轻笑:“收起你那一套虚伪的面孔吧。你还当自己是富家大小姐呢?别忘了,你父母是偷盗赈灾钱的罪犯,你是罪犯的女儿,是天生的坏种。就算没有我,白家也不可能再接纳你。任何一个体面的人家都不会。”
宋时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明明知道内情,竟还敢这样说?光天化日之下将恶行宣之于口,还要对无辜的受害者施以污名。你心里就没有半点不安么?”
她期待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愧疚,可是一点也没有。
邓菀的笑容更灿烂了:“现在的结果就是我为富贵你为贫贱。自古成王败寇,谁家的钱是绝对干净的?不过是赢家通吃,输家被人吃罢了。你啊,就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你们一家自己犯蠢,能怪谁?”
当初邓玉坤沦为流民,一路要饭到雄州,是宋时与的父亲救了他,还将他们全家一起收留,才不至于骨肉分离。此后更是对他们委以重任,邓玉坤成了账房大管家,刘氏做了小公子的乳母,邓芸和邓菀也成了宋时与的贴身女使,吃穿都是最好的。如果对他人施以善意就是愚蠢,那什么才算聪明?
邓家得了天大的恩情却不思回报,反而心生贪念。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诡计谋财害命。这不是什么赢家通吃,这是毁天蚀骨的恶!
邓菀的脸上的笑容显得犹为刺眼。每当宋时与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家人的嘴脸时,对方的无耻总能刷新她的认知。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劝你识相一点。周家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邓菀说完,便擦着宋时与的肩膀走向大宅。她的头高高地昂起,身后女使婆子纷纷跟上。宋时与看着她的背影,唇边扬起一丝笑意。真好,邓菀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宋时与离开之后,白家就出了一场大乱子。先是听说儿媳冲撞了病中的婆母,惹得丈夫大怒,儿媳连夜乘车回了娘家。豪门富户的阴私从来都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就在人人都传说白家公子要休妻的时候,公爹白三喜却亲自登了邓家的门,将儿媳接了回来,还罚了儿子禁足。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人人都说,邓家的姑娘这次可是赚足了面子。
宋时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墙角的梅花开了数枝,她便命人剪了来,和周敏一起在窗边插花。周大娘子就坐在对面的小榻上,一边喝茶,一边同崔妈妈讲起了白家的闲话。
“还有一个消息,旁人都不知道,”崔妈妈说,“我听白家的下人说,小邓娘子被接回来的当天,白大娘子就搬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住了。”
“当真?”周大娘子惊到。
崔妈妈点了点头:“大娘子跟前的卢氏,还有七八个老人,都跟着一起去了。说是要去静养。”
“这天寒地冻的,白大娘子那身子,不是去送命么?”周大娘子叹了口气,“邓家的闺女真是好手段,一个媳妇,竟然还把婆母给逼走了。”
周大娘子脸色凝重,她是想到了自己。以后迟早要做婆母的,要是摊上这么个媳妇,日子可真没法过了。更何况周京是过继来的儿子,和自己终归隔着一张肚皮。不成,这个儿媳还是得仔细挑一挑,得找个知书达理好拿捏的。
正想着,就听周敏唤道:“母亲,您瞧我插的好不好看?”
青瓷瓶窄肚细颈,曲线典雅,上插一挑干枝梅,形态整容料峭,零星几点红痕,更显得冶丽非常。周大娘子眼前一亮,她虽不懂插花,但也能看得出美来:“好,真好。”
崔妈妈也在一旁夸赞道:“咱家大姑娘真是学什么都有模有样的。要是个男儿,肯定能当个大相公。”
周大娘子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是啊,敏儿要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周敏垂了眼,说道:“老师说,汴京城的高门贵女们都会这些玩意。只不过现在鲜花不好找,就用梅花代替着学一学了。”
周大娘子起身来到宋时与面前:“宋娘子,您看敏儿还有哪些要学的?”
宋时与说道:“点茶、插花、制香,冰嬉、蹴鞠、马球,汴京高门时兴的玩意儿可多了,敏姑娘就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肯定是学不过来。”
周大娘子面露难色:“怪我,要是早点请您来就对了。”
宋时与笑道:“大娘子也不必责怪自己。选秀的良家女成百上千,殿试时落到每一个头上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在这几句话中脱颖而出,这考的就是姑娘的学识和胆略。帝后问话时听不懂答不出,不行;见了皇宫的恢弘就畏首畏尾,也不行。东京的高门贵女们无非是比我们多一些见识罢了,所以才显得更从容。”
周大娘子觉得有理,只是这经年累月差出来的见识,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补齐的。
宋时与又说:“今日我想替姑娘告个假,苦学了这么久,也该放松一下。听说清风楼新来的大厨是从汴京樊楼挖来的。我想带姑娘去尝尝汴京的果子,还请大娘子准许。”
“这是长见识的好事,准了准了。”周大娘子笑道,“多带几个人跟着,玩够了再回来。”